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温
庭内的烛架上轻轻摇动着火苗，倏而明亮，倏而黯淡。正厅内本是干净的，直到窗外照进的阳光如柱般立在地面，翻飞起肉眼可见的灰尘。墙壁上佩饰的皮料几乎风干，他在火光中隐隐又看见这些拥有历代祖先面孔的浮雕。那些雕凿大多数都年代久远，上面的灰尘似乎已与雕刻融为一体。在戴瑞眼中，整个大厅早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
健壮的戴瑞·布莱恩双手交叉，安静地坐在先祖“焚船者”留下来的巨大华椅上。他年有十五岁，饱满的脸棱角分明，一个硕长的黑辫子下，摆脱稚嫩不久的面容被刻上两条泪痕一样的线条。今年是他执掌家族诸事的第三个年头。他的家族统领北暮雨岛已经有一千两百年历史，在此之前远祖桑奇·萨布莱恩更是自立为王。但自从他的父亲跟随流有相同血脉的封君起事失败，布莱恩家似已坠入幽暗谷底。
康利恩·萨布莱恩首度举起叛旗时，父亲不过十六七岁。父亲跟随这位血脉亲近的人加入沃尔弗·尼福尔大王的队伍，于圣元节前夕攻进三塔城。结果，四万大军被怀特·安普全部剿灭在城内。战后，父亲作为少数活下来的俘虏被带回家乡，一笔巨额的赎金也让布莱恩家族从此一蹶不振。相比康利恩的萨布莱恩家族，他们倒也不算太凄惨。安普亲王将萨布莱恩满门屠杀，并将整个泰文岛赐给了阿图姆大公爵，从此布莱恩也不再是尼福尔家的封臣。
布莱恩，戴温想着，它是我的姓氏，也是我哥哥的姓氏。
正厅里的闹剧逐渐升级，一个满脸淤青的农夫被壮硕的农夫推倒在地上，卫兵将他们分开，争吵变得更剧烈。戴瑞安安静静听完两个农民的争吵，把强词夺礼的牧人撵了出去，并答应让另外的牧人留下对方一头羊。原因是名为盖厄的农夫骑马撞坏了名为约瑟的栅栏，争吵之下盖厄打伤了约瑟。盖厄不愿意拿钱支付约瑟受的伤。他说，“那是他自找的”然后开始骂骂咧咧。戴温决定要为盖厄另一句“去***，我会宰了他”而再加罚个十杖。
“你不能质疑你的领主以及帝国法律的判决，更不能对他出言不逊。以此为鉴，下不为例。”庭杖结束后，面对一瘸一拐的盖厄，戴瑞·布莱恩提醒道。
堂下的亚玛兰登·辛比爵士安静落座，身穿暗灰色与淡金色护肩以及胸甲，腿甲是腿了色的花纹银钢。他是霍利恩男爵麾下的封臣，封地是一处距离磨坊较近的农场。他昨天来诉状时，被告是磨坊主，而磨坊主的老婆是证人。这位保留着骑士称号的农夫穿着一身旧皮衣，被戴瑞打发了回去。今天他又换了一身钢铁行头，看样子来者不善。
戴瑞只能继续拉出封君的腔调，“辛比爵士，以我父之名，我愿意再次聆听您的苦衷。”
“大人，还是昨天关于我妻子的事...... ”他读到了亚玛兰登眼神中的轻蔑。好像是在说，你只是个小毛孩儿，没有权利做那种判决。
“我已经说过，并判决——她不是你的妻子，爵士。”戴瑞勋爵严厉指出。
辛比爵士扬起下巴，嘴角上挑，“我们在女神的见证下结合，并许下了神圣的诺言，她是我的合法妻子。”
“不，她有自己的丈夫，而你强暴了她。”领主大人冷静地陈述。
台下的人激烈否认这个说辞。“我？我没有，我说过她是自愿的，她昨天甚至都已经承认。她答应嫁给我...... ”
“爵士，”戴瑞走下高座，活动发麻的腿，“恕我直言。你殴打他的丈夫，索要他们在你磨坊附近的土地，她的妻子为了丈夫免于你的伤害而屡次屈身于你。而你在完事后，不止一次逼迫她嫁给你。”
“不！那本就是我的土地！”辛比爵士激烈否认，“我有它的继承权！”
“那是你堂叔的土地，”戴瑞的声调让对方惶恐起来。“而你始终不得他的欢心。所以他立下遗嘱赠送给了他的马夫。马夫因为欠下了表亲哈兰的巨额款目，转而将其抵债。你是想霸占哈兰的妻子，顺理成章得到他的土地。帝国法律有云，非嫡亲无权封驳遗嘱。你既已经占了很大便宜，何苦还要在这里碰钉子？”
“那是他们花言巧语欺骗了我叔叔...... ”他仍然抗拒这个说法，嘴唇抽搐起来，“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没人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东西。”他吼出此行的目的，“我以骑士的身份，要求决斗审判！”
亚玛兰登·辛比的确是骑士，但封号是个无用的东西。他继承了自己叔叔的封号，却没有尽到一个继承人的义务，耗费家财，让老人孤独死去。
