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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木者,昆仑始木,天地之证也。甘木生,天地生。甘木成,天地成。甘木陨,天地同陨。故,木之存,彼方寰宇之存。木所灭,此彼之灭矣。
楔子
我曾数次梦到一棵树。云烟飘渺中,孤零零矗立于洪荒尽处,似是与世隔绝,更似被时光抛弃。
轮回几载,造化至时方知晓,那棵树,原竟是我。
《玉山经》
-拾玉篇


IP属地:山东1楼2020-03-04 23:46回复

    某日,那只家伙蓦地生了几分古怪。
    时而呆若木驴,时而长吁短叹。坐片刻,火烧一般跳脚。无头苍蝇样转半晌,又堪堪跌落好似拆了力。横竖不是,里外不是,接连闹腾三五日,教我这瞧热闹的都替他心累。
    大抵是疯了罢?
    我瞧着乐,自然也懒得去管。他要疯,便随他去,荒山野岭只我二人,还怕他惹哪种乱子?
    倒又没料那只的疯病不多会自发好了。窸窣着凑到跟前时,拳头攥得死紧,面上却是一忽儿悲痛一忽儿艰难。
    我还奇怪自个儿怎么就能自一张好似便秘的脸上瞧出这几多心情。那只家伙却似下了决心,咬着后槽牙艰难开了口。
    他说,眼瞧你生辰了,我也不晓得该送什么给你。这二两银钱你收着,下山时瞧上什么自个儿买呗。
    啊,原是为了我生日这事才闹了多日疯病。至于今儿这满脸的悲痛与艰难……
    当真财迷。
    我说,你哪里来的银钱?
    他支吾半晌说,从前余下的。
    我说,你从前藏在哪儿?
    他啜啜许久说,没藏哪儿。
    我说,里里外外自来是我收拾,你从头到脚也是我打理,底裤破几个洞我都晓得,哪里能藏银钱?
    他哼唧多时说,反正我藏了。
    问来问去,问了多时,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欲再问。毕竟,我并非真的关心那二两银钱到底被藏在何处。至于眼前那只,两颊鼓鼓眉拧结,紧攥多时的拳头打开来,二两银钱汗津津。
    横瞧竖瞧一副心疼银两又拼命讨好的贱脾性。
    当适时,我该开心,也合该开心,毕竟那只是在努力讨我欢喜。临了临了,我却莫名想笑。多么好笑,明明是个成熟男子,行径却如稚童。只凭二两银钱就想着换我三两欣喜,可不是好笑。
    更何况,这日明明是我死忌,哪里能做生辰?
    而这些个话,我不欲讲,更不愿讲。毕竟,为这所谓生辰,那只也是的的确确纠结了多日。方法虽说幼稚,心意可嘉。我再铁石心肠,也不能当头泼他一盆冷水彻骨。
    索性笑笑带过。
    不过,那只却似是被我的笑伤到,人虽呆驴样僵在那边,倒又顷刻间无师自通了变脸戏法一般。
    他说,你竟笑了。
    我只顾着猜测他面上最终定格的那抹神色是甚名谁,到底忘记将他的话收进耳中。
    后来,这日如同过去的无数日,再无可铭记于心的波澜。时过境迁后再回首,记得最深处,还是他那呆若木驴的痴蠢模样。
    也不尽然。
    那时自觉心已老态龙钟,却忘记将自家那颗重新长起的脑瓜算在其中。彼时只顾嘲笑那只的木讷痴蠢,倒忽略了他最终定格的神色。
    现在想来,大抵是悲伤。
    当我因着好笑而生笑时,他却在悲伤。
    可惜,那时不懂,只晓得瞧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心底愈发染笑。
    严格讲来,那只家伙的年纪,大约留在青葱岁尾晃晃悠悠。合该朝气蓬勃横冲直撞的好光景,他却硬生活出分垂暮老朽的闷沉。
    我不齿,偶尔也笑嘲。
    我说,您贵庚?
    他大惊道,我明岁才至而立,怎么可以用上这贵庚二字?!
    我说,横瞧竖看也没瞧出您哪里衬得起青春二字。
    他急嚷,哪里瞧不出?!我这如桃李的面容臂膀精悍,举手投足少不得的器宇轩昂!
    我说,我只瞧见个吃食煮烂茶饮滚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人家,谈吐慢条斯理,步履蹒跚跄行。忽而赖于榻上整日不翻身,忽而瘫在椅中偷得半日闲。不是贵庚又做何想?
    他惊呼,明明是持稳并重之风,哪里算是垂暮老朽!
    我说,老人家最爱江边垂钓对影赏孤芳,说得可不是你?
    他嗫啜小会,嘴间嘟囔,好歹我也钓过几尾鲜鱼打牙祭,总强过临渊羡鱼。
    倒轮着我说不得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钓来的那几尾巴掌大的鱼芽,我何曾不沾分毫?如今再反过身来嘲笑他仅存这点爱好,是也委实过分。
    我依旧想不通,问,世间稀奇玩意数不胜数,你怎么就迷上这最最无趣的垂钓?
    他不解,垂钓有趣得很,怎么就成无趣了?
    我反问,哪里有趣?
    他奇怪,哪里无趣?
    我放弃。我说,无趣的是你。
    他摇头。他说,不对,我明明也有趣。
    我说,你哪里有趣?
    他问,我哪里无趣?
    我叹气。我说,同你争论有趣无趣真真是无趣。
    他大惑。他说,我们争论明明有趣怎会成无趣?
