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如落灰的蜘蛛网笼罩在鳞次栉比之上,不觉间飘起了零散的雨丝,淅淅沥沥地落在女子的脸上,挑逗起一阵酥酥的痒。她把小半张脸埋在米色的围巾里,呼出的水汽在柔软布料围成的狭窄空间里烘出潮湿的温暖。大衣口袋里揣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报告单,AFP,CEA……女子叹了口气,尽力把这些指标都丢出脑海。
仿佛就在下一秒,也已不记得是在哪个阴湿的街角,她遇到了它。
它是一只小白猫,侧身躺在垃圾桶盖上,末端泛着点淡蓝的尾巴无力地垂下来,大腿上一道血痕盘踞,犹如遍地蒲公英中藏匿的红色河流,汩汩地隐蔽,却也触目惊心。若不是腹部的有规律的轻微起伏,她可能会以为这是一只被丢弃的死猫。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再三确认后,向这只小可怜伸出了手。不料白猫似突然惊醒一般,猛地跳起来,它弓着腰,脏兮兮的白毛竖起,喉底挤出的“嘶嘶”声响充斥着警告,四颗尖锐的小虎牙明晃晃地在她面前示威。她向后退了一小步,最后还是搂住小白猫的腰,将它抱起。
小家伙挥舞着肉嘟嘟的爪子,奈何实在没什么力气,拗不过眼前的女子,只得做些无效的恫吓。
背后是一片车水马龙,来往的喧嚣与这街角仿佛并不在一个世界。忙碌的行人车流不愿共享沟渠的污浊,阴暗转角也不乐意接受外界的聒噪。偶尔一道光从倒车镜折射进来,从白猫瞪大的圆眼睛前闪过。能看到,一个银色的圆形小铭牌用一根黑色天鹅绒丝带串起来,系在它的脖子上。女子看了,低声呢喃道:
“Enzo。”
像是什么神秘咒语,小白猫听到之后,便立即停止了挣扎,向后压的两只耳朵也翘了起来,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温顺叫声。
“你叫恩佐是吗?”女子将它抱在自己面前,用额头顶着它的额头,“我叫雪莉。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喵呜——”恩佐挥着两只前爪,想要往雪莉的围巾里钻,雪莉便把它抱近了些。发现机会!两只小肉垫想扒住雪莉的脖子,无奈前腿还是短了一点,只能在围巾周围掏两下,不想却挠到了雪莉,如雪肌肤上留下了三道浅浅的红印。
“哎呀,真是个小淘气呢。”雪莉嘟起嘴,假装生气地嗔怪。她把恩佐抱在怀里,任凭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自己奶白色的保暖衬衣上蹭来蹭去,留下一块泥渍。哦,她的身上没有烂鱼和死老鼠的味道,那是什么呢?恩佐不知道,可能是修剪过的草坪的味道,虽然在草地上休憩的人们总是拿石子丢它、赶它走,但是它依旧记得那永恒在瞬间的气息,令人眷恋。恩佐抽动着鼻子,努力地嗅着,将雪莉怀中的芳香尽数吸进。
它再一次听到那似雨后天晴的嗓音唤着它的名字。
“恩佐,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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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天哪,这是什么暴风雨,它见过最大的雨也没有眼前这场下得如此之急。它一边“咪呜咪呜”地低吼,一边小步向后挪,生怕那一小朵“雨云”被冷风灌到自己头顶上。
然而预想中的阴冷寒潮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刀片似的刮过来,只有周身腾起的水汽,在浴霸的暖色灯光的照射下,如剔透小珠子一般悬在空气中,随着水打地砖的声音盘旋而起,翩跹起舞。恩佐像扑蝴蝶那样在空中捣腾,看着一排整齐的水珠在自己威武的利爪之下慌乱地逸散逃去。
脚下传来潮湿的温热。不好,水漫了过来!恩佐提起小爪子,嫌弃地抖了抖肉垫,也不见几滴水落下。欲转身溜走,却被一双手拦腰抱起。恩佐最熟悉不过啦,这当然是世界第一可爱的草坪女孩雪莉!
