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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笋听莺天，拆绵时节，距上元一别，瞢腾已三月。蓬莱中庭柯，犹可见嫩绿，兼之杂英满苑，隔牖亦漾着潋滟波光。等闲度日，掐指算来，发芽现蕾，应至佳时，可得一观。虽未有香笺相邀，性子却耐不得了，我先登门见之，亦是一样的】
【于是乎，临行离前，又细细妆饰一番，今春新织绣成的碧蓝祥云纹长衫配着月桂兔云肩，下搭孔府花鸟马面裙。葱管抹匀殷红唇脂，青鸾镜前弄妆罢，较庭中群芳，更加绽以鲜嫩、活泼的生机。奚女疑虑缘何我横钗整鬓，如此郑重以待，付之一笑，缄口不语，只有我心里知晓——】
【知晓我是为了去见他】
【闺阁闲日，我旁敲侧听，业已约略清楚点、关于他的事。南海陆氏五郎，拜上林苑监左监正，其时令我想到宫闱中的陆氏，豁然明了——朱藏雾该是他的表妹。好在那日，未得当头相撞，赖於脚下生风，溜得快。因而月夜之下，我所提出的‘见面’，仍是我与他之间的辛秘】
【车马经行喧阗后，方至南薰坊，缓缓端详门匾，遣人告知：小舟找陆起】

嘻嘻嘻 长这样！

【来者是小舟。听见这话时，正聊坐庭中，翻一本农书——本是闲事，但按上林苑监营生，大可美其名曰勤奋。目光立时从书页间追到小厮脸上，他神情很活泛，要笑又没有笑，有点滑稽，其中大意是，姑娘家来寻，不是常有的事。对他挥一挥手，像要将他的表情抹去一般，吩咐请她进，又叫住，还是亲自去罢。】
【没想到她会来，冥冥中，或又笃定她会来。】
【府门见她时，先入眼白罗裙上花影疏落、鸟雀啁啾，北京城尚稍寡淡的一个春，忽而因她的到来而鲜明。不觉笑了，是因花吗？小舟二字，先前时叫过的，这时又隐去了。】
您来得正巧，赶上沐休。【院中有一株正盛的玉兰，龄久枝繁，花白如雪片，引她走过，往斗栌后花圃去。】可惜迎春玉兰才开了，那株桃还有得长。【有遗憾，望向她时，却不想她失望。】

【南海伯府，这就是他所居的地方，也是他的家。在家里的他会是怎么样的呢，或喜或嗔，是要比我先前两次见他，更有生气、更讨人喜欢一些罢。兀自浮想联翩，凭着寥寥不多的了解，痴痴一笑。眼波渡来匾额几遭，我遐思到今时他会穿什么衣裳：还是玄色吗。昂藏七尺身即已显露在我的面前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哪里还有心思想甚么衣裳，尽数消散了，只定他在面上，看他徐徐弯出个极浅的笑，于是我的眉骨也舒展了】可不是巧嘛——能赶上你沐休这日，否则我得再等多少天了。
【清琅琅的抛出这一句，实则暗地里着人四处打听，将其休沐闲豫之时算好了。和他一道彳亍，一壁聆声、一壁顾视，庭中那株辛夷，就猝不及防的撞进了我的眼帘——我好似看见了春天，想这样驻足在春色之中。束素亭亭、吹兰芬馥，蜂蝶相簇，我所能想到所有的赞扬之词，都不足以比拟】
【却也只是片刻，概因有他在旁，比之春杪，更让我追逐。他言中惋惜，瞬刹的失望，由见途中辛夷，将之抚平了。我想，他亦是有憾的。反倒宽慰他，绽了一贯的晏晏笑意】不要紧，来日方长、何妨等待【花开一季，草木一春，人来一时，笃定的是，我能得隽永】这些花，包括刚刚的玉兰，都是你手植的吗？

【若说巧合，临安王府的相见（到而今，也不清楚是如何出的差错）、上元灯会的重逢，以及她遗落的小小桃种，全出于此。人与人的际会，或许就如阔海行舟，自有运命暗涌。】
【花是初绽，柳色也新，早春的庭院亦有留白的意趣，正在她晏晏的笑容里苏醒。被她照亮了眼睛，再去看鹅黄雪白，都愈发可爱起来，熏风里，正正经经地答她。】
新的花木大多是的，但那棵玉兰是前人所栽，有些年头了，才长得这样繁盛，也许是修建这座宅院时就种下的。【万物有灵，与它相比，我们都是后来者。】
【引她去看那小桃，枝桠还很稚弱，覆着一层白霜般，隐隐透出青绿，昭示着即将到来的，一整个藏在种子里的春天。】您看，它现在还很小。【如她所说，来日方长。正是京城春旱，雨贵如油，于是问她。】您要为它浇点水吗？

