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结尾引用了我很喜欢的一句话，作者是诗人顾城。
“可是苔上雪告诉我，你没过来过。”

神话·伶
滚滚鼓声乍落，戏幕起。
台畔两厢清越亮嗓，白素贞移步登台。
今夜演那白娘子的，是近来名声鹊起的金老板，金光瑶。
只见他一转腰身，水袖轻扬，一阵水光缭绕中，许仙已至。
他们相对而立，余光相绕片刻，眼角均带笑意。台下人很捧场的鼓起掌来，好戏正式开场。
金光瑶眼中凝光，定睛台下，舒嗓唱道：“【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一句戏腔出口，余韵绵长，将新愁之意唱的淋漓尽致。
台下喝彩声渐盛。
金光瑶暂退幕后候场，台上是小青独白，咿咿呀呀极尖细的嗓音夹杂着掌声喝彩声，叫人如坠云端，听来已不大真切。
许仙亦在候幕了，见他侧头清咳几声，金光瑶敛眉道：“二哥，今日状态可还好？”蓝曦臣闻言，浅笑摇头。金光瑶会意一笑，心神重回戏中，二人不再言语。
台上小青唱罢，鼓声几变，掌声又掀新潮，才子佳人粉墨登场。
金光瑶胸口渐生几分闷痛，他着力唱着那珠玑字句，音容婉转，毫无破绽。此刻眉头被吊住许久，不适感愈发难以忽视。他高挑的眼尾肆意地流淌出白素贞的缱绻深情，仿佛看着他戏中的许仙，戏外的二哥，便能置身云端，再无苦楚。
高台之上，灯火阑珊，台旁满是楼上达官显贵笑闹时随手掷下的纹银，台下是毫不吝啬的掌声。纸醉金迷的旖旎声色，不经让人有些昏昏沉沉。金光瑶忽地一阵眩晕，眼前顿失颜色，脚步有些发软。所幸蓝曦臣离得近，不着痕迹的扶了一把，金光瑶才强撑着稳住身形。他看着身旁面若冠玉，目如点漆的蓝曦臣，仿佛台上的满城烟雨，恩怨情仇都飘向天际，而他，缓缓跌入回忆。

那年的冬天很冷，夜中并未点灯。师父将他带回时，园中只余仍在练功的蓝曦臣。初见之时，金光瑶暗暗想道，竟有一人能生出这般明烨之色，令满园清晖为之黯淡。若能有日与他登台同唱一出戏，倒是前路可期，让人迫不及待。
蓝曦臣也看见了他们，停下动作向师父行礼，亦在打量着这位陌生之人，心下也有几分悸动。师父唤他至前，拍了拍金光瑶的肩膀道：“这小家伙以后就是你师弟了。”金光瑶并不习惯和他人这般亲近，稍稍后退一步。师父倒也不闹，爽朗笑道：“哈哈，这个是你二师兄，你们互相见过吧。”蓝曦臣有些试探的唤了一句师弟，而金光瑶缺超逆光的方向微微低首。隐去了他纠结的面色，半晌，他唤道：“二哥。”
蓝曦臣心下微微讶异，不是为他有些失礼的称呼，而是为自己听到这句二哥后安耐不住的雀跃。师父又打趣地笑了，他道：“那感情好，日后你兄弟二人，一人唱旦，一人唱生，拿下那出白蛇传，就算是能登台了，哈哈哈。”笑声似是惊扰了苔上雪，簌簌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戏中又过一折，金光瑶功底极深，虽是身体有恙，还是没有纰漏的唱完了整出戏。唯有蓝曦臣眼露忧意，他放心不下，一直在细细的看着金光瑶。
金光瑶倒是沉浸回忆里，未曾发觉身旁人的异样。只流连忘返地窥视那袭白衣，仿佛又置身当年一隅小屋。在众师兄弟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寒风刮过门楣的风声中，他偷偷将二人青丝交缠，然后凝视蓝曦臣的睡颜。用细微到几不可查的声音，许下了今生最郑重的誓言。
这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而今身上不适，强行压抑的他有些穿不过气来。
这一身行头，素衣中织着金，华美的只应天上有。他们唱的这出戏，是自年少时便期盼已久的千古佳话，只是戏，终有散场时。
谢幕后，金光瑶被几个拦不住的戏迷耽搁了片刻，至后台时，蓝曦臣已将茶盏放在经年不变的位置，开始卸妆了。唱完戏后为他亲手泡一盏热茶，这是蓝曦臣素来的习惯。他见金光瑶进来，将茶盏递过，关怀地问道：“阿瑶近日……可是身体有何不适？”金光瑶嘴角啜笑，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张口欲答。不料嗓子突然极痒，忍不住咳了起来。一阵闷咳后，口中竟满是血的腥甜气息。
金光瑶又就着茶盏喝了一口，只见浅色的茶中，染上了几缕触目惊心的血丝。他若无其事的将盖子捂严，看似不经意搁在了离蓝曦臣远的那侧。
蓝曦臣未觉有异，只替他顺了顺背，温柔地嘱咐道：“近来天寒，一定注意身体。我们住在一起，便是为了方便互相照应，有什么事切不可瞒我，懂吗？”边说为他取下贴花。

