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宫归家月余，日日以陪伴双亲为最要紧之事，乖觉沉静，温雅识礼，连酒也不贪，额娘道入宫几载换了个性子似的，没原先活泼，瞧着担心。年关将近，又因我在之故，公主邸里上下皆“装”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实则这一片祥和背后，隐隐藏着两个无人敢提的名讳，终究给新年蒙上一层不清晰的哀。】
【仪云殿内当值五载，若非玛嬷噩耗传来，我断然不觉自个儿竟是个不孝女。岁姊七年出阁成婚，川姊十年入安王府，如今已是建昌十二年末，我才想起宫外有两个一直牵挂我的人，我才想起双亲早已膝下无侍两载。】
【伴着雪霁初晴的寒风，是日清晨我又往额娘房中来。小炉中炭火正旺，一室暖融，额娘将将起身，闻舟姊正欲替她上妆。脱了斗篷，直往额娘身边凑】额娘~您还是这么好看，一点儿都没变。
【分付旁人皆退出去，接过闻舟姊手中篦梳，仍是我入宫前额娘在用的那把，或者说自我有印象，额娘从来只用这一把篦梳，估摸着是额娘深居简出总忘了换新。分明瞧见乌黑中夹了些许银白，视而不见，一壁替额娘篦发，一壁娇俏道】
漪漪瞧这把篦子有些旧，赶明儿去谭木匠给额娘挑把新的。
【她喜我从前活泼，我便煞有介事地活泼喜乐，好似当年，好似我不曾走过。我仍想象着她能深夜等在醉卧花眠，严惩因贪杯晚归的我，我会交给她三十遍字迹端正工整的《礼运大同篇》——我的字是随阿玛学的，额娘应该很喜欢。】

【年关最末一场雪化于三月莺时，此后终有些转暖的气象，距我最后一次涉足裕王府，相去已逾数月。虽未至知天命的年岁，却也于这接踵的忧惴与奔讣中将死生淡看。漪漪替我篦发时，正自顾阖眸养神，一字一句递入耳中，不时也被人着意的讨巧而逗乐，聆得换之一字时，才又回过神来，迟迟应道】原是用惯了的物件儿，还是不换的好。
【凡物但与故沾边，总难免引人生奇，倘我不言，知她也要来询，遂一并和盘与她道】这篦子还是你///玛嬷的旧物，我与你阿玛成婚后，便将此物从宫中带出来了。
【算来漪漪入宫五载，临行前尚且是个玩心不改的小丫头，知她素日秉性，纵交与孟真照拂，亦时而入宫探望，也难免忧她于紫闱内会否多有冲撞，畴昔总觉时日漫长，未料五载春秋代序，也在日复一日中陡然掠过了】
【若搁在往时，丫头骤离了禁城的繁规缛矩，定要一日到晚摸不着人影儿，不知混迹于城内哪方胡同酒肆，今回却极是反常，成日除却侍于双亲膝下，便是歇在阁中。四围一霎缄默，片晌又言】这几日天气晴好，你也不必成日闷在府中，这些年前门大街、南锣鼓巷皆开了不少新铺子，你若不想凑热闹，也可去王府寻你两位姊姊，你们姊妹多年不见，想也有许多话要说。
【透过铜镜觑她容色，纵颦笑间仍是旧日欢脱做派，行止间也足可窥得异于既往的端稳】宫中平日里不许沾酒，你若想饮，叫了玉髓同去也好——我们漪漪长大了，额娘知你有分寸。

【额娘念旧，这一应用具可紧着她喜好来，何必强塞个新的给她，直点头称是。可玛嬷二字甫入耳，篦子于发间一滞，又顺至发尾，面上瞧不出动静，心中却五味杂陈——有悲、有憾、有叹、有惊、有喜。若此二字从下人口中听来，我必敲打再三万不可于额娘跟前提及；若是阿玛之言，我虽知他不会，也当叮嘱几句，可偏偏儿，是额娘的话。】
【玛嬷过身不足月，舅舅奔丧坠马抱恙，病榻缠绵几日而去，走得太急、太紧。急到未有任何预兆，教额娘毫无准备生受了离别之苦；紧到一人去原有另一人可撑起额娘的半边天，可如今额娘失去两个。“太妃”“王爷”“玛嬷”“舅舅”皆是不能说的词，因任一个都能令额娘忆起两份心痛。这一句玛嬷，我不信额娘只知前事梳篦，不闻临终遗言。】

原是玛嬷的物件，无怪篦发如此顺手。【额娘这是通透了，豁达了。我高兴，真的高兴，是出宫来第一次感到自内心的狂喜，连话梢都带着笑意。瞧那梳篦上镌的细密暗纹，眼光缱绻。仿若可见从前，先玛嬷替额娘篦发，再额娘替我篦发，今我替额娘篦发，这篦传了三代之手，最终仍留在额娘这儿。】
【额娘留存的物什，大多藏着珍贵记忆，是她于紫禁城中未出降时的少女时光，那光景如何，从我入侍椒庭见惯的年青公主可窥探一二，而额娘只会比她们更丰华昳丽。】额娘~您从宫中带出来的每个物件都有故事，这个篦子又有什麽好听的故事呀？您给漪漪讲讲呗，漪漪好久没听您讲故事啦~
【哪儿是我想听故事，不过是想额娘讲故事时，能多忆些曾经欢愉，而非当今岁月。】