【皇父一回曾见我莳花，称誉‘可为芳主’，便常自恃玲珑心思，将蓬莱一应花草都打理的规整，今视之花圃，才觉小巫见大巫，术业有专攻者，实不愧是上林苑出来的人，尔为独具匠心。眸中自然多了几分敬慕之意，辛夷花的前世今生被他道来，原是得前人所种，我等后人以观其繁茂】
【光阴流转，驷之过隙，它亭亭立此，经历了多少风霜，见证了多少红尘中的浮浮沉沉、多少痴痴爱爱的作俑。万物之灵长，实在令人钦佩】
【这厢堪做插曲，在我见到那株小桃种后，消弭在空中，随熏风远逝了】真的，还很小诶【我抱膝蹲下来，瞅着脆碎、又顽强的它。古语言花经霜更艳，它亦是，即便在晓霜覆压之下，仍可见其蓬勃地生命力。按理说，桃种是我的，却在他府邸之中，这其中难解的弯弯绕绕，像只小兔子一样灵巧抬首，揣着点漆似的眼，再有一问】可以吗。
【近来逢春旱，纵处于深宫之中，也能捕捉到丁点儿风声。自然而然地，又多嘴一说】听闻最近春旱，灌溉的水倒成了稀罕物，呃——我是说，农人耕田之类，是不是很难办啊。

【她在看花，我在看她，晨光一派灿烂，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添一圈金环。】当然了，这是您的花。
【因常经营这一小方土地的缘故，院落一角收纳有农具，另有两口小缸，一口储雨雪，一口储井水，为她将水舀进壶里，哗啦啦，声响如破冰。听她后话，先是稍讶异，进而有感慨，甚至（因起初的讶异）对她略感抱歉起来：难得她生长在金碧辉煌的温室，被精心呵护，能惦念烈日、疾风、暴雨下的农人。】京城春季一向少雨，今年也是。还没到成灾的地步，农人春耕向来因时而动、因地制宜，倒不必太忧虑。
【温和解释后，再走近她，不觉又多说了些相干也不相干的话。】不过京畿缺水，确实常影响农事，因此虽然明令禁引浑河水灌溉，还是常有农户私开沟河。一地有一地的水土，我家乡在南方，则常受洪涝之灾。【握铜壶长嘴，将壶柄递与她。】我种这些，是兴趣所致，而农人世代辛勤耕作，以此为生，他们是真正了解自然的人，也是终生与之搏斗的人。我在上林苑监供职，越与他们打交道，越觉得可敬。

原是如此【自然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便觉春生，好比离离原上之草，一岁一枯荣。京师寡雨，枉我栽植群英，纵天未益之以霡霂，也能给其甘霖，往年身处彤庭内，竟无一丝一毫察觉，若非他言出，更不知何时能注意此点。农人春耕，依山傍土，对这四方混混乾坤，再熟稔不过，一时陷入囹圄，手中犁耙可做芒刃，剥割危境】
【耕者何其智慧，闯过天和地，同六合打过交道，如他口中赞叹，可敬可佩。而我生就锦绣缠身，不知尘世俗苦，粉颊不免闪过一抹愧色，幸得背对他，未让他见着。斟酌着、缓缓开口】
我书虽读的不多，尚也知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一句。我泱泱大明，泰半是农，他们构成了民中的主体，福由民殖，若论国之安定安康，亦离不开他们的奠基 与积累。
【搜刮脑中阅过的正经书，头一遭起了这般念头，恨学识乏馈，言辞愚卤钝钝，他的见闻，显然强甚于我。却偏安上林一隅，不露圭角，有匪君子，俨如束直青竹。温风吹过暗香朦胧，一时心头悸动，过处在劫难逃，翩翩然若惊鸿，握柄的掌心捏出了汗，也不再为那株桃饮露，反直搁在灰地上。默而片刻，恐他多想之前话语，遂添朗朗】可我这样的身份...你不会觉得，有些何不食肉糜？

【国朝以儒学立，即使在深深宫阙、锦绣堆里，亦要知民贵君轻之道，或者说，更应知。但难得的是，她透过书页上的民本，愿意给予众生的温情目光。颔首以示赞同，虽然她看不见，短暂沉默后，却困惑了。】
为何会这样想？【反躬自问，方才评论农人，是否听来高高在上，引苦难为谈资——这绝非我本意，我只是觉得，比起可怜（可怜岂不更高高在上吗？），可敬更恰切些，致书写土地的翰林。有些迟疑地。】我说的话，让您觉得太傲慢了吗？
【目力有局限，人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何来真正的设身处地，譬如我和她一臂之遥，仍在彼此小心地探问，遑论我们与农人，这是人生在世的悲哀吗，或是幸运呢？还好，喉舌可以矫饰虚伪，也可以道出真诚。】诚然，人是不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否则，人十之有九会选锦衣玉食，而不是我所谓的“可敬”，或您所说的奠基吧。但在不可选择的命运里，像他们辛勤耕耘、全力生活，或像您心怀善意、顾念民本，都是认真体会与对待命运的方式，时有冷暖，人有贫富，但在这一点上并无好坏高低，都足以俯仰无愧，您说对吗？
【所谓无愧，即是和解。俯身取过那只壶，为在旁的花木浇些水，春未暖透，铜柄有余温。】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学她说话。】泱泱大明，行当百千，他们都是宝贵的造墙者。【言他们，意在她，向她望去，入眼是披落一肩桂香。】

