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叶赫一邸，花林后院堪比紫禁城御园，我携拙州穿繁叶、过月门而来，眼底俱是掩藏不住的森冷：“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酣睡，国丈如此不知收敛，父汗能忍他至几时？”且不及拙州来答，另端已是鸟雀惊起，原不是骀荡春风所扰，是又来一人。】
舅舅！【我于拱桥上站，当下挥手蹦起更是显眼，沿路小跑着上前，道。】舅舅，许久不见你，早听说描春堂遍收真迹古画，你陪我去看看？

【燕宴愈热，众人欢笑场中，头疼烦闷，脱懒躲酒藏林而去。蔚然深秀间，野芳清香，渐闻水声潺潺于桥下，歪靠石阑，赠粼粼银光以竹叶青，众鱼纷抢，红鲤绿池，如姚黄缀于青鬓】
泉香而酒洌也。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拍袍大笑，且彳且乐，龙尾森森，偶有鹂啼，三分萧瑟七里路，正好佐酒。忽闻一声清啸，转首望去，却是昔日吴下儿郎，桥上磊落淇奥】
玄婴。【他相约同去，笑应】好。
【远眺楼台深处，桃红柳绿，梢缠薄雾，恰如三月旧景，我与脁娣锦书相约，共赏烟雨江南。眼前旧景又是矣，景依旧，旧人何处？将酒盅随手一搁，抬臂一请，拢满袖疏朗。诗万槲，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
某不识路，玄婴先请吧。

舅舅也是头回来叶赫府中？【我偏后一退，侧身邀他先行。于园治一事并无所成，见翠漪茂竹叶难辨其性品，母亲与舅父俱爱旧君子弄文，于浊世景观大抵能有巧见，可眼下并非讨教文墨之时，只道。】
母亲长居深宫，时长与我提起舅舅，您若能与她书信一二，母亲应甚是欣慰。
【两人前后只差半步，徐行道中，至一处棠花垂枝的雅斋，才抬头去认那三字草书匾额。】听说那是宋人仿怀素和/尚的字迹，【怀素与张旭有颠张醉素之称，每逢书信往来，便要将一笔狂草写到对方难辨才罢休】父汗要兄弟几个学书，可我看——
又无一人真心爱练书。

【回首看那似乎因觥筹交错而不肯匿于夜色的厅宅，残阳如血，瓦檐屋脊被渡上一层辉煌的金色，灿烂如琉璃。神色溶于灏日余威，笑道】
确是初次入席。
【一路分柳拂花，踩落英无数，有蝴蝶徘徊于锦绣鞋面，眷恋这残忍的留香】
我与娘娘，心中怀念彼此即可。书信，【一笑置之，漫步弃之】累赘了。
【及至堂前，已是昏昏，况行之不过一径，只是管中窥豹也。金乌也贪享这人间烟火，把府门高墙做梧桐疏枝，悬停迟迟。负手，细品那高门锦牌，并不与他天家事作评，另起一言】
听闻，张旭常观公孙大娘舞剑，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可知，书剑乃是同源。
【浅话一二，无稽之谈便也可随处归去。抬臂再请，室内蹙音稀疏，想是同宴之人】
阿哥先请。

是，前人俱知书剑本是同源，而今却偏要分出个文武来，好像文臣就提不动破虏刀。
【先他入内，再不提母亲与他的家事。我曾爱一品兰，名作黄花大富贵，听起来虽是至俗，然孤世稀兰却是大雅。书画也本在雅俗之间，自笔架提笔，在前人留下的浓墨里饱蘸。】听闻舅舅也是好风雅之人，外甥前些日子新置了贝勒邸，斗胆请您赐个字。
【展了熟宣，道。】舅舅可方便？

【随后撩袍跨门，果然见珍品无数，济济一堂】
听闻玄婴如今任步兵营行走，可还顺心？
【挑眉抚须，接笔，长笑一声】
只是附庸风雅的俗人罢了。
【提笔略顾，正见窗阑处一枝黄菊探出半叶花尖，藏于庭院深深，沐浴斜阳，花枝摇曳，徐徐生姿，比之屋内置锢于方寸的繁华璀璨风流自得了数番，如山脚下送来的一首遥远而断续的笛声，悠悠扬扬，远香流淌】
【遂题笔而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来，在此集工匠手艺与诗意审美于大成的南派园林山水书此一笔，倒也不算辜负了】

【我出宫建邸一月，就被父汗罚禁足思过一月，原因无他，不过是我问他句：我能当皇/帝吗？所以步军营顺心与否对我而言不值提，衙署冗务于舅父而已是公，乃国事，于我便是私，乃家事。】
在外人看是顺心的，步军营紧我是当朝阿哥，皆礼让有加，可若说不顺心——上下欺瞒，他们做事也总避忌我这个阿哥。外甥想做实事，可所见皆是虚。
【收他陶公一幅字，展卷品道。】字是好字，但不合适。叶赫家的草木，称不上陶公旷世的一笔。