卸妆完后，二人一道回了小屋。屋子并不奢华，但他们却很是喜欢这份素雅。不过蓝曦臣亲手载下的金星雪浪，倒是让着院子平添几分颜色。
又一年隆冬，雪下的纷扬，这么多年的戏，一折唱罢又一折，到头来叫他们感触最深的，却还是那恩怨缱绻的白蛇传。
金光瑶站在屋檐之下，手拈一朵金色的花，眉间一点朱砂痣，好似星辰坠入人间。明明不是什么妖娆颜色，却叫人移不开眼，令周遭万物都为之失色。
明明今日尚未出门，却觉身子忽地十分疲软，眼前一阵发黑。金光瑶喘了几口，阖上双目，将身子靠在门边在堪堪稳住。笑容带上了几分自嘲，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不知还可陪二哥多久，真是不舍呢……
蓝曦臣回来时便是这般光景，他将手中买回的早点随手一放，面带紧张的上前扶着金光瑶回屋坐下。
蓝曦臣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凝重，迟疑地道：“阿瑶……你身子当真无碍吗？不若再去找个大夫瞧瞧吧?”金光瑶有些虚弱的摇了摇头，道：“这些年那么多大夫诊过，都说是体虚，想来不会有异了。许是最近天又冷下来，有些受不住喊寒罢了。以往年年冬天都是这般的，二哥，我实在不想再去瞧大夫了。”金光瑶眼中好似带了光，映着雪，蓝曦臣不禁有些怜惜。
金光瑶向门外侧首，院中积雪已高，蓝曦臣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是容易体虚的时节，又见金光瑶神色恬淡，笑意不减，终是蹙眉点点头，算是应了。

金光瑶笑意渐深，起身去将早点取了进来，与蓝曦臣一同缓缓吃着。见蓝曦臣神色尚且隐着担忧，便想到了一个大胆的点子。金光瑶眼中有些狡黠，唇角染上了些许调侃的笑意。他唤道：“二哥。”蓝曦臣闻言停下动作，望向他。
金光瑶微微起身，凑前去，蓝曦臣以为是要与他耳语些话，还将头微偏。却见他低头叼走了他筷中夹着的半个包子。金光瑶是从来未做过这种暧昧逾矩，又十分大胆的事，登时气氛便有些旖旎。金光瑶不禁脸有些红，看着蓝曦臣久久望着他不言语，神色难明，还是笑了笑起身，将那半个包子吃下后，便回房歇息了。
房外的蓝曦臣还在怔愣，房内的金光瑶却是水深火热。他方进房就忽然失了力，跌坐到床边，面色苍白似纸，大滴的冷汗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了小洼。
还是没撑住，他晕倒在床前。恍惚中，他想到稚气未脱的少年们在谈论将来时。他总是说想成为旦角，其实不过是为了，既然戏外没有勇气和蓝曦臣成就姻缘，那就戏内一场爱的轰轰烈烈。说来，他唱白素贞，蓝曦臣唱许仙，他们成亲倒已有多回了。这倒也算了却夙愿，不枉此生。就这么死了，若说遗憾，只是还想再与他搭一台白蛇传，再看看他风光霁月的身姿……
金光瑶再度醒来时，满目是白色。他看到旁边衣角染上了些许污物，裤脚发皱的人，心里一阵抽痛。他欲开口声却哑，见状，蓝曦臣忙递上一杯水，他抿了一口。待到有些气力，他望着蓝曦臣的眼睛道：“二哥，我会晕过去，想来是最近太累了，不打紧。”蓝曦臣闻言没有接话，但是神色复杂。金光瑶心下顿时了然，他还是知道了。

