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深终于凝聚成了实体。
蒙上天庇佑,一条从山南泉眼中跌跌撞撞涌出的溪流产生了意识。他觉醒在不盈一掬的山腰密林里,第一次感受到与自身不同的外界物质是清晨停留在林间枝桠上的雾气。
“诞生了一位新神。”
雾气给他的身份下了定义。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意味,只是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其实周深还算不上完全出生,只是在朦胧间有了自我。他开始尝试着支配自己的躯体,正在挣扎的时候那片白雾裹挟着漫天稀薄微小的水珠突兀的降临,他在心里有种莫名的亲近却动弹不得,只能听到了这一声低沉遥远,近似叹息的陈述句。
等到了静水流深的中游他才彻底破壳而出,刚睁开双眼的幼神被浅碧色荡漾的波纹和浮动的光斑填充,一切都明亮透彻,仿佛那片雾气是一场未能触及的梦境。沉默的水从他身体初生的角落缝隙里穿过,于是小河神第一次体会到了藏在生性中的沧凉。
所有守护山林水泽神灵的诞生方式都与他大同小异,从本体中觉醒自我,然后通过微薄的积累镇守一方。但是周深不一样,理由在于他还保有好奇。这样一条细小河流的走向与终点是万象大千倏尔一逝的分支,本就身不由己,更何况安抚众生。他曾远远拜谒过自己发源地的山神,那位面目不清的神明站在山巅云层中身形不显,草木为衣鸟兽为饰,层叠苍莽,令观者心生敬畏。然而名山大泽巍峨肃穆,却终究不如一条溪流来去自在。他骨子里盛满了叮叮咚咚与沿途万物相遇的活泼,在布满水草的河道里往返溯源乐此不疲,还终于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新晋河神还不会化形,看起来与普通的水无异。周深运气很好,出生正值盛夏,是繁盛壮大的季节,有的是新奇的东西值得探索。他试图和靠近的有机体交谈,可惜开了灵智的还是少数,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时候吓跑了一圈来喝水的动物,周深是真不想做神了。
“不是害怕,其实是敬畏。因为毕竟我们从本质上天差地别,对神要有足够的尊重。
小河神听着这样一本正经的言语笑得不能自已,迸裂成了四散的水珠,哗啦啦淋了靠近岸边的白狐狸一头一脸。
“深哥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算啦,那当河神不如去做水妖!你看,我也不过是经过时间打磨的孑遗,随便什么都能杀死我。”
“哎呦,可不敢这么说!”白狐狸要被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吓死了,眯着眼睛用爪垫抚着胸口蓬松柔软的毛,“随便开玩笑的话,命可是会越说越薄的!”这狐狸单名一个“超”,年岁不大,刚刚成精,化形的水平比周深只低不高,于是惯用毛茸茸的本体样子。周深看着他一身月光般银亮光滑的毛皮羡慕得眼睛发亮,碍于自己的触碰只会湿了狐狸引以为傲的外貌,只好按下双手。
“为什么要尊敬,一点意思都没有。”
“因为妖是要被神养着的,你可是衣食父母。”喝饱了水的狐狸在岸边伸懒腰,他看出了周深的蠢蠢欲动,于是把尾巴伸到水里。三百年的岁数足够超儿长出两条尾巴来,在水里蓬松的炸开成两朵云,周深伸手去摸,软软的,有点痒。
超儿是偶尔来喝水的狐狸妖,也是唯一一个没见了周深面就跑的无影无踪的。其实他也跑了,只是跑了一会又被好奇驱使着回来查看,结果被憋疯了冲出来的小河神一把强摁住留了下来。明明也有些年的道行了,这孩子却还是不太灵光。逮到之后周深感到疑惑,“你这样子能找到东西吃吗?”结果小家伙却骄傲得不行,脖子一仰脑袋一甩,“蔡蔡抓!”
这片土地肥沃丰腴,所属的神明兢兢业业,于是催生了不止狐狸一只妖,与他作伴的还有一只叫蔡蔡的狼,叫声嘹亮得很,周深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听到过几次嚎叫,都是招呼超儿回去的。
“听说大山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灵,有的甚至与神形一模一样,叫‘人’,是古神女娲的作品。”周深一路玩过来听了不少奇闻怪谈,对于这些可以在陆地上四处游走奔跑又与神明长得极像的小东西很感兴趣,“要是能像他们一样能到处乱跑离开本体就好了,据说人还天生开了灵智,会制造各种各样有意思的玩意。”
“但是他们几十年就会死了。”超儿不为所动,用一副高贵做作的样子舔爪子,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一群短命的低级生灵而已,哪有做妖做神自在。”
“而且我还得陪着蔡蔡。那是头傻狼,没我在旁边跟着他他还以为自己是个王子,一天就知道瞎跑。”
周深心说你俩谁也别说谁,所谓物以类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正想开口揶揄,却注意到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动词。
“什么叫‘陪着’?”
超儿不知道怎么解释,他遇到过的神都冷漠寡言,从来没有周深这样主动靠近攀谈的。因着既无情仇纠葛也无因果偿还,逝去的时间不过抚肩清风,于是神们各自眼眸低垂无悲无喜,更不会去寻什么陪伴。
“就是一起聊天吃饭的另一个个体,你有了开心的事就想和他分享,不开心的就要和他一起解决。”
狐狸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冒出头的周深,他们混得挺熟,于是妖也终于没大没小起来。河神经过一番努力使水体有了模糊的轮廓,此时只露个脑袋出来,却被超儿以极郑重的语气拜托全身都站立到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