    我气急,说,去钓你的鱼,不要来烦我。
    他摇头,说,你不陪我钓,有趣也无趣。
    最终,往往是我败下阵来。
    认命陪他涧中垂钓,日出枯坐到日落,鱼不曾上钩几条,饵食却是抛空大半。每每踩着银辉折返,他总是积极盘算下次有鱼要如何如何烹煮,满心里欢喜。我却只恼着来日屋前屋后如何翻找蚯蚓做饵食,百般愤愤。
    垂钓之余,他自在清闲,我满身戾气。涧中鱼儿似也修了灵性,远远瞥见我,便各自散开了去,再不敢近前咬钩。即是说,垂钓之事,分明无用无益,于他倒是乐趣一桩。
    于我,却是折磨。
    饶是如此,那几多年,我依旧日日陪他涧中垂钓。那时想不通,只觉心性如此,便也不往深处想。如今想来,脑中赫然二字,回响良久。
    造化。
    世间事淡于心,心为念化万千。平为淡于心,万千于心沉淡成造化。
    他以垂钓为乐,实则心淡神定造化至了。我猜不透相不中,只因自个儿造化未及。
    今儿造化到了,懂了,悟了。
    身边却没了那人。
    也曾试过回想那只的音容面貌,脑中却空空。百般努力之下,尚且隐约忆起的,只有他彼时涧中垂钓的一抹侧影。麻衣在身,脊背挺直。青丝随意披了肩头,侧颜却匿了光中无迹可寻。
    记忆最深处,是他唇角未曾卸过的三两噙笑,嗓音切切。
    阿拾,阿拾。
    阿拾,阿拾。
    梦回深处,总惹来心尖一点紧攥,难平。


    IP属地:山东2楼2020-03-04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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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嘴一句,写这些东西时,一直在听的是莫文蔚的如初之光


      IP属地:山东3楼2020-03-04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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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拾,捡拾的拾,阿拾。
        在阿拾之前,我也曾有过漫长的一生。无趣又无望的生命,好似一眼望去了洪荒尽处。如此人生,合该舍了去。
        我也那般做了。抛掉从前的躯壳,为寻一段新鲜。却哪里能想到,再度睁眼时,最先瞧见的却是分离的下肢在眼前无意识地抽搐。
        疼痛随之铺天盖地。
        现今想来,当真可笑。我所期许的新生,竟是自一具被腰斩的婴尸上开始。
        当适时,倘若我足够聪明,便该速速断了那口气。运气好些,或许能转投去别家。再不济,化作花草蜉蝣,也总强过此般下场。
        可惜,那口气,却总也断不了。
        用那只家伙的话说,眼瞧那么一小点东西团在地上,还被硬生分作两半,任谁瞧了也觉就此死了才是造化。
        他也这般想,所以才捡了张破席将我两半身子拾起来。本打算好生挖个坑把我埋了,未想坑都挖好了,我却不肯断气。
        于是,他犹豫了。
        他说,那时瞧我一边吐血一边拼了命地喘着气,就再也放不了手。虽说因着地冻天寒,腰斩处生了层冰碴阻绝了泰半出血,可究竟能不能活,谁也说不准。
        他说,不晓得该找谁来救,也不晓得谁敢救。又狠不下心来就此把我埋了,犹豫许久,终还是带着我上了路。半路上拿一枚戒子跟农户换了些针线跟膏药,还有小半袋米粉,然后头也不回进了山。
        他说,他也不晓得要如何做,只能摸索着把我两半截身子缝成一块,缝得磕磕碰碰,骇得一塌糊涂。
        他说,缝的时候,他一个男人手都哆嗦个不停,人也吓个半死,我却一动不动,好似连痛都不觉了,只拿眼静静看着他,几度让他以为我已经断了气。
        他说,你就是不肯咽下那口气,可瞧着又明显不能活。我只能陪着你,陪你走最后一段,陪你到咽气。
        他说,那时只当你最多还能活个三两日。想着等你咽气了,我好好安葬了你,而后再离去。哪里能想到,你不仅熬过来,还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
        说着说着,他笑了。
        他说,许是老天觉着我一个人有些孤单了,便将你送了来。
        这样讲时,他笑得异常深。虽然自他捡到我那日起,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挣扎着活了下来,他被迫留了下来。我们活在了这深山中。
        山,叫周公山。我,是阿拾。
        他,在捡到我之前,有别的名字,我不知。捡到我之后,他叫焉知。
        我偏爱唤他那只。
        喂,那只。
        喂,那只。
        捡到我时,他大概十五六岁光景,半个少年初长成。而后,他成了我的父亲,师傅,兄长,朋友。
        这一世,我只有他。但这些个过往,我向来三缄其口不与他讲。他晓得我的古怪,却也默契一般从不乱问。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疑惑,也无非浅尝辄止。
        他说,阿拾,虽是我一手将你养大,有时却觉着是你在陪我成年呢。
        我自是权当未闻,专心捣鼓手中食物。跟在那只家伙身后一路长来,磕磕碰碰实属艰难。文人常讲,食色,性也。往粗俗里说,民以食为天。
        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这真理,到了那只家伙这儿,却成了可有可无。有的吃,便吃。没得吃,那就不吃。随手扯把矮丛里的野果,地里挖两棵野菜。委实没有东西可吃了,掬一把泉水便做了果腹。堂堂八尺男儿,一身麻布衣,虽说穿出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实际上……
        活脱饿成副会动的骨架。
        饶是如此,喂足我却是他的首要大事。当初那半袋米粉被他和成米浆喂了我足三月。而后没了吃食,他便漫山遍野寻浆果找山菌,上树掏鸟窝下水捉溪鲤这种事也做了不少。周公山兽类尚且算富足,他却不曾伤过分毫。现今想来,他的善良,大抵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些个事,我都瞧在眼里,也记在心上。而在他眼中,我大约只是个拼命活下来的孩子,委委屈屈陪着他长于深山,自是不知这捡回的婴尸内装了只活了许久的神魄。
        我知他不知,自然也扮作无知,规规矩矩顺着这皮囊成长。觉着四肢有气力了,便踉跄着起身学步。觉着舌根硬挺了,便开始咿呀学语。他欣喜着这小小皮囊的成长,偶尔也生惑。
        他说,阿拾,你怎么从不见着病呢?
        反回身来,他又笑言,幸而你身子强壮,否则这荒山野岭,我要找什么来替你医治?
        言毕,开开心心将我抱紧怀中,满头满脸乱亲一气。
        对他这幼稚行径,我并非厌恶,只是如此紧贴教我有些不适。尤其夜里入眠,初进山几年,他总要死死困我于怀才能安眠,我却只觉吐纳艰难。堪堪挨了几番寒来暑往后,我终是另起了床榻,也一并接手了他这掌灶之职。初始自然惨不忍睹,咬牙坚持数月后,我煮的东西已经成功攥住了他。
        只是,他仍瘦得可怜。天气晴好时,他常倚靠石下补眠。单手支额,青丝散背,应该是幅好景致。我也常趁他浅眠时瞧他。他的眉像周公山的远嵐,斜斜入了鬓。眼睫倒是意外的长而密,总会在颊上投下些许阴影,我很不喜欢。他的鼻生得极好,像周公山背顶的落崖,一斩而就。上唇儿微卷,下唇稍丰,浅浅一点红晕,却衬得肤色愈发惨白,我非常不喜欢。所以,每每瞧着他,瞧久了,我那稍喜动起来的心便慢慢沉下去。
        在我那久远的记忆中,那人的五官虽早已模糊,可那种只要靠近他便想努力活下去的力量却如此鲜明。如今,在他身侧,却只教我觉着他脆弱难挨,轻易便会随风化去。
        这种感觉,让我很难过,心也跟着拧成一团。
        每每这时,他便似感应一般睁开眸子,且常笑我,阿拾又偷瞧我补眠,夜里你可小心我要报复回来。
        如此三言两语,竟也轻松将我逗笑,先前不快一扫而光,真真奇也怪也。我也问他,何以轻松几句就能教我开怀,他便做捧腹状,大言不惭自家乃神人转世。
        而后却又黯然,悄声碎念,可我从没见你笑过啊。
        我自是听到,自然也当未闻。傻子,就是因着不懂这些个七情六欲,我方入了这俗尘。草木本无情,我甚于。若开始便通透,何来这几多茫?