【未知苦处，亦不信神佛。自幼珠玉拥簇，惟在册本中堪见断齑画粥之类，遑论贫窭光景。承他所言，莳花弄草，乃兴趣所致，何以能阔论农人耕耘】不是的！我、我亦是如你一般，觉得他们可敬可佩【须臾的缄默，引来他迟疑的发问，自觉汗颜，较芸芸、亦较他，难担生於优渥之责，非是自大，而是我心怀惭意】
【此刻仿佛低在尘埃里，实则是有惧——他误会於我。干脆噤口不言，眸光围着土壤间的绿芽打转，未想今时，经有两次晤面，依旧要惴惴探问，欲近方寸心境，又恐措辞钝鲁，以是纠结着、顾虑着。灵台正坠寸寸墨黑雾霭中，得他一席之话，将我从深渊牵拉上来，蓦然回首】
【好一个俯仰无愧！揣摩品读，幼时夫子所授文章，皆诠释在他话语，世事纷杂，迷障险阻，然心如昭昭，勤勉努力，即使白昼跃步、夤夜潜行，各司其职，万千缔造尘寰，尽可无愧，故才有众生道不同。如饮醍醐，心湖归澄澈，日月光辉，弘于他一人，我怎能不倾慕？】
是...你这番话，可当我的老师了【顿了顿】墨子此言【顾盼的眸，对上了他的眼，风来时，吹落一地琼英，沾了泥絮。话便一滞，膝拐复直，亭亭玉立，舒朗了心膺】甚妙。
【窃以为，最妙是他。于是又得了短暂的阒寥，以新言，将上文揭过】方才你提及的故土，能与我说说吗？

【已说得太远了，世事不比算术，哪有分明是非与曲直，我回答得妥当吗，得宜吗，也许并不，但业已是真诚的剖白了，我就是如此天真或狡诈地相信的。恰对上她小鹿般的眼睛，摇了摇头，愧受她的褒奖。其实，我也受教了，是她让我去想的。】
【至于故土……经她骤而问起，才觉那方天地熟悉到陌生，边想边开口。】我家祖籍南海，隶广东广州府，我从小长在那里，所以官话讲得不大好。
【我在数千里外回望南国，京城是雍容中正的格局，有毫不缠绵的朔风，和清洁的雪片，而它热烈、粘稠、澎湃，甚至凶猛，河水如困兽，狂奔向海，这是它寄寓精巧与温情的底色。】那边比京城热很多，冬天也像春天——我来京前，除了在诗里，从没有见过雪——但常下雨，有两条大江，无数小河，四季烟波浩渺。
【接下来，有些无从谈起了，故土是千万块碎片的拼合，怎样回忆，都是偏颇。看见庭中未开的花、枯瘦的瓜藤，从这里开始。】西樵山中花开得繁密，山民爱花，他们说山里的山石榴、锦鹦、白鹤、粉蝶，是别处所见不到的。雨热充沛，水果也长得很好，印象里马蹄、龙眼、金丝柚都极清甜。【说到吃，切中乡愁。】广州人很会烧菜，各色点心粥饭，海河鱼虾，即使青菜萝卜，或煲或炒，总能抓住食材本来的鲜。

【南海是怎样的呢？我不晓得，连同眼前人一样，一知半解。尝於摛藻堂的万轴中，捕识星点飘零的痕迹：南越千年事，镌刻正史杂闻。彼时牅下坐观，兴怀涌来，恍如望见南海之滨，汹涌之浪积稽天，澎湃拍岸，心膺随其翻滚不休、久久慨叹。却也只是让人吉光片羽的抓住一角，书中如何娓娓，都不如刻下听他一言】
【再浩荡壮阔的海浪，也终将平息；再骄横自恣的帝姬，也作了他目下弭耳受教的学生】我觉得你话说的很好呀【他唇齿间的话语，我听得欢喜即可，并不需去琢磨，官话和广州话，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纵使有，泰半我也听不出来）】冬天也像春天——四季该多么舒爽呀！【北京城就不一样了，春、夏、秋、冬，都让你感受的明明白白，我甫落草，于皇庭感知天地，叙写与明宫、与京城的事迹】
【他从湖海讲至山川，如他所说诸如此类，皆是未闻新物，盛着求知若渴的一泓秋波，花草生果，尽然纳入了脑海。言及吃食，绘声绘色，睁圆着眼殷殷相睇，在他眼风投来时，我难以抑制地、赧然地】我有点饿了。
【声儿及眉俱低低，他肯定听见了】你讲的好诱人啊【却腆脸将‘罪责’丢给了他。他亦有些呆愣，片刻之后，我们忽地无声齐笑了，只有清风沙沙，抖落庭中一簌花来，烁烁流金，照的眼眸愈加亮】
你会做饭吗【颇携顽意的问，玉齿咬的清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或仍处混沌，绿阴庭院的万象，分明替我瞧清了，覆在贫瘠之地上的枯木，业已逄春，从此绽出绝色】
【答案是肯定的。就这样，陆起给小舟做了第一顿饭——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