他闭上了眼，声音有着放纵的疲惫，道：“二哥，陪我最后再唱一出白蛇传，好吗？”久久寂静无声，蓝曦臣眼中已经泛红，哑声道：“阿瑶……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金光瑶笑了，笑容充斥着很多年来一点点被抹去的纯粹。他正了神色，一字一句道：“虽然很难过，但是我已经没有遗憾。最后想做的，就是再唱一出白蛇传。”他看着蓝曦臣，眼中是无法撼动的执着，蓝曦臣艰难的说了一声好，尔后去打点事宜。一切彻骨的悲伤都尽在不言中。
这一场告别演出，可谓是盛极一时。上妆时就能听见外头来的戏迷嘈杂的评论声。
金光瑶今日似乎兴致极好，就似这些年日渐病弱的人不是他一般，神采奕奕。他挽起右边袖子，为蓝曦臣描眉，然后上彩墨，一点一点完成了全部的妆容。世人皆道白素贞误许仙，却不知……许仙，终究在白素贞手中才能成就。
侯台时，金光瑶忍不住强烈地咳意，忍了多时，还是避开众人，捂着帕子闷咳。经管举止间都很压抑，但他放下手时，帕上已如梅开，点点潮红 。
所有人都知道金光瑶状态不佳，并未对这场戏有什么苛刻要求，但出乎意料。这是他登台多年来最完美的一出白蛇传。
在台上，他们已然把自己当成了白素贞，许仙，不再是唱他人佳话，而是造就自己姻缘。连蓝曦臣都有些入迷，金光瑶确实是太惊艳了，就像是一次性泼出了人生所有颜色，流光溢彩。
他一开口，四下都静了，是不敢出声，皆怕惊扰了这一场幻梦。金光瑶唱道：“【尊声仙官听我言：素贞本是扫叶女，曾炼仙家九转丹。只为思凡把峨嵋下，与许仙匹配在江南。我夫不幸染重病，特采灵芝到仙山。】”
唱道此真情流露处，台下已有人隐隐泣声。台上画面几变，二人破镜重圆，蓝曦臣唱道：“【端阳那日我吓破胆，轻信法海去逃禅。才知娘子心良善，千辛万苦为许仙，你纵是蛇仙我心不变。】”
又是情浓时唱道：“【我的妻拥云鬓花容无改，真好似天仙女初下瑶台，我这里将花朵与妻插戴。】”
此刻他们就好似真的夫妻了，几遭情浓，又受法海阻挠，白素贞留下最后一言：“【秃驴不必笑呵呵，你带着屠刀念弥陀。任你罩下黄金钵，人间的情爱就永不磨！】”便被压塔下，许仙入轮回，才子佳人断佳话。

一出唱完，金光瑶在台下直接脱力的跪坐在地，再无余力去维护形象。蓝曦臣扶着他，不要别人靠近，就在漫天飞雪中依靠在一起，一脚深一角浅的远去。
在他们身后的戏迷，已经泪流满面，上下一白中寂然无声。
蓝曦臣在房中点了煤油灯，昏暗的灯火微微摇曳。他看着金光瑶昏睡的容颜，伏在床头，一同睡去了。
他们都睡的很沉，抵死贪恋这最后的炙热，流连在昔年回忆中不愿醒。
天色尚且能看看见路，金光瑶便醒了，蓝曦臣这些日子照看他，已经很是疲惫，此刻睡的很熟。
金光瑶无意督到门外路上挂着的红灯笼，勾起一个笑容。新年，要到了啊，只可惜明年，怕是无缘再见了。
他低头在蓝曦臣额上落下极轻的一吻，低声道：“新年快乐。”
待到蓝曦臣醒时，身旁已是空无一物。他颓然的闭眼，知道金光瑶不会忍心让自己看着他死去，选择孤身远离。在最痛苦的时刻，还在想着怎么减轻他的痛苦，他是该高兴吗？高兴曾有一个人，爱他如斯。
几个冬季过去，一日蓝曦臣回屋的时候，照常唤道：“阿瑶，我回来了。”还是如常一样未有人回应，他怀揣希望的继续往前，期待奇迹的出现。不经意瞥见苔上雪已厚，露出自嘲笑意，阿瑶啊……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你还在。“可是苔上雪告诉我，你没归来过。”

补图

好喜欢这个设定呀，戏词里唱的悲欢离合，在尘世中一幕幕演绎。一出白蛇传勾勒出曦瑶的故事，最终止于苔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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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白蛇传》，偏偏让我去不掉脑海中《霸王别姬》的身影。
想来也是，戏中戏外痴人的情情爱爱，都是一样的令人动心。
顺带一提，阿衍的文笔进步太大了，场面感也很强，吹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