“你没有权利提出决斗审判，因为在帝国律法里你不拥有这样的资格。除非你是嫡长子，而对方也拥有骑士身份。”戴瑞盯着面前臃肿的人，用眼神警告他，“你身为一个骑士，意图与一个农夫决斗，就是破坏了骑士最高贵的品质。”
带着生锈铁盔的亚玛兰登·辛比用白眼回绝了他。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资格说他，一个纨绔的富家子弟，没有资格否认一名以骑士自居的战士。
“当然，我可以给你这样的机会。”面对这个肥胖的酒鬼，戴瑞内心毫无波澜，“我将作为哈兰的守护骑士代替他出战。如果你能战胜我，我将依法将相等的封地赐予你。”
亚玛兰登冷笑道：“请恕我直言，大人。我曾参加过团队比武，并且拿到了马术冠军。而您尚未成年，又是候爵的...... 儿子。我劝您还是想想吧，我只要我的老婆...... ”
看来多说无益，领主当方面结束了这场辩驳，“泰利！”
“我在这儿，老爷。”侍从应声。
他伸出手，“去取我的剑甲来，我将与辛比爵士在庭院内决斗。”
憨厚的达利·马赫斯有着家族标准的宽后背，不过他的血脉不够纯正，马赫斯家的人没有他这么迟钝的。他甚至没明白小老爷是要来真的。
“泰利，”戴瑞压低声音，歪头看他。“你还在等什么呢？”
这一套行头装备起来大概花了一顿饭的时间。最后，绑胫甲的时候布莱恩甚至只绑了一条腿。他索性将腿甲全部卸下，同时扔下头盔。“行了，我没有让客人等久的习惯。去宣斗吧，达利。”
从此时来看，亚玛兰登双手抚在剑柄，似乎颇有骑士的感觉。只可惜他太胖，而且脖子过粗，紧凑的喉甲显得他脸上的肉十分滑稽。这位骑士动作显得十分心虚，但表情看起来似乎胜券在握。
“愿...... ”小胖子侍从想了半天才记得是哪句话，“愿女神祝福他的勇士。”
这句话是所有决斗开始的信号。先前底气十足的亚玛兰登，脸上的表情马上就不一样了。谨慎，而面带旁人嗅不出的恐惧。可戴瑞明白，他不过是个砍过稻草人的庄稼汉。领主的少子不仅敏捷还很健壮，他的老师又是一名圣教军骑士长。比起那些不入流的农民骑士，他算得上武艺超凡。当他单手抡起大剑突兀奔来，随着“嗡”的一响，杂牌骑士手中的长剑竟直接被震到地上。
“捡起来，爵士，”他带给对方的恐惧已占据了上风。戴瑞所料不差，他的确是个草包。“骑士不应该丢弃他的剑。”
亚玛兰登瞪眼睛喘着粗气拿起了剑，似乎用恼怒克服了恐惧。他咆哮挥舞着武器，年轻人面带微笑节节后退，直到看见他劈砍了三五下，有气喘吁吁的样子。戴瑞双手握剑突进，扫向他的护手，旧头盔骑士的长剑抬起时不够果断，握柄上端被击中时，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声。恐惧使亚玛兰登变得勇敢起来，宽刃剑搭在手甲上步步逼近。泰利胖脸上满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躲在一旁战栗不停。另外一个洗衣服的女仆也楞在原地，围裙上都是水迹。院子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比起平时跟其他家族的骑士小子对练，这次的时间更久。刹那间，对方猛地抽开腿，托手背上的剑骤然跟着划刺出来，戴瑞想着，此人看来是想拼命。剑刺来时，他向后扭脚旋身，用手中剑刃准确拍击到了对方的脸，并顺手将他缴械。
泰利发出惊呼，把他吓了一跳。所幸只是有惊无险，笨拙的亚玛兰登只是跌倒受了点擦伤。
“我投降，”倒在地上的爵士瑟瑟发抖，脸夹血迹斑斑。他在戴瑞面前跪地，“我投降，我投降！”
“很好，”戴瑞保持站姿，端正地点点头，“投降即分出胜负，按照决斗审判的规矩，无论生死，你的盔甲跟武器都将成为对手的战利品。爵士，对此你可有异议？”
先前傲慢的骑士这会儿面色惨白，他已心服口服，“没有...... 大人。”
父亲说过，打一巴掌最好给个甜果子。“我仍允许你保留你的剑，还有荣誉，爵士。”戴瑞扶他起身，继续说道，“但你要将身上的盔甲全部卸下，作为失败者的抵偿。”
“当然，感谢您，大人，感谢...... ”
失魂落魄的骑士边鞠躬边离开院子，生怕面前的领主少爷后悔。这些破烂盔甲，根本不及叔叔传给他那把钢剑值钱。巴掌打完了，果子也给了，如果日后此人再想生事，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至于这些盔甲，戴瑞思量着它自有用处。回想这几年处理封地的政事，总会有以“骑士”自居的农夫惺惺作态。今天便是如此。他谨记那句话，权利并不在于他的身份，在于他的作为。他们都以为布莱恩家是没牙的狮子。
