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

十字街的木雕铺，近日去得可勤。因是知缇恼我，原先那只於菟木雕凶相不足，写实不够。是以，鼓足了劲儿，欲制一款新的予她。雕木郎却谑我，书中画的、我所谈述的、合二为一的，皆比不得知缇喜欢的，不若询她画个轮廓来。
澄亮亮的圆瞳一瞥，不言好坏，闷声儿折回府中，将旧花样刬剔个尽，转寻她赐来新意——哼，纵他不说，我也想到啦。
恰是午憩的好时刻，莫不准人儿可醒着，索性在门外学猫嗷。
“喵呜——二姊姊？”

梦中有只鼠儿猖狂，需得小猫来治，正此时，门外有声传来，丹歌支颐靠床侧，显然也是听见了，正要去阻，反叫我拦住。
“是阿姊，不碍事的。”
她这才变了目的，去请人进来，而我已然拥衾坐起，揉着眼睛，待她近了。
“哪里来的大猫猫呀！”

嗷呜是个好词儿，念着念着，恰好催生出一个呵欠。揩去软睫上的雾气，仍遵循着狸奴的假画皮似的，蹑手蹑脚跟进了屋，一探首，小人儿果然还在床榻上呢。凑近替她掖掖紧软衾，再抵指腹去，轻蹭过鼻尖，蕴笑递言。
“是你家的大猫猫呀，她太笨啦，只得来求仙童赐画啦。”

被子以外可太冷了，我方伸出只小手，又叫寒意吓退，更得阿姊掖被角，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暖和。
大猫猫是阿姊，那么这个小仙童，说得一定是我了。眉开眼笑地冲着阿姊。
“画什么？山水？庭院？还是——大猫猫呀？”
我惯有许多问题，只管一个劲儿地抛，阿姊总有办法接回来。因手不肯出了被子的地界儿，我皱了皱鼻子，如真正的猫儿一般讨喜。

这小人儿很不客气地承下仙童美称，张口就是位丹青妙手似的，山水走兽信口拈来。不由漏出几分笑音，而后速速稳住自己，同她道明，词间泰半是佯作她的口吻，念来很有些软乎乎，逐字逐字：“画——大、脑、斧？”
难免裹着几缕埋怨，却非是发怒，不过是恃熟稔而骄罢了：“本是不劳仙童出手的，可木雕铺的雕木郎仿佛也是个木头似的，雕不出我想要送你的，只得请二姊姊来了。”

呀！阿爹把我将他错认的事儿当了好笑与阿娘说，阿娘又揪着我的“大脑斧”也说了些时候。待我总算念清楚了老虎以后，阿姊又来笑话我。
我躲在衾被间的小腿儿一蹬，假作恼怒的模样。
“不画不画！”
顺手将先前的那只木雕小老虎揽了来，对着它道。
“我阿姊嫌你长得不好看！”

绣衾空有暖息，裹不全、系不住她，小腿儿直截将冷风捣了来。这会子，是藏不住啦，冁然而笑，声儿也含颤似的，勉强嘱她一句。
“好嘛，不画就不画，作什么掀风呀，冷不冷？”
又恐真将人逗急了，忙扑扑笑脸，催着、逼着请它克一克制。而后，歪歪脑袋，不解地同她理论起来，话尾还要装模作样地撒撒气。
“我什么时候说不好看啦？不是你说它不像书上那样的吗，哼。”

确有风过，老老实实将捣腾的脚脚收好，安静地蛰伏在被子里头。
方才还是顽笑，这会儿却认真了起来。手持那木雕于脸面上蹭蹭，丝毫不顾它的冷硬。
“不像归不像，阿姊送的，我是顶喜欢的。”又添，“书上画得太凶，若吓着了，阿姊还要赔我呢！”
再小小心心地往木雕老虎额上印上两片香软。
“不换不换！”

身作长姊，宽纵幼妹，本就是生而天职。实则，知缇对我，也是宽纵的。因而，才敢在她面前将小脾气都剖白。念过了，笑止了，替这桩闲谈画一个尾。
“好嘛，你既这般说，我便不执着啦。”
又觑得人儿衔笑赠吻，虽不是甚稀罕事儿，仍错开了眼，显出些呆愣愣的羞赧来。
“晓得你可爱啦。”就不必再发散了。
今日无事，也不逼她起身，只询：“时候尚早，还用睡一会儿吗？”

这一通闹腾，又哪里睡得着呢？只是我天性惰懒，不肯这样早就向天光妥协。挣扎着分出只小手，朝身边空处拍一拍。
“阿姊来陪我一道么？”
我盼这个很久了，却总叫阿姊的勤奋吓退，不敢开口要求，这会子她撞了上来，我便不大客气了。一脸渴求地望她，期盼她能瞧出来。

软衾是除却爹娘怀中，天下最尖尖儿香暖处。莫说是二姊姊了，谅是我，也常在念书时偷往床榻上递眼风去。虽是晓得不能够在做学问一事上胡闹的，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久之，也借着读书的名头，躲去了诸多外出的纷扰。这叫懒字，我晓得，可谁也离不了它。
今朝，我就要放懒字出山，遂应：“好呀，不过只能一小小会儿呀，不然夜里睡不踏实，多难受。”
“我同你悄悄说，二姊姊莫要同爹娘告状叻。”两只小脑袋凑在一处，道：“我昨夜夜起，瞧见好多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