【正泰十七年九月】
要么说我爹有意识呢，给选的南薰坊真是好地方，上值入朝都很近，我领了鸿胪寺的职，往后也是个正经人了，这刚没几天，家书就飞过来了，照例是一捆八封，爹娘并姨娘的一份，七个姐姐各一份，他们的消息真快，简直让我怀疑这来路正不正当，被多福多财捂住嘴不让再蹦出荒唐话。
“好么，不说就是了，这回他们肯定个个去还愿，家里库房又要塌一个角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汤家也算一只脚踏出了商贾末流，这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叫人出去采买着，又转过来跑回来，脸色大变，直呼“阎王来了”。我爹都不怕，正直大好年华，怕什么阎王，推开人去前头一看，哟呵，一个锦衣卫。
“这位官爷，上错门了吧？”

【程应威的案今个上午才算落了定，是程夫人徐州祖宅的老仇，一亩三分地的龌龊，经年累月的也未消减，平白又搭上几条性命，一重又一重的血仇，今日才算落了尾声。想那程夫人也是可怜，不过回乡归宁，倒背上娘家未了的宿仇，回京时全家身葬火海，独留她一人在世间】
【因领着差事，出衙时见到刘大个子，两相叹一口气，也再无多言。好在外头日光猛烈，照脚下阴霾渐消，往南薰坊一路行去，也不负这几日的沉重】
【汤大人府门修得气派，尚未入门，便听得“官爷”二字入耳。日头下照着，禁不住笑】是谢大人叫我来递个口信。
过几日便上船，大人行李可备好了么！

这位小哥我不认得，不过他口中那个谢大人我倒是知道些，耳闻口传的吓人，没白穿那身衣裳，总之是个厉害的，已经官居四品，大一级就压死人了，这都高了好多级，我也恭敬起来。
这人是来传信的，引了入门，刚进了茶听见说话立马就站了起来，还有点怕听错了。
“什么行李，您说的在下怎么不明白？”这刚入职没几天，人都没认全，上官只领我看了满屋子的官文，叫我搬出来晒晒，不，拎出来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怎的听他说道我竟然有公差了？

下旬便要动身，大人没听闻吗，【入院便瞧见汤大人在厅前坐，抱拳见礼，道】谢大人叫卑职来催一催，生怕汤大人误了，看来这一趟来得很有必要。
【抬眼一看汤克秋，倒是茫然模样，其中关节不明，但也依约将话带到】
谢大人还吩咐卑职来提醒大人，出船风浪大，须带厚袍子御寒，此去路远水长、前路未卜，带些家乡的物件儿，也可寄些思乡情谊。

坐船我倒是不怕，家里的行当就和这有关，我是真被他那句“前路未卜”给吓着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好赖不打笑脸人，拖着他就吩咐下酒席，不说说明白，我这心里可一直颠着呢。
老师和爹娘总说我，平时不动脑，动脑没好事，我这下也想起来了，下值临走时，上官是塞过来一份公文，他总弄出些临时岔出来的事，方显得他日理万机，其实都不大紧要，今天的我还没拆，趁开席躲边上打开看了看，明白了几分，却更没底了。
“吴百户，”弄清楚了身份，替他满斟酒，“来来，这是家里带过来的绍兴黄，正好助兴。”
“这，可曾说去几时？我朝可多年未曾远洋了。”金秋九月还残存些许暑意，待到寒冬莫不是要好几个月？船上的日子偶尔玩乐是风雅新鲜，要去个大半年，想想就可怕。先头太祖还下了海禁，如今这也给变了，万岁爷当真是年富力强，要立功千秋。

去几日？我不知，不过谢大人说此去可能有去无回，丢了命也是可能的。
【笑得恳切，一来是下西洋之事功业千秋，我也是辗转托人才博来，算是心愿得偿，故也为眼前人高兴；二来他已殷勤去摆宴，我非是为谋口腹之欲，也禁不住笑了】
汤大人不必麻烦，官署已备了饭，【竟已斟满了酒，半推半就地被人伺候着要入座，触到椅上软垫，啊呀一声，站起身来】
使不得，使不得，下午还有差事要办。汤大人，我心领了！
【抬脚就要走。】

哪有都坐下来还起身的道理，爹娘只教我好客之道，多谋善财，多个朋友多条路，只按着他肩膀半推半就。
“不麻烦不麻烦，吃两口而已，可误不了云哥儿的事，在下初来京城未久，还不曾与谁结缘，云哥儿莫不是嫌弃我是文官儿，不如你辈爽气？”
好家伙，他都说要丢了命了，我才不放他这么回去，不把底交代出来，我怕是这半旬都要睡不着了。
“这下远洋为朝廷广开商路，是大好事，天佑我朝，必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怎会有去无回的，我从今日就点长生香，菩萨才舍不得收我的命呢。”
我是一杯倒的量，适逢喝酒必要祭出捕酒仙，这是千试万试练出来的手艺，转得他怀疑人生，我还是一杯不沾，眼见一壶都要见底，我也陪着说点好话。
“云哥儿好酒量，佩服佩服，再来再来。”

别别别别别——
【汤大人又是倒酒又是布菜，还亲自转这酒中仙，这玩意儿也似乎着了魔，十次有八次在我面前停住。酒量尚可，也扛不住这一杯续一杯的灌，再饮下去，回官署要是碰上谢遥，岂不是撞上活阎王，叫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不值当】
【抚桌定了定神，起身亲自为汤克秋斟酒】
您也喝一杯，今日、今日感谢款待，叨扰了。

陈了几年的绍兴黄，怕是我还没在路上淹死，就先在家醉死了。看他也可怜，还赶着要回去交差，他们锦衣卫都这么不分昼夜没时没点的么？还是因为那个下命令的谢大人太凶了？这万一真要和活阎王同船这么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我的命也长不了了。一盏长明灯可能不够，点两盏吧，再请个高僧来，天天祷告祈福着，我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难道还能抗旨？
反正我睡也在家，不怕被人看了笑话。“云哥客气，那我喝了这杯，就不送了。”
我也送不起了，这是意识最后的清明，总算还记得道一声别，行李，先别管行李，想想家书怎么回吧，这就开始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