暮色渐沉，客厅里传来晚饭的香味，母亲特地准备了大麦土豆肉汤、鹿肋排，汤里还漂浮着煮鸡蛋。今晚都是我爱吃的，他想着。
直到坐在主位上的老爷丢了他一脸鸡蛋黄。戴瑞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塞下一块鹿肉，“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大人？”
“有问题的不是我，”心宽体胖的达利安·布莱恩侯爵调侃着他的儿子，“听说你今天收拾了亚玛兰登？”
戴瑞漫不经心地答道，“是的，他提出要决斗，被我扒了一身皮。”
父亲楞楞出神。每次老人抬眼望向天花板，都看得出往事又斑驳了他的回忆。“我想起来他老爸是为你大伯而死......”
“萨布莱恩大人不是我大伯，”戴瑞如往常一样打断他，他对这个连累自己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我唯一的大伯在十几岁就病死了，康利恩是我的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表舅。”
老侯爵撇嘴示意不满，用一根手指晃了几下，“...... 小子，随他妈你怎么说吧，反正亚玛兰登从小被过继给了他叔叔...... 我是不喜欢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叔叔。每次打仗的时候，那小子都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 ”老人沉思了良久，“知道吗？死的应该是他，不是他哥。”
三塔城之战是这位饱经风霜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在那场战斗中他失去了亲人、朋友，还有爱情。但对于他的儿子戴瑞来说，这是所有人做出错误选择都会付出的代价与教训。
“我听说...... 你扣了他的铠甲？那身铠甲能做什么，都是他爹比武时候穿的了，上面还有我用长枪击中的痕迹哩。”
父亲只是想告诉他，他曾参加过比武大会。“我把那副盔甲送给了磨坊主的老婆。”戴瑞把面包搅进浓汤里，“昨天在正厅，我瞧得出那女人对亚玛兰登有意思，不过家庭对她来说更重要。她......即不想让这个男人贪得无厌，又想留住他。所以，我让达利把盔甲送给了她。我告诉她，要么把盔甲还给那个猪头骑士，要么把它卖了，给你可怜的丈夫买点药酒。”
母亲微笑，帮他添了一碗汤，“戴瑞，你是一个合格的领主，我为你骄傲。如果换作是你父亲......我看他八成今晚在那个磨坊留宿了。”
“说的好，”侯爵轻浮地拍拍手，“如果条件允许，我说不定还会带上你一起去呢。”
罗斯汀夫人嗤之以鼻，“请问你的条件什么时候允许过？”
“可能有那么两回，”达利安耸耸肩，富有深意的看着儿子，“看看他，还有他哥哥哩。”
罗斯汀夫人有些恼怒地离开了桌子，冷冷丢下一句：“不可理喻。”
父母吵架是常事，戴瑞知道插嘴也没用。母亲走后，达利安侯爵也很快吃完，他擦擦嘴说道：“你老妈走啦。正好，说正事的时候我不喜欢她在旁边，她就喜欢唧唧歪歪。恩，过几天阿图姆公爵家里的娃娃就要派出使者来咱们这儿了。看见没，他真会挑时候，就知道平时来了我也懒得见。”
阿图姆公爵是家族的封君，但与侯爵素来有嫌隙。戴瑞问道：“您是说他们在您寿辰的时候会来拜访？是哪个孩子派出使者？公爵大人的膝下有一子一女。”
“两个都有，我听说他姐姐美得不可方物呐。”父亲摇摇头，“我猜啊，他是来给他姐寻一门亲事的。”
戴瑞对此抱有不同意见。“这不可能，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历来都是嫁入他国公室...... ”
“不，”侯爵打断儿子，“你可听说这小子到处找人想给他老爹买把剑？”
堂堂公爵，在地位上与其他两位国王并无分别，万里河山，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呢？答案只有一个，“您说的是黑牙钢剑？他是想......”
