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没有尽头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将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
他抱着那个少年走在潮湿的草地上,枯叶簌簌地从树枝落在草皮覆盖的小径上,黄昏的天空里云诡波谲,那边没有光,深灰色的流云在风里从西边迅速升起,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
一如那天黄昏,只是那天没有厚厚的云层,夕阳暖黄的光肆无忌惮地泼在他怀里少年白皙的脸上,和他的目光一起温柔地从那个少年的发梢流淌到下巴。见到怀里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应该是做了什么噩梦吧。殊不知少年的梦里是那场大火,还有与恶魔相遇的那天,他的梦魇,是那个猩红双眸的恶魔。
腹部受到了重创的少年对那个恶魔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别救我。”殷红的血汩汩地从一个狰狞的裂口中喷溅而出,他自那天成为恶魔后对生与死渐渐失去了感觉,然而此刻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在无声地宣告他的死亡。“这是命令。”他补充了一句。
“Yes,my lord.”
在稍微习惯那撕裂的疼痛后他慢慢地开口继续说,“把我埋在那个地方吧。”无需多言,眼前的恶魔便明白了那个地方是哪里,“就算我现在已是一身污秽。”我还配吗?他心里想道。
“是。”于是那个恶魔一如既往地抱起了他,毫无感情地去完成这最后一个命令。久违的自由即将随着大雨的来临而重回自己身边,但那种释然却不知为何堵在了胸口,像是雨到来前的气压,沉闷阴郁。
但是自由回归后会得到吗?
一路上两人没有多言,沉默中都在等待着解脱。
穿过椴树林和平坦的草地,积雨云在黄昏里越显阴暗,他怀里的少年湖蓝的眼瞳慢慢地失去了光泽,好像一块蓝色玛瑙一点点变得黯淡。寒冷的天空里只剩厚厚的云,西边来的风转变成了西南风,吹过破旧的教堂时发出残缺的风声,那蔓生的醋栗丛和弯曲的枞树靠在断壁残亘旁,野生的石楠开在了废墟之上,此处荒凉的所有,都是那场伦敦大火的结果。
他在异国他乡抛弃了那个少年,当那个少年百费周折回到英国时却看见了猩红的火海,不同几年前的那场大火,这次是整个呜咽着的城市都被染成了红色。他猜想着他眼下的那个少年会又一次绝望到崩溃大哭,却发现那个少年在他的印象里好似从来没有哭过。他很惊讶,少年纤细的身影沉静地穿梭在烈火中的大街小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进行着,多么令恶魔着迷的灵魂啊,那个恶魔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感叹道。
不愧是我的少爷。
短短几年的光阴在恶魔漫长的一生里无疾而终,他知道这段历程最后也会随同时间的继续流逝而被他渐渐遗忘,他的名字有很多,正如他优秀的主人也不止一个,但是现在他又记得几个呢?
他会想着那些人类总会在愿望完成时疯狂挣扎,求生的欲望在惊慌失措里迅速膨胀,一些有备而来的人类拿出他们所谓的手段妄想杀死恶魔,但这些手段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食物的增味剂。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个少年惊慌的样子,他会哭吗?不,他应该会拿出不一样的“手段”自保,真是期待啊,人类求生智慧的极限。这个恶魔总是会这么想。但是他失望了,同时也很震惊,这样的灵魂真是万里挑一。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少年口中的“那个地方”。
府邸后庭的墓园。
那个恶魔把少年轻轻地放进了早已备好的棺材里。
那个少年躺在了白蔷薇之上。
他清澈的眼瞳里映出了那片灰白的天空,没有鸟飞过。那个恶魔俊美的容颜依然毫无温度,和他的怀抱一样。令自己很满意的是为期不远的死亡快要莅临,他带着一点病态的微笑长舒了一口气。
“至始至终,你还是没能得到你想要的。”少年带着讥笑的语气轻轻地开了口,“真是可惜啊,但是你可以和那次一样径直离开的,不是么?”
