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日他将二两银钱交于我手时,我只当他一时兴起,不想几日后,他竟真促着我下了山。离周公山小半日脚程处,有座半大城池,多年前,他曾带我去过一次。麻雀大小的城镇,内里倒是齐全。那次,他用绾发的玉箍换了几多两银,而后统统换做吃喝用度,甚至还帮我换了套长衣。
啊,如此说来,那二两银钱,大抵是当年余下的。
只是,我并不喜欢这城池。熙熙攘攘的人,嘈嘈杂杂的声,哪哪都教我浑身难受。那只家伙该也瞧出我的不乐,所以自那次出山后,余后这几多年,再未提过。
今次却不晓得他又发哪门子的疯。
苦苦哀求不说,每每被我拒绝后,那落寞神情竟也能维持整日不落。我被缠得没了法,只得咬牙应下,不忘一并讲明再没下次,那只却眼见地欢喜起来,乃至出山前夜竟彻夜难眠,好好一方睡榻硬是教他来回碾压至尖叫。
也当真好笑。
但瞧他如此欢喜,我那几句数落到底没再抛出来。
及至隔日出了山重回那半大城池,眼见他兴致愈发高昂,我心下却渐渐生了几分不是。自认与他相依多年,世间事于他早已恍如前尘才对。可瞧他这欣喜模样,那种果真是我拖累他的念头便悄声冒了尖。而这念头一旦生了根,便如那雨后春笋,再也拦挡不住。
我这诸多念头,他自然不知。彼时,他只晓得拽着我急急扎入人群中。比起从前,这城镇赫然大了几番,热闹更是今非昔比。但挤在人中,我愈发烦躁,他却愈发激动,掌心都生了层汗湿。
他说,阿拾你瞧这个,你看那个。
他说,阿拾我们去尝尝那果子,还有酥糖。
他说,阿拾你看这草人儿扎得真是讨喜。
他说,他说。
他喋喋不休地说,我却被嘈杂人声激得心头动荡胸口发闷。所以,当他再次献宝样举着串红彤彤的果子递到我跟前时,我听着自个儿在冷哼。
我说,你再喜欢这俗世也没有用,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归来的。
那串果儿就那般生生停在我鼻尖下,果儿后是他呆滞的笑。
他啜了啜唇,似是说了些什么,那些个话却在入我耳前被铺天盖地的喜乐声击个粉碎。我自然生恼,恨恨远望,只瞧见一溜儿的红,还有逐渐弥漫而来的熏香。
我听到他说,啊,是娶亲的人家。
许久许久之前,我似是听谁说过成亲那种事。太过久远的记忆,早已忘了诉说那人姓甚名谁,却独独记得他絮叨中的人间趣事。那人说,世间男女成年之际,或是依着父母之命,或是借由媒妁之言,更有甚者,冲破世俗,私相结缘。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养育后代,慢慢走过余生。那人还说,若是有幸与心意相通之人结为夫妻,从此快活赛神仙。
我虽不能领会其间深意,但至少一事又涌上心头。拼命抓着我却又目不转睛望向娶亲队伍的那只家伙,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与别的女子成亲?
离开我?
简直笑话。
所以,我用力掐一把让他回神,然后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今生我也不会让你与别人成亲,你一并死心为好。
他愣了愣,而后又咧咧嘴笑,说,阿拾,你掐得我很痛啊。
呵,若是他胆敢与旁人成亲抛下我,掐死他这等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不过,他总算瞧出我的不开心,待娶亲人家走远后,拉着我便往街尾走,沿途再未停下。我只当他收了玩心准备与我一道回家,殊不知他却在一处张灯结彩的铺子前停了脚。
他说,阿拾,今生唯有你抛下我,我是笃定不会离开你的。
我哼一声,勉强算做回复。
他又说,阿拾,虽然是我将你养大,可自始至终,我并未将你视作血亲儿女,日后也并不期待那种承欢膝下的圆满。我一直在等的,是今日。你终是成年,我也觉盼到了头。
我听得无端心烦,说,你到底要讲什么?
他笑,说,阿拾,我们成亲吧。
虽说他不愿与别人成亲让我有些开心,但,与我成亲,又让我艰难升起的一点欢喜登时灰飞烟灭。
我说,反正到你的皮囊毁坏之前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跟成亲也没区别。
他说,哪里会没区别呢?成亲之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些从前不能做的事。
我倒是奇怪,你从前还有什么没敢做?
他说,我可以再度拥着你入眠,也可以亲你吻你。
我说,回家后把两张榻合到一起就是。再者,从前与你分榻,是你巴着我太紧。你若松松手,我也不介意。还有,往日你也没少亲我,跟成亲有何不同?
他生急,嚷着,我竟是养个***?
话说完,低头又凑过来狠狠亲一口。唯一不同,大抵是这次他亲在我唇上,不似往日只亲亲额头脸颊了事。
我倒是愈发不解了。我说,不成亲你一样可以亲我,何必非要执着于成亲?
他苦着脸说,阿拾,那你说说,怎的你就不肯同我成亲?
为何不与他成亲?记得从前那人也说过,成了亲做了夫妻,是要繁衍后代延续香火的。现今我又不能替那只家伙繁衍,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这些个话,我本不欲说,可瞧着他满脸的苦巴巴,我一时心软,不觉便悉数倒了出来。
居然换来他一脸微妙的回应。
我说,你脸上神情,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个傻子。只你我留在山中都不过勉强饱腹,再生个出来,难道是要饿死你我之一?
不知为何,这话却听得我隐约开心起来。
我说,不用繁衍后代?
他做鬼脸,说,你想生,我也不给。
他这傻子真真奇怪,繁衍后代是雌性的事,跟他给不给有何关联?不过,他既已决定不要后代,我还犹豫什么?
自然是痛痛快快点了头。
他又是一阵大喜,转身便飞扑进顿脚的铺子里将先前我递将回去的二两银钱花个精光。一块红布,两只红烛,半斤小枣皮果,一包油塘,甚至还有一小壶酒。那红烛挺讨我欢喜,本想多换几只,可惜银钱不够,委实可惜。
而后,他便拉着我急急回家。甫出城池,他又作妖,忽地到我跟前便矮了身,执意要背我回去。我说你一副骨架晃晃悠悠,几时多了力气能背我?
他就笑得眉眼眯成一线,说,为夫我没有八抬大轿,好歹让我表现一下,背着娘子回家也是好的。
我又不解。问,为夫是什么?
他遂拍得自个儿胸脯噼啪响,说,既然做了夫妻,那我便是夫,你是妻。我若自称,当然是为夫。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继而摇头,说,那为妻不用你背。山路崎岖,怕你摔了我。
他又作势苦脸,道,好歹为夫我也长你两头身,总该对为夫抱些希望才好啊。
想想也是。我这皮囊大约因着两半缝合的缘故,纵是成了年,也矮他不少。每每他同我讲话,都要低头凑近了来。差距既是不小,让他背一程,许也不见出岔。
更何况,上次他背我,还是几多年前,我并不讨厌。
所以,而后的山路,是我趴在他背间慢慢晃悠回去的。他极力走得稳,我自然趴得舒服,后面甚至还小睡了些许时候。待我醒来时,眼见是在自个儿榻上,外面也擦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