虫钢是地位的象征，他想要我们家传的黑牙虫钢宝剑。这些要从金氏王朝说起，旁歌亚人登录萨乌兰大陆以后，黑牙钢就出现了。传说“铸剑者”普兰德·金国王发现一种虫子的牙齿，能锻造出比钢铁更锋利的武器，随后世人果然发现国王之言非虚。虫钢宝剑曾掀起过血雨腥风，铸剑者普兰德似乎准确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后世并未留下多少真材实料的制作工序。他是个勤勉的国王，但英年早逝。所以留下来的黑牙钢剑也屈指可数，因而成为稀世遗珍。小时候，戴瑞用那把家传黑剑刺穿了挂在兵器库的一副盔甲。哪知盔甲正是父亲曾经所用的。他说，“反正以后也是由你来穿，你把头盔砍下来我都不管。”
族剑名号为“血誓”，乃是七百年前艾戈雷二世在战争中表彰布莱恩家所赐，至今代代相传。
老公爵喝了一口麦酒，“当然了，听说那小子是个有手腕的主，比他老爹还厉害。与其说是给他老爸讨要，不如说是给自己准备着。整个阿图姆王国连把黑剑都没有，那怎么行。”父亲这口气倒有几分嘲弄。
数千年之前，阿图姆公国还未占据如今大片的领土，其封地不过绝尘沙漠以南，绿河城以北。那时的阿图姆公爵不得金氏王朝喜欢，几次拥护叛乱，更是在这段君臣关系上添僵。几乎往后每隔几百年，阿图姆都要揭竿而起，但结局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圣诺娃教院的书籍甚至还有“阿图姆家族缺少王家面相”的这种嘲弄记载。
然而三十年前的“百爵战争”中，阿图姆终于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有赢家自然有输家，萨布莱恩成为了最大的输家。失去封名、领地，举族亦被覆灭。作为萨布莱恩的血脉旁支，布莱恩家族的领地也从原来的整个暮雨岛，变成了今天的北暮雨岛。
如今世上，也只有虫钢，方能让阿图姆家族更有底气。
“用公主的亲事，来换您的宝剑。”戴瑞沉思着，“这是个好消息，‘血誓剑’对我们来说已经失去意义了。如果用它能换来回布莱恩家族昔日的荣耀......是值得的。”
但他猜不透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此事交予你来定夺吧。剑在你哥哥手里，你知道，他不是当个领主的料，一切就由你........”
