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认不清北京城的胡同街巷。】
【隆冬的德胜门，相较新阳时节添一层银胄，打城门洞入内，回望闸楼檐上层层叠叠的霜色，与当日夜归皇城有几分相似。我想到了聂小倩，足下诸犍皂靴便稍稍用力蹬，凭记忆寻旧迹而往】
【沿街许多摆着摊的市井，吆喝着满口的京腔，我同公孙直大抵绕着德胜门下，来来回回四五圈，他奉我父命，领我到南边拜江苏藩台门下，名为护，实为挟，提防我重蹈旧把戏——他在催促我到簪儿胡同给六叔公磕头。佯作无听】我记得分明就是这附近。
【自顾自扯辔拐进一条胡同。翻身下马，紫骝不知着甚么邪，冲着前头的辎车没分寸地一堵，险惊住车内人，我显得有些狼狈地拽回缰绳，对着帏盖内不知尊姓者，抱拳致歉】
对不住阁下，京外来的马蹄子不认道，多有得罪。

【稍前皇父驻跸瀛台，久不问朝，堂中行纳苞苴姑容未且，当下恬嬉渐现，始有人的手眼不知收敛。赛冲阿岁前曾与我引荐一人，然而那伊穆非行伍出身，系地方巨族家子，其父尝官鸿胪，虽有所施展却不抵要害。稍一敲击，即知那人原受擿罚错失，又欲行笼冠吏事，我自然不意收之帐下。】
【展眼诸贤在前蒙尘，何以架累授之瓦砾。碍于赛冲阿的情面，趁及述职之期晤面，稍整冠配亟驱往神武门钟楼，只这阛闾未出，倒已当大敌。举帘扫去，声色俱平】
这北京城内的路可都是横平竖直的，要是连这路都走不好，想来你这马蹄子也是个毫无福气的。

【这匹紫骝是昔年在晋边一位裹外藩帕首的客人所赠，伴我多时，自认为是最合意的。京门纵是能买到良骏，可皆是自厩内豢得的，只知驯服，未见得能踏中轴大道，就是福厚】
【适才还拘着歉意，因他这番话，面上随即换了态度】是啊，您说的无错，它确是个没福的。
【话中夹音，又睨他车前马首，被铜缨加持的辔头彰显其主的身份，教我想到了父亲在直隶的座下，亦是这般用外物弥显他的气派。我抚着紫骝的背，颇有力道地一拍】
小地方出来的，未得皇城盛风的眷拂，惯于簸摆难行之路，逢了平坦大道，反倒失足。
【稍顿，思虑这未经忖量的话，仿佛说得有些裹砾照影，故用小儿无知的笑敷衍过，另择了话端】惊到座下，还期见谅。再劳您指个道儿，敢问英房胡同怎么走，我——认不得京城的路。

【打眼晃去他鞭敲金凳响，稳坐的是雕鞍彩辔，出口即飒沓轻然意气得很，如此章烜其昭着彰明是出身重裀，遂也不免多着几眼。然而多言辄易伤幸，京中贵燄侈盛的门户俯拾即是，即便是虎体元斑将相孙，他又能开罪得起哪一个位。】
倘要真要正正经经地论列起是非来，恐怕也不必分异失足的到底是人是马了。
【五尺童蒙机心尚浅，心里头不拘着总是形于色，我长他十余载，反而不宜刻深过责。正欲下帘谒过，听得后问贯耳，英房胡同内虽非鼎食门族，然哲尔德一支与汉旗沈氏俱可列升平良佐，打听起来诚然并不很难。可见他行色不笃，倒像极瞎抓来的，是半点预备也无，遂也奇道】
怎么，大人都没告诉你回家的路怎么走？【睇见与之随行者茫如亦然，是以也略知这二人并非英房的常客，更甚是头回。遂扬颌向近处的安定门瓮城楼塔一抬】知道那是哪儿吗？

不怕您笑话，这北京城来过几趟，皆是随父亲进京述职，可这大小的胡同街巷，名儿太难记了，甚么簪儿帽儿的，还有兵马司北极阁，我愣没分清。
【这应是久存我身上的弱点，公孙曾笑我是睁眼的瞎子，曹门虽不及焰势巨族，但浸於京华几十载的钟簴设张，庭燎飞烟，偏我一到天子璇霄下，连门户都认不全。】
由此失足也不能全怪我，是盛世迷人眼了——【寻此茬推脱，至为合宜。视野再随他所指一移，揪着眉，瞧了半晌与灵内的印识似有偏差，可又道不明，歪首垂目忖了良久，复将眼风睇向车座上的人】
我记得，我是从德胜门进的城，绕了几圈已数不过来了，反正见了二十余顶彩辇，十几座朱盖，想来您指的应还是德胜门的瓮楼罢。