【敦日如炬。叫我想起许多年前，游学山东，曾与一外国老者交谈，我问他远渡重洋，来此为何。他破鞋烂衫，却有一袍极工整干净的道袍，他说，他来传道】
【棕发碧眼的传道人还问我，我的道是什么。】
佛有三重境界。【此情此景，若有一红袖添香，则十全也。】一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他少年面孔上，是非分明的倔强藏在黑白之间的阴影中，晦涩难言，淡淡笑过】
草木何辜呢。
【蘸浓墨，楷正而书，再起“玄婴惠存”四字，盖私印。细览过，甚合我意，弃笔笑道】
玄婴，得此墨宝，可不许束之高阁啊。
【世事十之八九，不能顺心如意，逆流而上，固本守源，是君子之道，也是我之道】

婴，听不懂。【我向他坦诚回答。他与母亲俱是佛法精通之人，而我自幼不信诸天神佛，窥探过太多鬼蜮，若九天真有菩萨来济，人间不会劫难至此。】我是活在当下之人，诚然听不懂舅舅的佛法山水。
看山是山，与看水不是水，不能救济水深火热的百姓半仓米粮。子民做人都艰难至此，谁会去修仙问道呢？
【享尽人间福，才伸手染指长生的佛陀。】不会，他日舅舅得空来婴府上亲鉴便是。
还不曾问您，（舅舅哪个部门的？）的差事，您顺不顺心。

【走至窗边，极目也不过追得余晖一二残存的温度，廊下的黄菊悄悄地躲藏在灯火黯淡的拐角，听风铃嬉笑，看红尘滚滚，从杨柳依依到雨雪霏霏】
某幼时读书，也曾与玄婴有同样的疑惑。千百年前的子曰诗云，能教今人什么？
【声音悠然地沉溺于过去，三分笑意三分怅然，再添八分疏狂，又十二分的无知无畏】
先生问我：“先人不是人？”
【绝倒拍阑，一双铜目，烁烁看玄婴】书剑同源，佛、道、人也是同源。
看山是山。【指了指他】
看山不是山。【指了指远处的夜宴】
看山仍是山。【指了指那一株菊】
【生于花团锦簇富贵膏梁的麒麟儿，他从四季如春的红墙绿瓦中走出，惊愕于朱门酒肉臭】
阿哥关心民生，是苍生之福，【到底不过是岁十儿郎，到底也是我的外甥。低声下来，于此四面楚歌之处，交付一曲无衣】只是，政事非空中楼阁，自有其章法，阿哥的身份，如今在步兵营被敷衍，若能看出山水之后的佛，举一反三，日后登高楼观远山，自然无人可欺您。
【一番话毕，又是放诞无谓之态。命下人送酒，笑道】某不过一小卒，自然顺心。

【到底年幼，听他认真道来时，专注得往官帽椅上落了座，胳膊肘撑着书案，完全是副小儿聆训姿态。】舅舅是父汗于殿前亲授的榜眼，您在文章里写了什么？是所谓先贤百无一用的漂亮话，还是针砭时弊？
您总不好也指着我父汗说——看山是山。
指着殿前丹墀御阶梯说——看山不是山。
再指着太极殿上飞过的一只神鸟说——看山仍是山。
【小卒之谈不过是饭后闲馀的玩笑，我问。】恐怕舅舅意不止如此，小小想X部衙门，应当困您不住吧？

非也非也。
【不过须臾，下人以酸枝木小盘奉上一对玲珑酒盅并一樽白玉酒壶，命其散去。倒扣上那青花瓷短脚杯——自然是不能给玄婴喝的。自斟自酌，快意得很，把今夜的回忆与这一线清酿中一同咽下，明日再不复问。】
是敬孔尊孟的漂亮话。
【他不解发问，我却不再深说。天家事，区区刑部理事、已经说得够多啦。斟酒饮下。尽人事，听天命，朓娣尽得父亲真传，她自然懂。未来，玄婴若记得今日，也会懂】
我是去考学问，指天指地，岂不是成了神棍。【再听后语，哂笑连连】刑部困我？阿哥何出此言？
【举杯问青天，对影、成三人。】

舅舅小气，怎么有好酒一个人尝？
【我伸手去夺他掌中酒盏，一捉一个空，只好眼巴巴看着他将佳酿吞入腹中，还宽慰自己道。】舅舅少饮些，今夜叶赫府上还设了晚宴，听说老爷子的家宴素来铺张，菜肴要上足八八六十四道才算完，您可留着肚子。
【于后话再答。】刑部不困？您当真是愿为天下刑名，要狱无冤狱，吏无错判，重翻历代冤假错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