哥哥是个暗弱的人，但他这个做弟弟的不想让父亲说出来。“大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不能放弃他。若他日后成为领主，我也将会尽力辅助他。”
“你虽然是家里的老二，可是你一直坐在老大的位置上。我了解你，也了解你哥哥，说实话我也更爱你哥哥。你哥哥跟他的名字一样，像我老爹。”蜡油因为桌子的抖动缓缓流下，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忧伤，“为什么？为何要抱有幻想，觉得他会成为一个他无法成为的人呢？”
良久，戴瑞答道：“就像你的弟弟，”他略有迟疑，但语气肯定。“我的叔叔那样。”
庭内的烛架上轻轻摇动着火苗，倏而明亮，倏而黯淡。正厅内本是干净的，直到窗外照进的阳光如柱般立在地面，翻飞起肉眼可见的灰尘。墙壁上佩饰的皮料几乎风干，他在火光中隐隐又看见这些拥有历代祖先面孔的浮雕。那些雕凿大多数都年代久远，上面的灰尘似乎已与雕刻融为一体。在戴瑞眼中，整个大厅早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
健壮的戴瑞·布莱恩双手交叉，安静地坐在先祖“焚船者”留下来的巨大华椅上。他年有十五岁，饱满的脸棱角分明，一个硕长的黑辫子下，摆脱稚嫩不久的面容被刻上两条泪痕一样的线条。今年是他执掌家族诸事的第三个年头。他的家族统领北暮雨岛已经有一千两百年历史，在此之前远祖桑奇·萨布莱恩更是自立为王。但自从他的父亲跟随流有相同血脉的封君起事失败，布莱恩家似已坠入幽暗谷底。
康利恩·萨布莱恩首度举起叛旗时，父亲不过十六七岁。父亲跟随这位血脉亲近的人加入沃尔弗·尼福尔大王的队伍，于圣元节前夕攻进三塔城。结果，四万大军被怀特·安普全部剿灭在城内。战后，父亲作为少数活下来的俘虏被带回家乡，一笔巨额的赎金也让布莱恩家族从此一蹶不振。相比康利恩的萨布莱恩家族，他们倒也不算太凄惨。安普亲王将萨布莱恩满门屠杀，并将整个泰文岛赐给了阿图姆大公爵，从此布莱恩也不再是尼福尔家的封臣。
布莱恩，戴温想着，它是我的姓氏，也是我哥哥的姓氏。
正厅里的闹剧逐渐升级，一个满脸淤青的农夫被壮硕的农夫推倒在地上，卫兵将他们分开，争吵变得更剧烈。戴瑞安安静静听完两个农民的争吵，把强词夺礼的牧人撵了出去，并答应让另外的牧人留下对方一头羊。原因是名为盖厄的农夫骑马撞坏了名为约瑟的栅栏，争吵之下盖厄打伤了约瑟。盖厄不愿意拿钱支付约瑟受的伤。他说，“那是他自找的”然后开始骂骂咧咧。戴温决定要为盖厄另一句“去***，我会宰了他”而再加罚个十杖。
“你不能质疑你的领主以及帝国法律的判决，更不能对他出言不逊。以此为鉴，下不为例。”庭杖结束后，面对一瘸一拐的盖厄，戴瑞·布莱恩提醒道。
堂下的亚玛兰登·辛比爵士安静落座，身穿暗灰色与淡金色护肩以及胸甲，腿甲是腿了色的花纹银钢。他是霍利恩男爵麾下的封臣，封地是一处距离磨坊较近的农场。他昨天来诉状时，被告是磨坊主，而磨坊主的老婆是证人。这位保留着骑士称号的农夫穿着一身旧皮衣，被戴瑞打发了回去。今天他又换了一身钢铁行头，看样子来者不善。
戴瑞只能继续拉出封君的腔调，“辛比爵士，以我父之名，我愿意再次聆听您的苦衷。”
“大人，还是昨天关于我妻子的事...... ”他读到了亚玛兰登眼神中的轻蔑。好像是在说，你只是个小毛孩儿，没有权利做那种判决。
“我已经说过，并判决——她不是你的妻子，爵士。”戴瑞勋爵严厉指出。
辛比爵士扬起下巴，嘴角上挑，“我们在女神的见证下结合，并许下了神圣的诺言，她是我的合法妻子。”
“不，她有自己的丈夫，而你强暴了她。”领主大人冷静地陈述。
台下的人激烈否认这个说辞。“我？我没有，我说过她是自愿的，她昨天甚至都已经承认。她答应嫁给我...... ”
“爵士，”戴瑞走下高座，活动发麻的腿，“恕我直言。你殴打他的丈夫，索要他们在你磨坊附近的土地，她的妻子为了丈夫免于你的伤害而屡次屈身于你。而你在完事后，不止一次逼迫她嫁给你。”
“不！那本就是我的土地！”辛比爵士激烈否认，“我有它的继承权！”
“那是你堂叔的土地，”戴瑞的声调让对方惶恐起来。“而你始终不得他的欢心。所以他立下遗嘱赠送给了他的马夫。马夫因为欠下了表亲哈兰的巨额款目，转而将其抵债。你是想霸占哈兰的妻子，顺理成章得到他的土地。帝国法律有云，非嫡亲无权封驳遗嘱。你既已经占了很大便宜，何苦还要在这里碰钉子？”