倒也难为你，还清楚记着英房胡同。
【明了这小竖果然是貂缨显贵细子，倘若此时驻于神武门脸下，从一帮衔珮豹尾枪的世荫公候子弟里，随便拨棱个傍扈，兴许还能同眼前的马上少年攀扯两句。另则也确然是情有可原，否则他也不当认不得我。】
都说“打仗要德胜，进兵就安定”，依本王看，你这是打了场糊涂仗，一点没偏没倚。
【当下要论起无知者无罪来。他不分这城中的关厢箭楼，不知抱厦檐后的去处，许就是他意图之地，如此生生地蹉跎过几场转至我跟前，殊不知究竟是马惊人，还是车横道，刻下还肯怀持诚恪，便已然是涵映荪美之质了。】
沿途见了十余顶彩辇和朱盖，不是因为你在兜圈，而是你在药王庙街上，早就从德胜门转到安定门来了。

【一时未应他。或是我也道不清，缘何将英房记得这般明晰，抵因某月夜扬尘下山，由德胜门进城，我只记住了那奇女子的住处，甚连那宅邸上横着的挂匾都未认清，便要作侠士之态，蹬马离去】
【至佩缨正冠之人自称王，我略得憬觉，公孙附身同我耳语之后亟亟就要跪人，那胁肩谄笑的德行令我蒙羞，抬手把住他，示意退到一侧】
原是小辈不识得王爷，还请赐知是哪位殿下，严冬阻道，是在下无知。
【我虽爱逆着父亲所指明道行路，却也未浑至到处招是生非，原打谅其人貂冕轻裘，无非门著勋庸缨黻之代，确实未想到王侯一层，辄视向他所着薰貂，方版间绣补的五爪辨不出是行龙或金龙，显见不是官造之品，瞧着跟父亲不大像】
【行过矩矱上该有的礼，我仍率直地与之对视，毫不露怯地向人自陈】曹储阳，小字不晦，从保定来的——【又添自惭】没成想踩几下马镫子，竟从德胜门转到安定门内，怪我这个掌辔的不熟舆图了。

身后的庆、安二邸，提前与你知会一声，来日再误入深巷，恐怕遇上的就不是好说话的本王了，而是那位弄性尚气的安王爷。
【言语间系牧呼陆的畅意并不如话时轻快，馀音里的迟疑是我二人未竟的轇轕，挛牵曲肠，总成了尘累一桩。】
【保定，姓曹。】
【抬过眼睑，朝他睇去一眼，少年眉眼轮廓确然有几分熟印。昔日彼一时的直隶曾是龙潭虎穴的争是非之地，淌这潭浑水的人如今大多安好如常，仍汲汲于枫陛，照旧作天下的瑚琏，听从孚号。只是军门走任中原，部堂匡继，一如雁过寒潭，肃晏无起，惟有风吹疏竹的微动，还只留在人心。】
不妨事，左右本王要往钟楼去，顺便带你一程，到了钟楼就离你要去的地方不远了。

【山河羣拥的帝京，龙游曲沼，我不识其间巇峻有几分，亦无冕弁钻营的心府，并不在意他云云。时公孙如卸负重地太息，侧目睨他的怵惕，父亲襜帷下怎出了这般短浅之辈，指其为我引路，恐只剩下窘步的馀地。】
噢，不曾想一条胡同巷子，还讲究这么多的门道，承您指点，这间我记得了，日后少踏足便是。
【罢了，跃身坐上马背，并辔有力地一勒，掉转了马首，垂目时不可见的笑意，感慨这不宽不窄的一次相逢，素昧平生，平白欠下一份”人情”】
就有劳庆王殿下了，【让出一条宽敞的车道】您先行，我在后头跟着。
【此一路便再无后话，至钟楼底下，朔风里将分道时，瞥得肩上已栽种茎茎白蕊，原是十二月的京都，银雪乍回，便借天色与帘内人道】
庆王爷，又飘雪了，咱们就此别过。【抱拳一礼，扬镳策马，驰走。】

【一切如他所言，建昌十五年冬月的素雪骈匝着天子京辅，晨兴才停的寒霰刻下又成势。凛冽的卷风吹起一角车帷，露出赤裸的地面上纷纷印落的六角冰晶，此间如日昭皙的声音被朔风裹拂进来，令人深觉在若斯纤杀凋落的时下，仍有力量将一切带向那个好的方向。】
【深坐车内，细听一时凌乱的蹄踏声】
替本王向令严问好。
【坐骑低低的嘶噪，很快被蜂簇哜嘈覆压剪灭。车头继续朝一侧的朵楼行去，声浪一重重地拂过来，不出片刻便将适才的际遇尽数并为华辙下的一道磕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