        不过,这些个事我决计不会讲与他听的。人生漫漫,我势必要陪他一道走下去,他慢慢讲,我慢慢学,此等好时光,我又有何求?


        IP属地:山东4楼2020-03-05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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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他将二两银钱交于我手时,我只当他一时兴起,不想几日后,他竟真促着我下了山。离周公山小半日脚程处,有座半大城池,多年前,他曾带我去过一次。麻雀大小的城镇,内里倒是齐全。那次,他用绾发的玉箍换了几多两银,而后统统换做吃喝用度,甚至还帮我换了套长衣。
          啊,如此说来,那二两银钱,大抵是当年余下的。
          只是,我并不喜欢这城池。熙熙攘攘的人,嘈嘈杂杂的声,哪哪都教我浑身难受。那只家伙该也瞧出我的不乐,所以自那次出山后,余后这几多年,再未提过。
          今次却不晓得他又发哪门子的疯。
          苦苦哀求不说,每每被我拒绝后,那落寞神情竟也能维持整日不落。我被缠得没了法,只得咬牙应下,不忘一并讲明再没下次,那只却眼见地欢喜起来,乃至出山前夜竟彻夜难眠,好好一方睡榻硬是教他来回碾压至尖叫。
          也当真好笑。
          但瞧他如此欢喜,我那几句数落到底没再抛出来。
          及至隔日出了山重回那半大城池,眼见他兴致愈发高昂,我心下却渐渐生了几分不是。自认与他相依多年,世间事于他早已恍如前尘才对。可瞧他这欣喜模样,那种果真是我拖累他的念头便悄声冒了尖。而这念头一旦生了根,便如那雨后春笋,再也拦挡不住。
          我这诸多念头,他自然不知。彼时,他只晓得拽着我急急扎入人群中。比起从前,这城镇赫然大了几番,热闹更是今非昔比。但挤在人中,我愈发烦躁,他却愈发激动,掌心都生了层汗湿。
          他说,阿拾你瞧这个,你看那个。
          他说,阿拾我们去尝尝那果子,还有酥糖。
          他说,阿拾你看这草人儿扎得真是讨喜。
          他说,他说。
          他喋喋不休地说,我却被嘈杂人声激得心头动荡胸口发闷。所以,当他再次献宝样举着串红彤彤的果子递到我跟前时,我听着自个儿在冷哼。
          我说,你再喜欢这俗世也没有用,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归来的。
          那串果儿就那般生生停在我鼻尖下,果儿后是他呆滞的笑。
          他啜了啜唇,似是说了些什么,那些个话却在入我耳前被铺天盖地的喜乐声击个粉碎。我自然生恼,恨恨远望,只瞧见一溜儿的红,还有逐渐弥漫而来的熏香。
          我听到他说,啊,是娶亲的人家。
          许久许久之前,我似是听谁说过成亲那种事。太过久远的记忆,早已忘了诉说那人姓甚名谁,却独独记得他絮叨中的人间趣事。那人说,世间男女成年之际,或是依着父母之命,或是借由媒妁之言,更有甚者,冲破世俗,私相结缘。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养育后代,慢慢走过余生。那人还说,若是有幸与心意相通之人结为夫妻,从此快活赛神仙。
          我虽不能领会其间深意,但至少一事又涌上心头。拼命抓着我却又目不转睛望向娶亲队伍的那只家伙,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与别的女子成亲?
          离开我?
          简直笑话。
          所以,我用力掐一把让他回神,然后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今生我也不会让你与别人成亲,你一并死心为好。
          他愣了愣,而后又咧咧嘴笑,说,阿拾,你掐得我很痛啊。
          呵,若是他胆敢与旁人成亲抛下我,掐死他这等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不过,他总算瞧出我的不开心,待娶亲人家走远后,拉着我便往街尾走,沿途再未停下。我只当他收了玩心准备与我一道回家,殊不知他却在一处张灯结彩的铺子前停了脚。
          他说,阿拾,今生唯有你抛下我,我是笃定不会离开你的。
          我哼一声,勉强算做回复。
          他又说,阿拾,虽然是我将你养大,可自始至终,我并未将你视作血亲儿女,日后也并不期待那种承欢膝下的圆满。我一直在等的,是今日。你终是成年,我也觉盼到了头。
          我听得无端心烦,说,你到底要讲什么?
          他笑,说,阿拾,我们成亲吧。
          虽说他不愿与别人成亲让我有些开心,但,与我成亲,又让我艰难升起的一点欢喜登时灰飞烟灭。
          我说,反正到你的皮囊毁坏之前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跟成亲也没区别。
          他说,哪里会没区别呢?成亲之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些从前不能做的事。
          我倒是奇怪,你从前还有什么没敢做?
          他说,我可以再度拥着你入眠,也可以亲你吻你。
          我说,回家后把两张榻合到一起就是。再者,从前与你分榻,是你巴着我太紧。你若松松手,我也不介意。还有,往日你也没少亲我,跟成亲有何不同?
          他生急,嚷着,我竟是养个***?
          话说完,低头又凑过来狠狠亲一口。唯一不同,大抵是这次他亲在我唇上,不似往日只亲亲额头脸颊了事。
          我倒是愈发不解了。我说,不成亲你一样可以亲我,何必非要执着于成亲?
          他苦着脸说,阿拾,那你说说,怎的你就不肯同我成亲?
          为何不与他成亲?记得从前那人也说过,成了亲做了夫妻,是要繁衍后代延续香火的。现今我又不能替那只家伙繁衍,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这些个话,我本不欲说,可瞧着他满脸的苦巴巴,我一时心软,不觉便悉数倒了出来。
          居然换来他一脸微妙的回应。
          我说,你脸上神情,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个傻子。只你我留在山中都不过勉强饱腹,再生个出来,难道是要饿死你我之一?
