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里添灯烛，持火折拢袖，至最末一缕焰光起，才堪堪抬手挥灭，递予侍下。
案前仍旧惟余奏牍翻阅声，我抬眼透窗牖去瞧了瞧，曦月早已攀上了夜穹，昏昧夤夜里高悬的一弯，纤瘦地倾洒着微光。摇了摇头，敛轻着步子，缓缓至一侧去。
“官家歇歇罢，夜深了。”

夜深了，我哪里也不想去。
“温壶茶罢。”
我这么安排一道，在她窸窸窣窣忙碌时，锤腿抻腰，提起小壶去点了点窗前那几盆兰草，夜露凝在叶上，看着可爱，就顺便笑笑。
笑到渐深时，嘴角一僵，再缓缓收敛。
“你瞧着，顺修仪能忍到什么时候。”
沈氏对皇后的恭顺令我费解，一个帝王能与不能给予的偏爱荣宠我都给了沈氏，她怎么还不打算再进一步。顿身，向弄玉。
“你们姑娘家，怎么想的。”

垂眼应声是，一侧早有备好的茶叶，今岁的贡茶，阳羡雪芽。小炉上煨着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倾注而下，便有一碗澄澈的茶汤。
捧盏旋身，便看到一番情状，轻咳了声，假装没看到。赵伯成是要面子的，我明白，我都懂。
“弄玉与她可不相熟，哪里能有十足的把握？兴许是明日，兴许是下月呢 —— ”
不轻不重地、叩的一声，是瓷盏搁于案前，即便盖得严实，也有几缕清香散逸，是极好的茶，不愧于贡中之上。
“我们姑娘家怎么想的？您放眼阖宫，哪个姑娘家如弄玉一般无欲无求的？这个问题，您若是问弄玉，可半点儿借鉴意义都没有啊。”
目光示意他，茶已好了，若要口味上佳，需得趁此时候。
“您若是真的着急，不若明日，弄玉舍身取义，为您探探敌情？”

擦拭兰叶，根根滤净，月华流下遇到灯烛，早于半空处散了。
于是只得望见同一轮月亮，却不得身披同一片月光。放下锦帕，托起茶尝，香茶苦茶一般涩，吃个十几二十年，便也尝不出什么味。
“人生在世，不得想要点什么吗。”
放还到茶托上，“不喝了，有些苦，这时辰折腾司膳司起来送牛乳伺候，背地里指不定骂我呢，不喝了。”
再去擦我的兰花。
“好啊，你去探探，看她除了秋千还想要什么，越贵越好，越铺张越好，越让皇后不痛快越好。”

月光是半身的月光，依窗流瓦，钟弄玉沐在烛光之中，是一脉昏黄的温柔，偌大的福宁因此静了，虽然平日里也是如此，无论多少随侍，出声的唯有他与郑钤。
掐下一根着潮而烂掉的叶，抛出窗外。
“我都允。”
“长痛不如短痛，也牵扯进来多少人了，都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有那些啊――”叹一声，再折断一根兰叶脉骨，“前朝肱骨。”
够盛大了。

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自己家的挚友，还能如何——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他话毕、而我亦不言时，福宁似乎又恢复了此前的阒然，若我与赵伯成易地而处，想必会因这般的寂静而溃不成军。
可他不一样，兴许这便是为什么，他由此前的相识，走到如今，成为赵宋的帝王。
“有时弄玉也不知，您这样是温柔，……还是残忍了。”
迟滞的一瞬是恐逾矩，可除却我与郑钤，世间还有几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一朝帝王，也会耍些小脾气，也会与挚友品茶把盏，那些人间烟火气，也会落到福宁殿，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所以――
“留给后人断吧。”
怜惜鲜活的生命，欣赏儒生的学识，但若要摒弃他们也并不会犹豫，月光与烛火各占一面，混沌的明暗、善恶，才是我们的人间。
临窗站罢，折身还到书案前，我与丹阳不甚熟悉，但弄玉的确是她留给我的礼物。
“我的确盼望崇彦莫要如此。”
如若我赵宋君王，代代如此，又何尝不是另一重悲哀。

时而连心下的声音或也会自问，所谓甚笃，当是如何——我约莫会答，道同亦不同，却仍可为谋。我识他时，尚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内宫的沉寂和朝堂的诡谲渐而磨平他的锋锐，所有的红尘气，仅藏于此处了。
约莫是旁人终生难以品味的感触。
“倒也不必这般，回头弄玉代您盯着史官，若是胡乱落笔，有他好看的。”
赵崇彦，我在几回随侍往坤宁时见过，帝王家重长幼嫡庶，龚后的长子被他寄予厚望。
虽说他如今还只有那么小一点儿，难以断言日后，总归是要有希冀的。
“他很聪明，会学的很好。夜深了，您该早歇。”

嗓中压成声笑，自挑了烛火，令案上诸字亮起些许，手拢着烛火转过一圈，才重新上罩，映的是山河之盛。
“等这一支烧尽，你退下吧。”
等这一场火烧尽，才稍微有些我想看到的模样。
凡事都要文火细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