“你想跑到哪里去啊,小恩佐?”雪莉把恩佐放在自己腿上,用防水绷带把原本的普通绷带换下来,然后抱着它走向了莲蓬头。她把水速尽量调得柔和,不至于把小猫打得生疼。
喵呜哇哇——为什么雪莉要用水冲它!就因为它不小心挠到她了吗?可是它只是想让世界第一可爱的雪莉莉亲亲抱抱举高高啊!热水源源不断地浇下来,柔软的毛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它因为沾了水而耷拉下来的毛,揉搓出的泡沫在背上弹跳,挣脱出来的肥皂泡泡飘到恩佐的小肉鼻子上,忽地炸开,溅起一串微小的水花。恩佐在雪莉手里打了个激灵。
清水如泉流下,拂去杂物依附,原本洁净的奶白色皮毛没有泥水遮盖,焕然一新。雪莉用大毛巾裹住恩佐,帮它吸水的同时还不忘挠了挠恩佐的下巴。它很舒服的哼了一声,然后从毛巾里跳开,湿漉漉的小爪子在实木地板上摁下一个个梅花水印。
“诶,别跑啊小恩佐!”雪莉顺着地上的水渍寻去,却不见恩佐的身影。
“恩佐?”脚印终止了,但是恩佐依然不在这里。雪莉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恩佐你在哪儿呢?”
当雪莉转身欲离、打算去别处寻找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转角处跳出来,扑在雪莉身上。是恩佐。
“恩佐!”雪莉笑着惊叫道,“你这个小坏蛋,就知道吓唬我!”
然而恩佐就跟没事猫一样,懒洋洋蹭着雪莉的裤脚,然后窝在她脚边舔自己的小爪子。
雪莉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恩佐抱在怀里,白皙纤长的手轻抚恩佐柔软的皮毛。没办法,恩佐这么可爱,惯一下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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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恩佐蜷在沙发上,看着它的草坪女孩兴冲冲地带回来好多东西,猫砂啦,猫粮啦,还有专门为用热水冲它后道歉准备的吹水机——老实说,它虽然不喜欢雪莉往它身上浇水,但是它很喜欢水吹干以后清清爽爽的感觉,简直就像猫中王者!恩佐伸了个懒腰,翻身,等着雪莉来挠它的肚子。
结果雪莉直接把它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拥在臂弯里。雪莉今天带了围巾!恩佐坐起来,试图把小脑袋买进围巾里,却被雪莉一只手拉了出来。
“小男生的爪子不要随便乱放哦,不然会被女生讨厌的!”
但是恩佐仍旧用委屈巴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凝视着雪莉。无奈,雪莉摇摇头,把围巾脱下来,裹在恩佐身上。
“送给你好啦,小祖宗。”
恩佐非常满意地蹭了蹭雪莉的手,安稳地睡在雪莉的围巾里。恩佐抽抽鼻子,好香,是它的草坪女孩的味道。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好像是雪莉往它身上浇水时的肥皂泡泡的味道,又好像草地上驻足的阳光,暖融融的。总之,是它的她才会有的美丽新世界。
雪莉把一个小袋子挂在恩佐的脖子上,恩佐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袋子里传出一阵清脆的声响。雪莉带它出门了!恩佐放下那个小袋子,从围巾里探出头来。
这是自由撰稿人雪莉的习惯,在午后买来新鲜出炉的鲜花饼,配上一小壶红茶,然后开始下午的创作时光。现在她有了恩佐,前往小店的路上自然要充分利用时间撸猫。
恩佐在雪莉的围巾里看着她和店主谈到自己、聊些日常话题,然后从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袋子里取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和亮闪闪的圆,换来一盒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鲜花饼。回家的路上,恩佐一直盯着那盒香气来源——居然有什么东西比它的草坪女孩还要香!直到雪莉抱着恩佐回到家,精致的刀具切开酥软的外皮,瞬间玫红色的流心携花香四溢。雪莉取了一小块放在恩佐专用的小碟子上,用不着雪莉呼唤,恩佐便非常自觉地跳了过来,以极为慵懒的姿势把碟子舔了个干净。
这算是用完下午茶了,恩佐刚准备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却被耳边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得立了起来。恩佐向它的雪莉望去,雪莉依旧朝它投来了一个犹如春暖花开的微笑。但是恩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毛绒绒的肚皮翻过来给雪莉抚摸,而是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耷拉着尾巴悻悻地离开了。