          不知为何,这话却听得我隐约开心起来。
          我说,不用繁衍后代?
          他做鬼脸,说,你想生,我也不给。
          他这傻子真真奇怪,繁衍后代是雌性的事,跟他给不给有何关联?不过,他既已决定不要后代,我还犹豫什么?
          自然是痛痛快快点了头。
          他又是一阵大喜,转身便飞扑进顿脚的铺子里将先前我递将回去的二两银钱花个精光。一块红布,两只红烛,半斤小枣皮果,一包油塘,甚至还有一小壶酒。那红烛挺讨我欢喜,本想多换几只,可惜银钱不够,委实可惜。
          而后,他便拉着我急急回家。甫出城池,他又作妖,忽地到我跟前便矮了身,执意要背我回去。我说你一副骨架晃晃悠悠,几时多了力气能背我?
          他就笑得眉眼眯成一线,说,为夫我没有八抬大轿,好歹让我表现一下,背着娘子回家也是好的。
          我又不解。问,为夫是什么?
          他遂拍得自个儿胸脯噼啪响,说,既然做了夫妻,那我便是夫,你是妻。我若自称,当然是为夫。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继而摇头,说,那为妻不用你背。山路崎岖,怕你摔了我。
          他又作势苦脸,道,好歹为夫我也长你两头身,总该对为夫抱些希望才好啊。
          想想也是。我这皮囊大约因着两半缝合的缘故,纵是成了年,也矮他不少。每每他同我讲话,都要低头凑近了来。差距既是不小,让他背一程,许也不见出岔。
          更何况,上次他背我,还是几多年前,我并不讨厌。
          所以,而后的山路,是我趴在他背间慢慢晃悠回去的。他极力走得稳,我自然趴得舒服,后面甚至还小睡了些许时候。待我醒来时,眼见是在自个儿榻上,外面也擦了黑。


          IP属地:山东5楼2020-03-13 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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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1
            那只家伙不见踪影,倒是有隐约乒乓声响断续传来。
            我说,喂,那只?
            不多时,便听见那只家伙跌跌撞撞跑进来。山中夜里向来黑得透彻,往日虽有他作的松油枝勉强用作屋内照明,奈何我总也闻不惯那股油烟味,自此夜间他鲜少再燃,一路摸黑过了这些年,倒也逐渐适应。
            至少,不开口也察觉到人在身侧这种事,我与他都练得娴熟。
            我说,你又在做什么?
            他悄声笑,说,阿拾,来,跟我到外面。
            说着话里,却拿块布盖到我脸上。不晓得他折腾这些是为何,我也懒得与他争辩,索性任他一路引着我到了外面。走不过几步,他又顿脚,还附到我耳边继续乐啊乐。
            他说,阿拾,来,随我一道跪下。
            我心想,要我下跪,不怕塌天吗?结果,一时不查,已经被他拽着跪了下去。总算天没塌,我方才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释然,我现今是阿拾,又有具皮囊在身,该是出不得事。
            饶是如此,仍骇得我一身冷汗。
            他却没事人一般,还说起了古怪话。
            他说,皇天后土于上,小信檀俭枢,今日与明氏玉拾共结连理,天地为证,此后余生,我二人患难与共,白首不离。
            我听得迷糊,却不觉眼前突然亮堂许多。这才觉是他掀了我头上盖布,也教我一并瞧清了眼下。原竟是跪在他镇日小憩的石前,石上摆着白日里自山下换回的物什。尤其那两只红烛,映得周遭亮堂不说,当真好看,也不觉刺鼻烟气。
            我说,啊,早知就该舍样无用物,多换几只红烛,可惜了。
            他笑,说,蠢娘子,我们成亲,你却叹息红烛不够?
            我奇怪,娘子是什么?娘与子?
            他说,娘子是妻的别称。是为夫一人才能唤的名号。
            我说,除了你也没旁人。阿拾好听,娘子难听。
            他说,我被你气到想笑又想哭。你不要跟我讲话,也不要再问废话,快点给我把酒喝掉。
            说着话里,果真气鼓鼓地递给我带回的那只酒壶。还是首遭见这种东西,闻着也有股说不出的清香。我试探着喝了一口,喝,这该死的辣,肚腹里登时像火烧一般,教我当即有了把酒壶摔个粉碎的心。
            他又不依了,急急抢回去宝贝一般攥住,还冲我龇牙。
            他说,这交杯酒我还没喝呢,你竟要砸了,好狠的心。
            我说我管你交不交,好端端的换这种难喝东西,糟蹋银钱。
            他扁扁唇儿,转回身去就拼命灌饮,唯恐我再扑上去给打砸一般。我懒得与他计较,倒是好奇方才他说的话。
            我说,那个小信檀俭什么是什么?还有什么明示之类?
            他这才转了身,擦把唇儿里居然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一并摇了摇明显已经空掉的酒瓶。
            他说,明日把这瓶续满水,我去摘两枝子花放进去摆在榻前,花能活好几日呢。以后啊,你不门也能瞧见花了。
            眼见他是不愿说,我便懒得追问了,反正也与我无多大关系。我只是好奇,这便是成亲了?
            他又笑,说,这是拜堂,等于昭告天地,你我结为夫妻。之后,还有圆房呢。
            我说,房子怎么圆?
            他坏笑,说,自然是芙蓉帐里翻云覆雨,你我共享鱼水之欢。
            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我只晓得进屋前要先熄了那红烛。好东西呢,要省些用才好。
            至于把房子圆一圆那种事,他晓得就好,毕竟做人他比我有经验。
            虽然,后知后觉里,我只想把圆房时的那只家伙捏个粉碎然后抛去真正的池中做鱼饵,可凭心而论,这一日,是我十多载来最为开心的一日。
            不,是这亿万年来。


            IP属地:山东6楼2020-03-13 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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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我太好了时隔多年重新入黑瓶的坑,看见太太还在我的天我幸福的不得了当场落泪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3-18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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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皮囊尚不能言语动作时,偶尔瞧着那只家伙拼尽全力养育我,那些诸如从前的他是以何种身份过着怎样人生的想法并非没有机会冒头。彼时的他,照顾我时热情却笨拙,独处时又落寞且严肃,明明还算半个少年,举手投足中却有违和的稳重。我虽好奇,可这些个好奇并未重要到可抗衡山中清宁,此后经年自是被我抛去九霄之外。
                但,至少,我也曾好奇过。
                如今被阿蛮复又提起,许是少了皮囊桎梏,我心间竟难生半点涟漪。怅然之余,倒是隐约有了期待。若阿蛮所言不假,我倒可省去数十载等待,岂不快哉?
