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骨。
我第一次梦见她的时候春绿痴趣。绿杨烟,红蓼月,纷骇摔日光。她在丛丛的香海里任由流光缠绕。那时候青霭拦山。她没有笑,眉眼掉落跌出啪嗒的响,我那时候不知道她会爱我。
她没看见我眼底烂烂的惨白。我向她说我渴,青髓萎靡不振,天边炸出逼仄的轻雷。潮湿的水汽卷来絮子,我赤裸,只剩下魂魄。我的呼声被铺天盖地的游絮淹死:你等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
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向她躬身低眉,但她不知道我清脊玉立,折断了就接不起。皴皱的裂口罅隙会破碎。会溺毙。会烂朽。但我还是说好吧,祝你一杯酒。她不肯饮。磷磷茶波宕了几个转圜,她把冰海逼死到融化,笑着说承让你。
她判我死刑。毒水灌口,就地正法,解药在白梦的末尾被她亲手烧化。我狂饮,发现滴水不漏还有第二种诠释:我滴水不漏地饮泣她艳冶的毒。那个季节里酒是陈藏的火锋,奔腾拥堵倒灌,鲜烈到肝脏可以轻易山崩。
我本来不怕醉的。肺里积聚春江翻浪,拍一次峭礁就是一次地动山摇。我本来不怕醉的。她眉尾向流霞伸曳,乌青的睫倒映出毵毵的枝。谁的凝脂掺雪?谁的红唇撞樱桃?谁挑唆人间还要饰演无辜?我本来不怕醉的。
我在她唇峰覆灭时告诉她:对不起。我从前误把哽在喉中的反骨咽了下去,现在呕不出来。遗憾汹涌。锦盟碎烂。喉骨以后都不再有。
我第三次受她宽宏的邀请,天火鸣缀,烟朵肆虐。我说:你的桃花痣太浓烈。她冷冷地看着月白弯弯款款。忘记说了,那是一个缠绵凄恻的春夜。裸露的宿蕤折下白露,鸟鹊呼恨。山寒眠翠。我凝睇她,香酒停留在她仙妆以外的人间。我问她:你不饮么?她灿烂地摇头,酒量却比我要好。
我勾勒她的温热体魄,她的眼一半汪洋一半古井。我努力穿过她汪洋古井之间的眉心,攒起孤勇:要是我咽一朵花,哽出喉骨;接着挑破你红纱,看你泪眼滚烫烧穿几个孔洞,好么?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浓媚的、甜腻的、冗长的花摘折成诗,敷陈在我刻意咽泪的微笑里。那时候香篝里能烧出碧绿的火,她跟我说那是杜鹃花的香。一点沁人。两点杀人。我信了。
我第四次吻她,她说她有了爱的人。如果是一句积沉万年的烂台词就好了。可惜不是。我还没有问她是谁,她告诉我檀郎好,桃花梦满,城北的戏伶反串了就像一个女人。什么女人?腰肢很细,吟哦风月,晃动时挑着眼。你就爱这样的人?他就爱我这样的人。
她继续说,眼神黏到空气里。他是读书人。好,读书人。父母尊贵。父母尊贵,和你一样,没问题。他写诗时仰面,温八叉的另一种写法。雕虫小技。殿里鱼烛片来九微火,照得他喉骨盎然。
喉骨盎然,你听听。我的声音开始发冷、发旧、变沉、变重,嫉妒扭成堆砌的烂藻泥,软懦在季风里惊慌失措。没下雨,天气晴好,但我唾京华乱飐雨时她没说话,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发冷、发旧、变沉、变重。
我倦怠地翻涌,明明是雨却要硬说成是雾。李识春。哦,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李识春。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睡进梦里,一丝怜悯勉强织起一滴不舍得,我发现我忘记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醒来时没有见到第五个她。喉咙上痒痒的,痒到骨头里,涔涔密密的细汗洇出来,我抬手一碰就碎掉。是一朵花,比她还要丰腴的花,而且腌透了甜腻。她走之前在我喉咙上放了一朵花。什么意思呢?我摸索着把绿萼掐死,囫囵地塞进口里堵住反涌上来的瘀血,层层叠叠的薄瓣簇拥成坚硬的骨。真好,我开始明白她了。我用力把它吞下去,花哽在喉里,哽出越来越鲜红的皴裂。原来这就是她的意思。喉骨,花朵,血红,她期冀着娶她的人是我。
我后来去看了她一眼。她气色很好,眉骨高高悬着,一双眼攥满炽热。檐外的人把着春火四五折,热切欣忭的眼神把我都烧化。满庭院的春芳盛灿,她跟人推说她自幼不饮酒,眉眼十分靓丽。我根本看不出她期冀。
当我会错意。我后来又梦见过她一次,第六次,雪冻寒山。她闭着眼,睡在一片人间白茫茫里,像死去一样沉寂。漫天的风剐出我的冷泪,她没有笑,眉眼掉落跌出啪嗒的响,那时候我喉咙只少了一块骨头。
我本来不知道她会爱我。
陈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