“作为一个执事,是不能抛下主人径直离开的。少爷。”恶魔回答,“失误不允许有第二次。”
“这样啊。”少年喃喃着,“你后悔吗?执事是不能对主人说谎的,赛巴斯钦。”
“但如果是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为了主人开心我想——说谎是允许存在的。”恶魔猩红的眼眸中倒映出了那个少年的轮廓。
少年沉默了,他重新望向了眼前天空,天空开始模糊,他的意识才刚刚清醒过来便又开始逐渐涣散。他能感受到此时自己思绪的混乱,那些记忆开始无规律地重现。
我的一生,像一场闹剧。本来十岁那年就该死了,却阴差阳错被恶魔给救了,我又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那个恶魔重新给予了我一切,从来都不属于我的一切。我代替了那个人活了下来,接着代替那个人报了我和他共同的仇,代替那个人完成女王的命令,代替那个人尽全力去保护那些深爱着他但与我毫无瓜葛的人,最后,我以那个人的名义死了,然后我彻底被遗忘。可没想到我却成了恶魔,我曾深恶痛绝的恶魔,我作为一个无名之徒又继续活着,我不是我,也不是那个人,我与最初的信仰背道而驰,仅仅是因为信仰背叛了我。因此我罪孽深重。
我的一生真是可笑啊。
少年身下的白色蔷薇一部分被染成了石蒜般的红,温热的血液慢慢变得冰冷,鲜艳的红色也渐渐黯淡了下去,在白花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但是我后悔了,来生我不想再遇见你。”少年偏过头,他独有的目光与那个恶魔冰冷的红眸相撞,一点隐含的笑意,像针一样刺入恶魔的大脑。
“恶魔,没有来生。”恶魔凌冽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庞,“那么我也不会再遇见您。”
“那最好。”那个恶魔毫无温度的话像重物一样拖着少年的心直下水底,他顿时感到眼前混沌消失后一片空白,内心颤抖着哑然无声,最后装作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确实,他所说的不假,但是一想到自己来生与那个恶魔不会再次相遇却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失落,无法阻挡。
少年又沉默了。
“你应该很恨我,不是吗?”少年突然又淡淡地笑了。
“恶魔也没有感情。”果然是恶魔啊,无形之中伤人至深,那猩红的眼眸里从来不见任何波动,像一汪死水,与外界任何联络的径流也没有。
“我原以为我们应该有点情谊的。”少年自嘲地说道,哪怕只是半点恨我也好,“你果然是恶魔啊。”
“如果我让您不高兴了,那么我在此深表歉意,抱歉。少爷。”恶魔有点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倔强的小少爷坦白了一次,真难得。
“这倒没有不高兴,有也好,没有也好,但是这都无所谓了。”那个少年没有继续笑了。
已经无所谓了吗?
少年闭上了双眼,他静静地听着山谷里那涨满了的水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还有风过原野的飒飒声,仅仅是这样安静地听上一阵子,便觉得置身世外。
意识逐渐模糊,他的回忆又一次混乱的涌起。风呼啸而过,带来远处野百合的清香。
他重新睁开了双眼,蓝瞳与红眸又再一次相撞,没有眼罩的束缚后他终于可以完整地看清这个世界,还有那个恶魔。他在模糊中看见了摇曳的树影,还有树叶间破碎的灰暗天空,依然没有鸟飞过。“赛巴斯钦......”他喃喃道开口,“对不起”
最后那三个字,是他一直以来欠那个恶魔的,他的声音很小,又在黄昏的风里被吹散,但是恶魔的听力极端敏锐,即使混杂在风声里,那个恶魔也听清楚了。
恶魔猩红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能在那个少年那里听到这三个字,“少爷......”他也温柔地细语道。其实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而已,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黄昏的雨落寞地从天而降,灰而温柔,地面上起了若隐若现的薄雾,枞树和醋栗在雾中模糊了,模糊得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高地上的积水汇成一条临时的小溪流淌穿梭在雨色之中,湮没了低洼处的石楠。黄昏的光昏昏沉沉,整个世界被雨所笼罩,也只剩下了风雨摇落的低吟。
“下雨了。”那个少年最后一眼定格在朦胧的雨色之中。浮漾湿湿的流光,也就这样逝尽了。
此刻恶魔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银色的短剑,一如往常一般毫不犹豫地刺入少年的心脏。此刻恶魔的眼眸里的杀意不是一般的猩红,以至于难以见到眼眶的微红。
终焉之刻,请杀了我,这是——命令。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我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