“那是他们花言巧语欺骗了我叔叔...... ”他仍然抗拒这个说法，嘴唇抽搐起来，“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没人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东西。”他吼出此行的目的，“我以骑士的身份，要求决斗审判！”
亚玛兰登·辛比的确是骑士，但封号是个无用的东西。他继承了自己叔叔的封号，却没有尽到一个继承人的义务，耗费家财，让老人孤独死去。
“你没有权利提出决斗审判，因为在帝国律法里你不拥有这样的资格。除非你是嫡长子，而对方也拥有骑士身份。”戴瑞盯着面前臃肿的人，用眼神警告他，“你身为一个骑士，意图与一个农夫决斗，就是破坏了骑士最高贵的品质。”
带着生锈铁盔的亚玛兰登·辛比用白眼回绝了他。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资格说他，一个纨绔的富家子弟，没有资格否认一名以骑士自居的战士。
“当然，我可以给你这样的机会。”面对这个肥胖的酒鬼，戴瑞内心毫无波澜，“我将作为哈兰的守护骑士代替他出战。如果你能战胜我，我将依法将相等的封地赐予你。”
亚玛兰登冷笑道：“请恕我直言，大人。我曾参加过团队比武，并且拿到了马术冠军。而您尚未成年，又是候爵的...... 儿子。我劝您还是想想吧，我只要我的老婆...... ”
看来多说无益，领主当方面结束了这场辩驳，“泰利！”
“我在这儿，老爷。”侍从应声。
他伸出手，“去取我的剑甲来，我将与辛比爵士在庭院内决斗。”
憨厚的达利·马赫斯有着家族标准的宽后背，不过他的血脉不够纯正，马赫斯家的人没有他这么迟钝的。他甚至没明白小老爷是要来真的。
“泰利，”戴瑞压低声音，歪头看他。“你还在等什么呢？”
这一套行头装备起来大概花了一顿饭的时间。最后，绑胫甲的时候布莱恩甚至只绑了一条腿。他索性将腿甲全部卸下，同时扔下头盔。“行了，我没有让客人等久的习惯。去宣斗吧，达利。”
从此时来看，亚玛兰登双手抚在剑柄，似乎颇有骑士的感觉。只可惜他太胖，而且脖子过粗，紧凑的喉甲显得他脸上的肉十分滑稽。这位骑士动作显得十分心虚，但表情看起来似乎胜券在握。
“愿...... ”小胖子侍从想了半天才记得是哪句话，“愿女神祝福他的勇士。”
这句话是所有决斗开始的信号。先前底气十足的亚玛兰登，脸上的表情马上就不一样了。谨慎，而面带旁人嗅不出的恐惧。可戴瑞明白，他不过是个砍过稻草人的庄稼汉。领主的少子不仅敏捷还很健壮，他的老师又是一名圣教军骑士长。比起那些不入流的农民骑士，他算得上武艺超凡。当他单手抡起大剑突兀奔来，随着“嗡”的一响，杂牌骑士手中的长剑竟直接被震到地上。
“捡起来，爵士，”他带给对方的恐惧已占据了上风。戴瑞所料不差，他的确是个草包。“骑士不应该丢弃他的剑。”
亚玛兰登瞪眼睛喘着粗气拿起了剑，似乎用恼怒克服了恐惧。他咆哮挥舞着武器，年轻人面带微笑节节后退，直到看见他劈砍了三五下，有气喘吁吁的样子。戴瑞双手握剑突进，扫向他的护手，旧头盔骑士的长剑抬起时不够果断，握柄上端被击中时，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声。恐惧使亚玛兰登变得勇敢起来，宽刃剑搭在手甲上步步逼近。泰利胖脸上满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躲在一旁战栗不停。另外一个洗衣服的女仆也楞在原地，围裙上都是水迹。院子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比起平时跟其他家族的骑士小子对练，这次的时间更久。刹那间，对方猛地抽开腿，托手背上的剑骤然跟着划刺出来，戴瑞想着，此人看来是想拼命。剑刺来时，他向后扭脚旋身，用手中剑刃准确拍击到了对方的脸，并顺手将他缴械。
泰利发出惊呼，把他吓了一跳。所幸只是有惊无险，笨拙的亚玛兰登只是跌倒受了点擦伤。
“我投降，”倒在地上的爵士瑟瑟发抖，脸夹血迹斑斑。他在戴瑞面前跪地，“我投降，我投降！”
“很好，”戴瑞保持站姿，端正地点点头，“投降即分出胜负，按照决斗审判的规矩，无论生死，你的盔甲跟武器都将成为对手的战利品。爵士，对此你可有异议？”
先前傲慢的骑士这会儿面色惨白，他已心服口服，“没有...... 大人。”
父亲说过，打一巴掌最好给个甜果子。“我仍允许你保留你的剑，还有荣誉，爵士。”戴瑞扶他起身，继续说道，“但你要将身上的盔甲全部卸下，作为失败者的抵偿。”
“当然，感谢您，大人，感谢...... ”