                念及此,我愈发急切想要去到那只家伙身旁。也幸得少了皮囊,与那只家伙相隔的这大半脚程,我今只消动动念,转瞬便至。那些个人也不曾难为他,还备了马车以免他行走之苦。而我所要做的,便是骑坐车顶,静待他陨灭之时。
                唯一不好,大抵是阿蛮紧追不舍,不忘絮絮叨叨。
                他说:“总算你们也是夫妻一场,你就如此狠心弃他不顾?”
                我说,皮囊陨灭而已,他终究是要回到我身边,怎能算弃他不顾?
                “你究竟天性如此凉薄还是做人不得法门?”
                阿蛮似是被我激到,蓦地远离我悬立半空不说,连风尾都被他卷起。
                “那位人间帝王,为你抛弃子民藏匿深山十六载,如今更为那具被你遗弃的皮囊自断寿阳。为人十六载,你竟是连这点情都不曾领会?”
                此间,我的好奇之心总算被他勾出来一二。
                我说,阿蛮你怎的如此清楚?
                还是说,这诸多年,他其实一直藏在暗处偷瞥?
                许是错觉,那瞬间,卷起的风尾莫名消失不说,就连阿蛮都慢吞吞回来我身侧一并盘腿坐了,面上也瞧不出个虚实。
                他说:“那檀俭王朝行将就木皆因这片土地气运枯竭,偏生这周公山祥瑞四起,先前我只当九霄有神使下界历练。可掐指算来,近日并未有谁人下界。既是如此异象,我自然要来查个明白。”
                我说,哪种祥瑞?哪种异象?我在山里住了多年,怎的什么都瞧不见?
                阿蛮却是斜斜瞥我一眼,面上多嗤弄。
                “大凡气运枯竭之地,死气上浮,万物衰亡。此阴之胜,至极而抱阳,而后清明之气复生,气运往回,万物复苏。如此,阴阳交替,天之道也。此间大枯之势,天命难改,从中却早生清明,且有越长越盛之意。阴阳相抗,势必惹天地动荡,天崩地陷,四时不调,凡人无辜受累。如此还不算异象?”
                临了,他莫名又笑。
                “提早解脱也好,总强过人间受难数十载,难逃轮回之苦。”
                这话却是听得我受用。我说,不假,我也不欲再教他入轮回。
                也不晓得我哪句话叫阿蛮生奇,他面上又生得古怪许多。
                他说:“莫非你是哪个仙神座下弟子,偷跑来人间试试做人滋味?”
                我说,直接说了最无趣。你生平不最爱寻乐?不妨自个儿想几时有我这旧识才对。
                他竟噗嗤笑了。
                “我活了数万哉,穷其寰宇也不见哪个敢称与我旧相识。哪个借你胆量敢这般讲?趁我今儿心情好,你最好乖乖说圆,否则……”
                我说,否则如何?
                他龇牙说:“否则,别怪我……啊,来了。”
                话说一半,他却忽地抬头望去半空。我自是随着他一并望去,可满眼只见清澈当空,虽有隐约铃响,还觉幽香随风卷来,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说,什么来了?
                阿蛮却不理我,只摸着下巴儿眯眼瞥前方,口中不时啧啧。
                我再问,阿蛮,什么来了?
                “虽说是个帝王之魂,真正算来也不过是个人间帝王,稍微高洁些,竟要北阴帝辇来接吗?”
                眼见阿蛮只顾自言不愿理我,我颇有恼意,索性一把掐了他臂膀喊他回神。阿蛮经我这一掐终是回了神,那面上却生了诸如错愕一般神情。
                那神情,应该是错愕罢?
                他说:“你,能触到我?”
                我说,我用些力大抵能掐死你。你方才说来了,什么来了?北阴帝辇又是什么?
                他却很是微妙地看着我,不忘悄悄把臂膀缩了一把。
                “你凡间的夫君已经死了呢,你不进去车里瞧瞧?”


                IP属地:山东10楼2020-03-21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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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1
                  经他提点,我心间一战,倒是对先前问题没了兴趣,稍稍动念便扑进了身下车厢。厢内比外面瞧着要窄上许多,等我钻进去,里面便再容不下他人。彼时那只家伙正紧抱着我的皮囊端坐内里,胸前却插着只木簪,鲜红染透。
                  那簪子,还是从前他亲手做了送与我,极简单样式,只在簪头掏空做成环状,却是他于石上磨了许久,直磨得通体滑润了才敢教我簪于发上。我死时披头散发,也是他替我簪了发后才带我离开。只是没想,他竟用此物自绝气息。
                  傻子。他到底用了多少气力才能用根木簪戳破自个儿胸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又可以相见且再不会有人将我们分开,是好事。
                  所以,我伏在他身前,隔着我的皮囊,轻声唤他,那只,那只。他大约恼我,迟迟不肯退出皮囊与我相见。我想了想,索性退一步,改口唤,焉知,焉知。
                  我说焉知我在这儿呢,你该出来了,我们要走了。
                  他仍是动也不动。不,不仅是不动,他那曾让我很是喜欢的眉眼甚至开始染上死气,挺直的腰背也随马车颠簸而肆意摇晃。
                  最后,他当着我的面,抱着我的皮囊一道滚落到底,再无动静。
                  我的那只,成了一团死肉。
                  后来,是阿蛮把我拍回了神。我睁开眼,没有马车,没有那只家伙,有的是阿蛮复又近至跟前的眉眼,以及他满脸的似笑非笑。
                  那神情,让我很不喜欢。
                  我说,阿蛮,他的魂魄不见了。
                  阿蛮瞧着我却像在看妖魔。
                  他说:“方才不是已经被接走了?我都说接引他的是帝辇,你究竟想什么?”
                  我听得愈发心烦意乱。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也不知道什么帝辇。什么接走?你在说什么?