【五载紫庭历练，虽以掌管庶务为主，辅以审查账簿，也于必要时帮些杂事。挽发上妆，下厨煎药，我早当和娘娘是半个自家长辈，这些稀松平常的，我替和娘娘所做之事，抑或是寻常女儿替父母所做之事，自个儿却从未替额娘做过。少时在邸，我只顾自己玩乐，哪儿会想到这些，尔后入庭，虽有所感，额娘亦常探望，终究聚少离多，无暇顾及，总以为来日方长，熟知这一拖便拖到现在，可算在月前教双亲尝了我的手艺。】
【只是玛嬷和舅舅没这机会，终究遗憾。骊珠儿尚小，岁姊川姊出阁多年，玛嬷还没尝过亲孙做的菜；早先舅舅还笑阿玛生了个舞刀弄枪的“女将军”，若他得见我如今面貌，尝我所做佳肴，又会否羡慕阿玛得一贴心小女——该是不会的，骊珠儿自小便胜我贴心，同周姐姐一样惹人疼。厨艺甫学成时便想，出宫后第一顿年夜饭定当我掌勺，教亲人俱可尝我手艺，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后半句我连想亦不敢。】
【将额娘的发分成几股，极娴熟地挽发髻盘燕尾。】漪漪在内廷时早和两位姐夫通过气儿了，同岁姊川姊的书信往来业几十封，早些时日崇慧殿下婚宴您不是怕我闷着教我去嘛？都见过面了，还有我那些外甥外甥女，就是您的外孙外孙女们，都好着呢~鹤宵进学数月极为聪慧，徽书是个机灵丫头，也是个美人坯子，孟玄那皮劲儿跟我小时候似的，管不住，徽明尚在襁褓，从不认生，一见我就笑。
【将一众小辈道尽，发髻理好，细端详镜中额娘，又续】漪漪长大了，知事了，从前觉得待在家里闷没意思，如今却觉得日日缠着额娘听故事才最有意思，额娘多讲几个~

【并非全然不惮语及故人，无非事已落定，而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案几上的一盏一壶，尽是先人曾伫留于世的真切佐证。再佯作不察般隐于口端，不过聊以自欺，然后欺人】
【思及与这梳篦有关种种，尽是些无畏无惧的年少意气，换了个松快些的语调】这篦子原收在德清馆，我瞧着好看，便同你///玛嬷讨了去，宝贝似的供在屉中。那会儿同你阿玛少不谙事，端阳节时私授过一封手书，就与这篦子搁在一处。可巧有一日你///玛嬷来，打开桌屉去寻那篦子时，便瞧见了那封书信，还为此与额娘动了好大的怒气。
【调阳律吕，响遏行云……信中字句，便是搁在十数载后的今时，亦觉历历在目，非因这手书文采斐然，更是当日雷霆之势，而今忆来仍觉心有余悸，却无由地有些艳羡起，那个尚能揣着无用的一腔孤勇，胆敢与额娘盎盂相击的自己来】
【岁清与川清自小敏慧有仪，独漪清幼时似个半大小子，数年来娇宠之余多付杞忧。今见丫头挽髻的动作熟娴，兼又极具耐心，娓娓语及几个小辈情状，才觉此前隐惕皆多余】额娘那会儿呀，可比你幼时不省心多了。
【此前念及漪漪年岁尚浅，不曾于她婚事上稍作筹谋，今算来倏忽也已近待嫁之岁。额驸领朝中要职，近年奉旨教引肃府长孙，兼有觉罗血脉的亲缘在，此事原无须费心。闲话间髻发业已挽成，柔荑覆于她手端，引她于妆台前同坐】入宫前，你两位阿姊便已由皇伯先后指了婚事。【稍一顿，又续】圣人指婚固然是殊荣，可额娘仍盼你能寻一个自个儿中意的人。

【曾闻玛嬷不喜阿玛，却拗不过额娘执意下嫁，头开始逢年节走动尚有为难，尔后有我们三姊妹挨个出世，血脉相亲搁着，玛嬷又极疼我，同阿玛这才渐好了。额娘与阿玛年少相识，情深义重，一堂缔约，琴瑟和鸣。额娘虽忤逆玛嬷，却得配如意郎君，趟要我选，该更偏心额娘一点儿。】
【额娘语调松快，提及阿玛时更有如含蜜，我业是听其言及此间细节，方知往事种种，缘来这篦子不止承载母女情重，更教额娘追忆当年孤勇，是青年锐气，是初生牛犊之势，往者犹不可追。闻其言笑意渐浓，活泛打趣自己道】玛嬷至额娘那处能觅得私授手书，不正如额涅到我那处搜得私藏美酒？果然是一脉相承，如出一辙哩！
【非我省心，不过玛嬷更多几分老练与明断，前次去王府拜谒，心里那点盘算被她拿捏清楚，反被警告一番；额娘耳根子软些，经不住我“谄媚”殷勤。】