失魂落魄的骑士边鞠躬边离开院子，生怕面前的领主少爷后悔。这些破烂盔甲，根本不及叔叔传给他那把钢剑值钱。巴掌打完了，果子也给了，如果日后此人再想生事，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至于这些盔甲，戴瑞思量着它自有用处。回想这几年处理封地的政事，总会有以“骑士”自居的农夫惺惺作态。今天便是如此。他谨记那句话，权利并不在于他的身份，在于他的作为。他们都以为布莱恩家是没牙的狮子。
暮色渐沉，客厅里传来晚饭的香味，母亲特地准备了大麦土豆肉汤、鹿肋排，汤里还漂浮着煮鸡蛋。今晚都是我爱吃的，他想着。
直到坐在主位上的老爷丢了他一脸鸡蛋黄。戴瑞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塞下一块鹿肉，“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大人？”
“有问题的不是我，”心宽体胖的达利安·布莱恩侯爵调侃着他的儿子，“听说你今天收拾了亚玛兰登？”
戴瑞漫不经心地答道，“是的，他提出要决斗，被我扒了一身皮。”
父亲楞楞出神。每次老人抬眼望向天花板，都看得出往事又斑驳了他的回忆。“我想起来他老爸是为你大伯而死......”
“萨布莱恩大人不是我大伯，”戴瑞如往常一样打断他，他对这个连累自己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我唯一的大伯在十几岁就病死了，康利恩是我的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表舅。”
老侯爵撇嘴示意不满，用一根手指晃了几下，“...... 小子，随他妈你怎么说吧，反正亚玛兰登从小被过继给了他叔叔...... 我是不喜欢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叔叔。每次打仗的时候，那小子都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 ”老人沉思了良久，“知道吗？死的应该是他，不是他哥。”
三塔城之战是这位饱经风霜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在那场战斗中他失去了亲人、朋友，还有爱情。但对于他的儿子戴瑞来说，这是所有人做出错误选择都会付出的代价与教训。
“我听说...... 你扣了他的铠甲？那身铠甲能做什么，都是他爹比武时候穿的了，上面还有我用长枪击中的痕迹哩。”
父亲只是想告诉他，他曾参加过比武大会。“我把那副盔甲送给了磨坊主的老婆。”戴瑞把面包搅进浓汤里，“昨天在正厅，我瞧得出那女人对亚玛兰登有意思，不过家庭对她来说更重要。她......即不想让这个男人贪得无厌，又想留住他。所以，我让达利把盔甲送给了她。我告诉她，要么把盔甲还给那个猪头骑士，要么把它卖了，给你可怜的丈夫买点药酒。”
母亲微笑，帮他添了一碗汤，“戴瑞，你是一个合格的领主，我为你骄傲。如果换作是你父亲......我看他八成今晚在那个磨坊留宿了。”
“说的好，”侯爵轻浮地拍拍手，“如果条件允许，我说不定还会带上你一起去呢。”
罗斯汀夫人嗤之以鼻，“请问你的条件什么时候允许过？”
“可能有那么两回，”达利安耸耸肩，富有深意的看着儿子，“看看他，还有他哥哥哩。”
罗斯汀夫人有些恼怒地离开了桌子，冷冷丢下一句：“不可理喻。”
父母吵架是常事，戴瑞知道插嘴也没用。母亲走后，达利安侯爵也很快吃完，他擦擦嘴说道：“你老妈走啦。正好，说正事的时候我不喜欢她在旁边，她就喜欢唧唧歪歪。恩，过几天阿图姆公爵家里的娃娃就要派出使者来咱们这儿了。看见没，他真会挑时候，就知道平时来了我也懒得见。”
阿图姆公爵是家族的封君，但与侯爵素来有嫌隙。戴瑞问道：“您是说他们在您寿辰的时候会来拜访？是哪个孩子派出使者？公爵大人的膝下有一子一女。”
“两个都有，我听说他姐姐美得不可方物呐。”父亲摇摇头，“我猜啊，他是来给他姐寻一门亲事的。”
戴瑞对此抱有不同意见。“这不可能，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历来都是嫁入他国公室...... ”
“不，”侯爵打断儿子，“你可听说这小子到处找人想给他老爹买把剑？”
堂堂公爵，在地位上与其他两位国王并无分别，万里河山，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呢？答案只有一个，“您说的是黑牙钢剑？他是想......”