                  阿蛮被我问得吃愣,许久才慢吞吞开口。
                  “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只听到一阵隐约铃响,也闻过浅淡幽香。先前似乎有什么自我身边经过,感觉却更像玉山上终年不散的风。
                  阿蛮说:“在你进去车厢之前,十八位鬼差抬着北阴酆都大帝的辇前来迎接你的人间夫君。如此规格的迎接,足以证明你这人间夫君是五方鬼帝的座上宾。照这般推算,他这轮回苦,就此算是结了。”
                  阿蛮说:“你能见我,触我,却不见鬼物,不辨世情。若非先天而生之神清,即是夺天地之机所化物。”
                  阿蛮还说了许多,我满心里却只有莫名几欲冲破而出。我于寰宇游荡近千年才找到他,却有谁敢在我面前将他夺走。我不知此刻胸膛中鼓动的是什么,亿万年来玉山的风雨敲击我的那股冰寒刺骨却成倍百倍地悉数回来。
                  我再也看不见,眼前只剩一片白芒。再也听不见,耳中只剩如雷风唳。
                  焉知,焉知。
                  阿槃!
                  “我带你去见他!”
                  冥冥中,似是有道微弱声响努力穿破层层屏障。我试着稳住心神仔细听,那声响却又似我的错觉。
                  直到一团火在我眼前炸开,嘈音褪去,那声才入了耳。
                  “我带你去见他。”
                  那话似是有奇效,我的心不再跳得似炸开,眼前白茫也慢慢散淡。风声似是小了,那话却愈发清晰。
                  “我带你去见他。”
                  直至我彻底回神。不知何时,我竟复又悬立半空,似是曾有风团于我身侧炸开一般,陆上眼见诸多植木折毁。阿蛮立于碎木中央仰头望我,身后火舌还残存几分剪影。初始我以为他在看我,后知后觉里抬眼看,才觉天穹处有墨云懒懒散去。
                  我说,阿蛮,你不要骗我。
                  我的那个他骗了我,留给我亿万年风雨。若是连阿蛮也骗我,我不知自己还能如何撑下去。
                  阿蛮轻轻浅浅地笑着,而后缓步踏空而上,直至回到我身侧,一并牵了我的手。
                  他说:“连我的离火都不能伤你分毫,骗你也没用。我带你去见你的夫君,作为交换,你要应我三件事。”


                  IP属地:山东11楼2020-03-22 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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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如何?
                    我还能如何?
                    阿蛮所说的循环往复,是我无法企及的缥缈。多么可笑,旁人避之不及,我却求而不得。
                    但这些话,我不想说,就如同阿蛮不想回答我何以他无时不在笑。所以,我别开脸,嘴巴闭死不再多说一句。恰逢此时舟已至山腹深处,尽头处山门高耸伟似天关,阿蛮便也不再追问,只待行至阶前引我下了舟。登阶前,我下意识回望,身后已是空空,行舟不再。
                    阿蛮说:“那差已经入轮回道,不必再望了。”
                    说这话时,我眼见他唇角轻咧,眉眼却垂着。不知为何,他的侧脸忽地就与那只家伙重叠了。我记得,从前那只也常如此,与我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可独处了,却时常低垂着眉眼望向远嵐,倘使我凑过去,他每每以笑回应,却常忘记将眉眼舒平。我那时觉古怪,但总也想不明白。现今瞧着阿蛮,我忽就懂了。
                    我说,阿蛮,你不快乐。
                    他听得发怔。
                    我说,那只家伙也同你一般,时常在笑,但有时又教我觉着那笑瞧着不舒服。你先前说他是人间帝王,却为我抛弃子民甘愿躲藏深山,想来,他一定是心下难过,又不想让我察觉,自才时时以笑待我。阿蛮你也是如此罢?心间不快但又不想显露出来,便用笑做掩饰,换众人相安。
                    阿蛮这次总算给了些回应,那回应却是再度探手来把我的发揉搓得乱七八糟。
                    他说:“这三百三十三级台阶走起来可不轻快。又是在旁人地界,擅用法术颇有失礼。你若不快些走,只怕你夫君转世之余连娃娃都生出来。”
                    登时骇得我手忙脚乱往山门处赶。阿蛮却走得气定神闲,间或还打趣我三两,恶脾性实在讨嫌。我气不过,兼之这阶实在高,余下半数我便死活不走了,坚持要他背。
                    阿蛮便恶狠狠瞪我。
                    “那檀俭枢就没记着要教你廉耻二字?”
                    我心说你幼时还镇日被我抱着替你挡风遮雨呢,那时怎么不见你提廉耻?
                    不过,阿蛮恼归恼,还是痛快背了我往上走,可嘴巴仍不闲着。
                    “从前也不见你如何欺负那小檀俭,怎么到我这儿就无师自通?”
                    我说,阿蛮你到底偷瞧了我们多久?
                    他说,好歹我也活了数万年,随手一掐就知道,哪里用得着偷瞧。
                    我说,那你掐出我昨夜喝的是什么酒不?
                    他说,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我说,阿蛮你走快些,别误了时辰,真让那只又去转世轮回。
                    他说,你再多嘴我立刻甩下你。
                    我嘀咕,早知你嘴巴这么坏,那时就该让风多吹你个千百年。
                    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在这世间我最喜欢阿蛮你了。
                    他说,算你识相。
                    我说,那阿蛮你快些走。
                    结果,阿蛮双手一松,当场把我摔下来。不仅如此,他竟故意多走两阶,居高临下地回望我,唇边多坏笑。
                    “我是吃准了你故意惹我。成啊,后面的路你自个儿走,千万别求我。”
                    而后真就自顾走了。
                    哈,就是这点坏心眼,让我百般确定他就是那个别扭却固执地陪伴我万年的阿蛮。
                    我说,阿蛮,谢谢你。他该是听不见,毕竟已经走出去些许距离。想来,我也并不期许他能听见。这样已是足够,剩下的路,确是该由我自个儿来走。
                    而眼下我需做的,是凝了心神,去往那该去的地方。
                    那儿,是一团死气。
                    灰黑如烟雾般的死气,一团团聚在周遭,不仅挡了我的去路,还惹来扑天阴寒,教我自骨缝中生了冷。可这些个冷比起玉山的风雨还远远差得狠,我自然不放在眼中。
                    我说,别挡路。
                    可惜,死气终究是死气,不懂我言语,更不懂我心思。挡我去路不知躲闪,更甚,眼见四遭黑雾丛生,颇有将我倾覆之势。
                    哈,愚蠢。
                    不过是些廖无生机的死气,我只消挥挥手,甚至不必鼓动衣袖足以驱散。所以,我挥了手,不,不仅是挥手,我让自个儿的衣袖都跟着甩动起来。毕竟挥散的烟雾还能重聚,倒不如干脆挥灭,免得再挡我视线阻我去路。
                    而后,我的去路便在死气的不断退散下慢慢显露出来。青石铺就的路,更似室内石面。随着死气消散,周遭渐次有灯炷浮现,也终教我瞧清,果真到了一室之中。不,与其说室,倒不若说殿。廊柱分列两侧,灯炷嵌于柱上,列阵尽处,有官椅巨陈,除此之外,殿中空空。
                    亦是在我闪神之时,官椅上复又大片黑雾凝结。与先前死气不同,这团雾气格外浓黑不说,竟还隐约凝成个人形,且又意外高大。我自是随手再挥,意料之外,那黑雾仅是分去三两,人形却不见散。
                    它甚至开了口。
                    “我这座下众差无不是战战兢兢修行多年,虽为鬼吏,却也恪尽职守不曾有错,仙友何必出此重手打散众吏魂魄?”