【额娘覆手其上，引我同坐妆台前，我知她有要事相商，且不难意料，是有关婚事。同批出宫的姐妹业有好几位嫁作人妇，此前家里人心急的已在哺育小儿，二位阿姊继相夫后开始教子，这怎么算也该轮到我。】
【且不提额涅的身份，舅舅同皇伯的关系，单凭阿玛的女儿，婚事便草率不得。敷臣氏已有两个女儿指作皇室嫡妻，无论是圣意愿为阿玛光耀门楣，抑或使阿玛于庙堂愈鞠躬尽瘁，已是够了。我是初入宫不久便懂此理，逐渐亦不再惊疑于圣人指婚总能将毫无瓜葛之人系在一处。】
【王府层层重门金锁拴住二位阿姊，故总以为如今自由实乃我从别人处偷来，因是幺女，许多担子轮不到我有机会抗，而今唯一能做便是替阿姊们尽孝道。】额娘~这事儿不急，漪漪...还未有心上人呢，往后倘有中意之人，漪漪定当头一个和您通气儿。
【我更愿招一位品行好的入赘夫婿，同我一齐看顾双亲。】

【较惊变之初成日不思茶饭、寐魇萦身，近月来起居渐已无恙，或逢人造访府中，也可耐性叙上几句。丫头性本和顺，自出宫后更见孝心，早非那恣意胡闹的稚童，日后自当不愁觅个如意郎君。见人应下，知也无须赘言，只颔首道】这事儿倒也急不得，额娘只先同你知会一句。
【将妆台上一应物什归置原处，触及那梳篦时，俄尔又一顿。思量片晌，探手拉开妆屉，从中取出一方雕花锦盒，那手书正置于盒底，中有一白玉九连环，稍倾了引与人瞧】这九连环还是额娘幼时，你舅舅送的，琢磨了大半年也未能解开，便也就此搁置了。
【额娘寿终早有先肇，二哥原也健朗，城门坠马却始料未及，此后圣体见恙。深知来去有时，便教世人虔颂万寿千秋的历朝帝后亦逃不过。自母兄去后，更无讳于直言此道，复将锦盒收归屉中】待来日去见他们时，额娘想引此三物，随葬陵寝。

【皇室公主，觉罗血亲，太子少师，朝廷重臣，从来是我作为他们女儿的庇护，额娘所忧，不过百年之后我了无依靠，故盼有夫家照拂，可我更望自己能强大起来，毋需倚仗姻亲权势，往后成为庇护父母之人。】
【葱指覆上九连环，白玉光泽不再，触及有滑腻之感，盖额娘亲抚过无数遍，幼时为解连环，及长为思故人。九连环底所压纸张，在白玉掩映下有些泛黄，却压得平整，想必便是额娘适才提及端阳手书。阿玛的墨宝我瞧过，多为公文奏疏，或习字摹帖，无缘见其与爱妻书。】
【陵寝之辞，我微怔。世间多少倾城色，不过繁华一瞬间。人生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再去编些千秋万寿的谎话，如寻常人家乖嘴蜜舌的小女儿那般哄骗，无趣更无意义。我早过如此的年纪，额娘也毋需如此宽慰。】漪漪一定记得替额娘收好。或许到那时，九连环便解开了。

【其人不存，其物如故。今将夙愿托付与丫头，便也算得了却一桩心头要事。虽则身体无虞，辄论身后事为时尚早，经丫头应下，没由来地更觉轻快。念及另一事，又续道】后院儿里有坛竹叶青，还是你初入宫那年，一故人打江南送来的。额娘一早想给你留着，今日便着人启出来，给你带回去。
【到底年岁见长，近又辗转少眠，叙不过数句，便觉有倦意涌上。时见窗外天光渐沉，行云径拥间，映入眼底的也只剩稀薄一缕。调过眸波，温声向她】额娘乏了，厨房午时新炖了雪耳燕窝羹，你且去瞧瞧火候，晚些再来与额娘一同用膳罢。

【入紫阙前，公主邸中最不许我多喝酒之人乃我面前亲母，而今物是人非，磨性多年后，最重视我这微不足道嗜好之人，仍是我亲母，因为其女，所以一分一毫的喜恶她皆看在眼里，看在眼里不够，要记在心间，每念起我这小女便忆起这些琐碎，滴水不漏细致周到。撒娇似的倚在额娘肩头道】
寻常人家在女儿出生那一年会于院中埋一坛酒，待到出嫁再挖出来喝，称作“女儿红”，咱们家不寻常，竟是“女儿青”，漪漪会等着最重要那一日启封。
【将额娘扶至塌上歇息，自去小厨房看顾火候，余下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