它的直接告诉它,这个笑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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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当恩佐睁开眼时,已经没有雪莉睡在身边了。恩佐把小肉垫搭在雪莉睡过的地方,还有一丝余温,应该刚起床不久。恩佐“喵呜”轻哼一声,雪莉没有回应。
这就很奇怪,雪莉对恩佐的呼唤向来是秒回,无论手边有什么事,她都会暂时放下来去找恩佐。恩佐从床上跳下来,开始了它的每日清晨“巡视”。厨房?卫生间?书房?难道在自己的猫砂盒旁边?恩佐每到一处都叫一声,随着时间流逝,它的叫声也越来越大。要知道,只有在没有遇到雪莉之前,它才会这样没礼貌的大喊大叫。可是雪莉就是不回应它。恩佐像是被丢弃了一样,沮丧地挪到了家门口。
一双印着小白猫的棉拖鞋凌乱地丢在玄关。恩佐弯下腰,把拖鞋一只一只地叼到门口的换鞋毯子上整齐码好,嗓子里挤出奇怪的呜咽声。它的草坪女孩怎么了,雪莉出门一定会把拖鞋摆好,也从来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家。恩佐烦躁地摆着尾巴,末端的那一撮蓝毛显得格外晃眼。
恩佐不知道它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没有雪莉的陪伴醒来,没有雪莉顺毛,没有和雪莉一起吃下午茶,没有在雪莉的大腿上看夕阳。它就趴在沙发上,不吃不喝,一声不吭,就像得了不治之症,行将就木。
没有雪莉果然不行啊。雪莉是它的生命,没有雪莉它活不下来。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快要昏睡过去的恩佐才捕捉到有气无力的关门声,像是打了兴奋剂,恩佐一跃而起,狂奔到玄关。是雪莉,雪莉回家了!她没有开灯,也没有注意到兴冲冲赶来的恩佐,她只是往里走,然后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见状,恩佐小心翼翼地跟着雪莉后面,在雪莉躺下的一瞬间跳到雪莉身上,用粗糙的小舌头舔舐着雪莉的眼角。略,好咸好涩啊。没有以前那种阳光的味道,恩佐失望地吐吐舌头,在雪莉的围巾里嗅着。没有阳光,没有草地,只有一种很刺鼻的气味,恩佐只在医院里闻过这种令它头皮发麻的味道。哦,难道,难道医院是让雪莉不开心的地方吗?
正当恩佐疑惑不解的时候,雪莉坐了起来,伸出手抱起恩佐,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皮毛里。
“恩佐……”
雪莉在喊它!恩佐摇摇尾巴,仿佛在说,你不要怕呀,有我英勇无敌的恩佐在呢!
“如果当初没有把你抱回家,也许就有钱交住院费了吧?
“但是……我还是更愿意用这个机会遇见你啊!”
就像是竭尽生命的相遇,在此之前只不过是为了等待彼此的到来而存活。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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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听不懂雪莉说了什么,但是恩佐能感觉到,雪莉并没有丢掉它的想法,相反,它可以一直一直陪在雪莉身边。因此,为了雪莉脸上不再有那种咸涩的糟糕味道,恩佐有一个惊天大计划!
这天早上,雪莉照旧在书房里写作。恩佐收起锋利的爪子,肉垫轻轻着地,偷偷溜进雪莉的试衣间,从大衣里叼出了小袋子。它晃了晃脑袋,嘴里的袋子也跟着晃动,伴随着的是熟悉的脆响。
恩佐翻窗而出,稳稳当当地落在楼边的歪脖子树上,再步步谨慎地爬下大树,生怕把雪莉心爱的小袋子弄坏了。紧接着便是一路小跑,记忆中的光景在余光里迅速向后奔驰,寻着记忆犹新的花香,恩佐在一个人身后停下。
“呦,小猫也会排队啊?”
“这不是老顾客雪莉的猫吗?”
“真聪明,跟主人一样有灵气。”
人们把恩佐抱到窗口前给店主看,店主看到恩佐嘴里叼着的小袋子,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随后从袋子里取出一定金额,再把一袋鲜花饼挂在恩佐脖子上。
“慢走啊,小恩佐!”
恩佐自信满满的往回跑。它敢肯定这一定是天下最棒的计划,它恩佐不愧是最聪明的小猫咪!它沿着水管哧溜爬上楼,从雪莉书房的窗口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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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晚猫的嘶叫成了洛克小区的标配,以至于“震惊!知名市中心小区惊现猫灵”这样的标题也上了新闻APP的头条。有心的街坊邻居们说,他们能在街道转角处的垃圾桶上看到一只蜷缩着的白猫,幽灵似的小声哽咽着。就像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也无人知晓这种情形究竟是何时结束的,小区里不再回荡凄厉如歇斯底里的猫叫。
人们只知道,某个阳光一如既往洒向草坪的晴好日子里,公安局接到报案。推门而入的警察并没有看到报案者口中添油加醋的惨状,映入眼帘的只有相拥着熟睡的女子和白猫。
“我也不会离开你。永远。”
注:AFP,CEA是甲胎蛋白和癌胚蛋白的英文简写,癌症检测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