                    我说,提醒过它们,不要挡我去路。
                    “此间是鬼都阴司,自有规矩。你凭空擅闯,却嫌众差挡你去路?好生有理的说教!”
                    我说,你把我夫君魂魄还来,我便不与你计较。
                    它竟沉声笑,惹得灯炷一并闪烁。
                    “你好大的口气。看来今日本座势必要与你好生计较一番!”
                    我说,你不过是散落星辰,不呆在穹上好生陪衬皓月,却穿了死气来阴司兴风作浪,夺我之物,还敢与我计较?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哈,我甚至都没说完。不过,也没必要再说。如此冥顽不灵之物,切实体会才是上上之道。所以,我只消走上前,单手穿过那层人形黑雾,攥住星辰。
                    是了,星辰。那层雾气之下,是数颗星辰凝结,荧光闪烁。攥在手中,硬邦邦的,与石子却也无甚区别。明明只消轻轻用力便能捏个粉碎,那一瞬间,最先生悔的却是我。
                    我下不得手。


                    IP属地:山东13楼2020-03-23 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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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于一片氲氲之中,看见了他的眉眼。他穿过氲氲触碰我,眉眼含笑。他说,我近时方得感悟,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心念稍动,你便成了。以后,我便唤你九罭罢。
                      九罭,九罭。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却独对九罭上心。而后,神识渐生,我便晓得了,自个儿有了名号,他给的,唤作九罭。
                      那时,没有宇之感,更不现宙所存。一片虚无中,只有他与我。他常爱对我喃喃,且喜触碰。待我大些,他便时时抱我在怀,发髭常刺我。彼时我尚不能言,只得咿咿呀呀扭捏躲闪,换来他三两低笑。后不知多久,我终能艰难开口,却是简单叠声,攀,攀。我本意要盘上他脖颈离开氲氲,他却故意曲解,朗声大笑。
                      他说,我们罭儿也晓得给我起名了呢。好,以后我就是槃。
                      我心急,苦于口不能言,还曾别扭着多时不理他。想来也是那时愚昧,不懂他良苦用心。及至尔后数千年,待我一步步护着阿蛮长成方才明白,他的一时曲解,原竟为护我周全。
                      可惜,这醒悟来得太迟。
                      后又不知多久,某时刻,他忽地离我稍远,而后微笑看我。
                      他说,时候到了,我们罭儿可以成形了呢。不要怕,看着我,然后,到我身边来。
                      我便照做了。专注地看着他,想着要到他身边去。我甚至还想让他可以靠在我身上,只因长久以来他都是孤单立着,无依无靠。回过神来,我真个儿到了他身旁,且高了他些许。彼时,我甚至能熟练开口。
                      我说,阿槃阿槃,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了。
                      他仍是笑,眉眼却垂了。他还如从前一般触碰我,却不再将我拥入怀中。他说,傻子,你明明可以随心所欲,为何要化木?
                      为何要化木?因为这是虚空之内,只有我与他。他可以抱着我免去我的苦累,可谁又能拥着他?
                      我说,阿槃你站太久,我想让你靠着我歇一会。
                      他说,罭儿一心为我想,真好。
                      而后,他便如我所想,靠在我身许久。那时,不见光,不闻声,不知过去,不察未来。可是,我有他,便觉无拘亦无束。
                      他却不似这般想。
                      他说,罭儿,若某日我离去,你要怎么办?在我所能察见的无数种未来,我都不能陪你到最后,这要如何是好?
                      我说,阿槃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阿槃不在,我也不在。
                      他说,傻罭儿。是我擅自将你带到这里,最终却要先弃你而去。我私心想要借你来解这苦难,反却将苦难渡与你。
                      我说,阿槃,我不懂你说什么。
                      他说,不懂也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懂的。在你懂之前,让我换种模样陪伴你罢。毕竟,这是我所能预见最长久的陪伴。
                      我说,我听你的。
                      我信了他。
                      而他,做了天,变了地,化了风云雨雷,成了峦川岱海。他只见我的眸子变作日月,曾教我躲闪不及的发髭幻成星辰。他果如所言换了模样,以大千世界的喧嚣,亿万年与我作伴。
                      初始,我也曾满心欢喜。风是他,云是他,朝阳是他对我笑时的暖熙,皓月是他伴我入眠时的清宁。我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且努力善待他留下的一切。
                      直到玉山的风雨开始抽痛我的筋骨,直至时间变成确切地概念刻进我的体腔。这寰宇是他,这寰宇与我命运相缠。我见证寰宇的生发,我握着寰宇的密脉。可是,这寰宇不再是我的阿槃。它不能拥着我,也不会再靠于我身。
                      我甚至懂了阿槃的话。他所渡于我的苦难,是亿万年的独活。
                      可是,我分不清这于他的感觉。恨或愤,或许,还有思念。哈,一棵生于天地前的树,竟也有了感官,那要如何再像棵树样活下去?
                      所以,我离了原身,入了俗世,只为寻一个答案。
                      但我终未曾想过,寻这答案,要以伤害这寰宇为前提。一如此时我手间攥着的星辰。那是他的发髭所化,是亿万年前曾教我扭捏着躲闪但从不曾厌恶过的存在。
                      如今,却要毁了吗?