虫钢是地位的象征，他想要我们家传的黑牙虫钢宝剑。这些要从金氏王朝说起，旁歌亚人登录萨乌兰大陆以后，黑牙钢就出现了。传说“铸剑者”普兰德·金国王发现一种虫子的牙齿，能锻造出比钢铁更锋利的武器，随后世人果然发现国王之言非虚。虫钢宝剑曾掀起过血雨腥风，铸剑者普兰德似乎准确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后世并未留下多少真材实料的制作工序。他是个勤勉的国王，但英年早逝。所以留下来的黑牙钢剑也屈指可数，因而成为稀世遗珍。小时候，戴瑞用那把家传黑剑刺穿了挂在兵器库的一副盔甲。哪知盔甲正是父亲曾经所用的。他说，“反正以后也是由你来穿，你把头盔砍下来我都不管。”
族剑名号为“血誓”，乃是七百年前艾戈雷二世在战争中表彰布莱恩家所赐，至今代代相传。
老公爵喝了一口麦酒，“当然了，听说那小子是个有手腕的主，比他老爹还厉害。与其说是给他老爸讨要，不如说是给自己准备着。整个阿图姆王国连把黑剑都没有，那怎么行。”父亲这口气倒有几分嘲弄。
数千年之前，阿图姆公国还未占据如今大片的领土，其封地不过绝尘沙漠以南，绿河城以北。那时的阿图姆公爵不得金氏王朝喜欢，几次拥护叛乱，更是在这段君臣关系上添僵。几乎往后每隔几百年，阿图姆都要揭竿而起，但结局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圣诺娃教院的书籍甚至还有“阿图姆家族缺少王家面相”的这种嘲弄记载。
然而三十年前的“百爵战争”中，阿图姆终于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有赢家自然有输家，萨布莱恩成为了最大的输家。失去封名、领地，举族亦被覆灭。作为萨布莱恩的血脉旁支，布莱恩家族的领地也从原来的整个暮雨岛，变成了今天的北暮雨岛。
如今世上，也只有虫钢，方能让阿图姆家族更有底气。
“用公主的亲事，来换您的宝剑。”戴瑞沉思着，“这是个好消息，‘血誓剑’对我们来说已经失去意义了。如果用它能换来回布莱恩家族昔日的荣耀......是值得的。”
但他猜不透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此事交予你来定夺吧。剑在你哥哥手里，你知道，他不是当个领主的料，一切就由你........”
哥哥是个暗弱的人，但他这个做弟弟的不想让父亲说出来。“大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不能放弃他。若他日后成为领主，我也将会尽力辅助他。”
“你虽然是家里的老二，可是你一直坐在老大的位置上。我了解你，也了解你哥哥，说实话我也更爱你哥哥。你哥哥跟他的名字一样，像我老爹。”蜡油因为桌子的抖动缓缓流下，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忧伤，“为什么？为何要抱有幻想，觉得他会成为一个他无法成为的人呢？”
良久，戴瑞答道：“就像你的弟弟，”他略有迟疑，但语气肯定。“我的叔叔那样。”
格林德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