                      毁掉又如何?比起我心心念的答案,一点发髭毁掉又如何?某个片刻,我听见自个儿心底如是说。
                      但,那拳终究没能攥死。
                      凭空出现的阿蛮,一把抓回我的手,免了那星辰的陨落,倒也教我一并回神。回神之余,我也曾为自个儿片刻的动摇而生叹,只是那叹到底没能教我弄清,是叹着差一步便可毁去,还是叹好险就要毁去。
                      “适可而止罢。”
                      也不知阿蛮这话究竟说与谁听。
                      我惺惺收手,懒得辩解。那星辰干咳一二,一时倒也难能开口。
                      阿蛮又说:“北阴帝,今日是我这边唐突冒犯,你且海涵,欠你这一次,我谨记于心。”
                      那干咳声这才暂且压了,先前那恼人沉嗓复又传了来。
                      “真人开口,本座自当承诺。只是,今日之事,也望真人点清脉络才好。”
                      阿蛮先瞥我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开了口。
                      “见笑,我身边这旧友于人间历劫,早些时候劫数圆满,却又念及人间旧情,眼见人间夫君一并落阴,便急急追了来欲见上一面。方才殿外我稍晚一步,才招致如此多误会,实在惭愧。”
                      我说明明是它抢夺,怎么成我念及旧情?谁想急嚷半晌,竟半字不曾见声,想来又是阿蛮作怪。我气不过,悄悄掐一把他臂膀,平白惹了他一记怒瞥,却仍不理我,只顾对着那星辰絮语。
                      “不过,事已至此,北阴帝也瞧见我这旧识脾性之大,倒不如成人之美,引她二人最后得见,也算快事。”
                      想那星辰也晓得拾级而下,佯咳三两后开了口。
                      “不知真人所寻是?”
                      “那北地檀俭朝国君檀俭枢。”
                      “啊,是那位尊上。”
                      “尊上?”
                      “真人有所不知,日前西方诸见与诸闻二尊者揭谒而至,言机缘者已现,特来引渡西方净土,以圆天机。说话这会,怕是已离了我五方地界,直奔须弥。”


                      IP属地:山东14楼2020-03-23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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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撒谎。
                        离开玉山时,我曾游历过天尽处,不,倒不如说是被引去那尽处。那里,有空谷幽深,内里霞光四射。那是片纯净的琉璃光,如水一般轻绕谷中。我也曾在光前驻足许久,直瞧得满心里欢喜。更是因着那片光,让我有了念想。所以,我离开空谷,游荡四方,只为人间寻到另道光。
                        而后,我寻到了,却在须臾间被夺取至此。今这阴间的帝王更甚诓骗我道我的光已离开?哈,简直笑谈。
                        区区星辰的闪烁,如何掩盖我的那道光芒?纵是鬼殿几重,黑雾拦遮,我的光依旧于最深处闪烁不息,只待我前去。
                        我说,你好生大的胆,竟敢哄骗我。
                        倘使先前我还因着那鬼帝是阿槃化物而有所不舍,此刻满心里便只剩将其捏成砾粉的冲动。只惜我心念不过初生,那些个恼人黑雾忽又自四面八方汩汩涌来。转瞬之间,眼前再无高殿,亦不见星辰,甚至阿蛮都不见了影踪。不多时,黑雾莫名又散去,我凝神来瞧,才觉自个儿竟又回到殿外与阿蛮初分的台阶之上。阿蛮仍不见,左右却多了两列偌大石雕人像。
                        那些个人像,我记着阿蛮说过,是先前巴水下罗列的历任鬼帝。这当会,众像不规矩守卫,偏生跑来与我添堵,甚至还一并低垂了头望来,空荡荡的眼窝直勾勾对着我,横竖教人不快。
                        后知后觉中,我忽地意识到,自己在笑。
                        我说,你们这些死物,想被我碎成多少块才肯罢休?
                        回复我的,是一众石像愈发低垂了头压来。凑得近了,我甚至能瞧见石像上那些个空荡荡的眼窝里开始有萤亮丛生。一点点,一堆堆,最终攒成个黑漆漆的珠子,骨碌骨碌转。有了眼,便似得了生。方才还只晓得垂头来望我的众像,这光景里眼见便有了动弹手脚的本事。摇摇晃晃动起来,随之探手来抓我,抬脚来踩我。都不知做了几多年死像,虽说动作笨拙到引人发笑,但稍稍动作又引来大堆碎石掉落,虽难叫深水之下起波澜,地动山摇之感却来得货真价实。
                        可惜,这些又能奈我何?只要我想,这些个石像碎成多少块都不过我一个转念。又岂止是这几尊死物?若我想要结束,三千世也不过如此。
                        至少,曾经阿槃如此说。


                        IP属地:山东15楼2020-05-15 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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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1
                          可,这次,他的话似是少了几分真。我仍如先前那般想象,众石像却不如我愿,仅是动作眼见迟缓了些,碎石落得愈发多了些,倒并不见化作砾粉状。无奈之余,我唯有抬手去做捏搓状,掌心里竟罕见多了几分实物之感。暗中攒了气力将那虚空实物捏碎,虽眼见身前一堵石像应声碎作千万块,腕子吃力及掌心凭空多出的创口却也在说,只凭念力便可毁掉万物之事,仿佛笑谈。
                          察觉到这些,我登时有了想要一探底限的冲动。心下有个声音不停叫嚣,试试看,试试看,看撕裂这阴曹要付出多少代价,看毁灭这三千界要如何赔付。
                          所以,我出手了。想象这地宫如同覆于缎布之下,我高举双手过顶,分握两端,做撕裂状。那布格外韧了几分,我拼得指骨绞痛,臂膀生颤,乃至耳中都有翁鸣回旋。饶是如此,那虚空一般存在的缎布,仍是被我撕了道细微小口。而后,我寻得门道,再使力时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直至一块缎布被我撕做两阙。
                          不,该说,这巴水被我撕成两段。水下的清静不再,随着水面一分为二,先有微光倾泄,而后滔滔江水悉数倒灌而下。我自然悬于半空,眼见倒灌江水冲散一众石像,而后漫上石阶,直至冲破地宫殿门。
                          哈,也不过如此。没有意想中的欣喜,也不觉心头松散。满心里此间只得诸如啊要毁掉这大千世界果真要我赔付之感,反教我愈发茫然了。
                          行到今日这步,到底,到底,到底……
                          直到阿槃的声复又在我耳畔回荡。
                          九罭,九罭。
                          我心头一颤,眼前蓦地化作昏黑。待光明复来,我竟又瞧见那只近在咫尺。我仍是缩在他怀间,身下是睡了多年的榻。那只酣眠未尽,眉眼纵是紧闭,唇儿上却勾笑。我颤着指去碰他眉眼,换来他愈发紧拥与呢喃。
                          他说,难怪先人常讲从此君王不早朝。


                          IP属地:山东16楼2020-05-26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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