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一个比我大了七岁的哥哥，是家中长子，但家中似乎人人都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并非大哥其人性情有多可怖，而是这其中牵扯到一桩陈年往事。
大哥并非母亲所出。
人人都这般说，我年少，亦不懂得。只是经常瞧见大哥形单影只的在偏僻的院落里练习刀术，左劈右突，其势如虹。少年执拗着，孤独着，阳光涌动，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切割开了一样，洒落在刃端，映出灿灿金光。
那场景，哪怕是在我其后漫长的余生里，都成为了我挥之不去、深深印刻在生命里的记忆。

江阴韩氏以文立家，谋臣名士辈出，却从未有过一位将军。家中尚文，大哥习武。倘若想辩白几句君子佩剑，大哥偏又习的是刀，大破大立之兵刃，叔父便曾当面斥责他毫无君子做派。我在远处听见了，忍不住上前驳句虚假之派，像模像样地做了亦叫人恶心，却被叔父告到父亲那里，罚抄了女则百遍。
后来我又悄悄去看大哥练刀，坐在花岗石上，托腮远远地望着他，整整一个下午。

黄昏的光将破败的院落笼罩在暗淡里，苍凉至极。我跳下岩石，一步一步走向大哥，将手帕递给他擦汗。
彼时我四岁，尚在童稚；大哥十一岁，眉目果毅。
手帕递到他面前，他没有接，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眸光微闪，深得令我捉摸不透，又浅得好似可以涉水而过。这让我想起二姐，想起深宅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底总是藏有心事，亦是如此看人、看我。
但大哥又是不同的。四岁孩童尚不懂人心，只觉一切随心而走便好，后来回想起来，当年莫名想要亲近大哥的原因大抵是，他是这座腐朽的宅邸里、甚至于刻板的整个家族中最为新鲜赤诚的血液了吧。即便冷淡，心却是整个府中最为炙热之人。
小孩子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大哥平日里习武，食量大，府中每位公子的吃食都是按照一定份额拨下来的，大哥不受待见，下人自然胆大包天的克扣。
我知道大哥时常饿肚子，母亲又是不喜大哥的，四岁的娃娃使唤不住下人，明面上答应了暗地里不办事，早晚捅到母亲那里，便经常偷空将吃食带给大哥。
这天晚上，月色如水。我蹑手蹑脚摸到了大哥住的院落里，他房间的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这么早便睡下了？我暗想。便将一盒糖酥放在他的窗沿下，明早开窗时，他便会瞧见了。
转身欲走，高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一惊，大哥所住的院落偏僻，莫不是进贼了，刚要叫喊，却见一道黑影闪过，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媛儿莫出声，是我。”大哥清冷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将我松开，为我正了正衣襟。
我问道：“大哥刚刚去哪里了？”
大哥避开我的目光，不答。
庭院里凉风浮动，吹起的我衣袂，我埋在大哥胸口打了个喷嚏。
“快回去吧。”大哥又将我的斗披系紧了几分，“别着凉。”
我点点头。走出很远后，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大哥依旧立在庭院中，宛如一尊石像。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晚的事，后来我才得知，那深宅之外，青山之间，有大哥的亲人长眠在那里。后来的后来，我亦去过，只不过那坟头，已是草叶青青。

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前到了金陵。巍峨的城门被装点得甚是气派，我将车帘撩开一角，与阿弟争着挤着朝外面看去。此时二姐业已九岁，长姐如母，敲着我的头嫩声道：“姑娘家的像什么话，也不知害臊。”我弹开她的手，将话置若罔闻。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有醉酒放空者，有稚童嬉闹者，有货郎叫卖者，有携妻儿逛市者，贩夫走卒，烟花柳巷，诸般人间滋味，皆是我所不曾见过的。
母亲轻嗔道：“看够了没？就到内城宫门了，快把帘子放下。”
我“哦”了一声，恋恋不舍。

入了宫门，要步行穿过百米狭长的宫道，方可正式进入皇宫。我跟在母亲身后，身侧是提着暖炉亦步亦趋的宫女，我仰头望向高高的城墙，那片被冰冷的青石砖切割出来的明丽天空，一时间被映衬得竟是如此珍贵。我想，怕是最擅于飞翔的鸟儿，也无法飞越那道阻断自由的沟壑。（说句题外话，在电视中看过不少古代宫廷的宫道，也去过故宫，很压抑，真的很压抑，对于深处其中的我来说，湛蓝的天空实在太过珍贵了）
焚香，沐浴，清尘，拜皇，祭祠。漫长又难熬。终于捱到了晚宴，我望着满桌的菜肴眼冒金光，恨不得狼吞虎咽一口下肚，却怎奈众目睽睽，只得改作小口食之。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华丽纷繁的一场宴会，华丽得仿佛是副一戳即破的幻境，那般纸醉金迷，那般缥缈遥远。熏香缭绕，觥筹交错，皇后端坐正中，宫妃命妇列坐左右，言笑晏晏却又无比疏离。那时的我还不曾想过，多年后，我亦是如此，列在其中，成了红粉窟里的一具腐朽骨骼。

四岁的孩童并不引人注目，偶有夫人夸我生得可爱，便也无甚话头了。母亲正被几名贵夫人缠着闲话，趁着空当，没等宴席结束，我便悄悄溜了出去。此时宫婢们都在宴楼周围忙前忙后，自是无暇顾及我的，小小的身形一路走一路哼着小调，那是大哥教给我的，哼着哼着不禁又想起了大哥。若是他能来，必不至如此无趣。
行至一处绿荫，隐约可见一位夫人立在花圃前。我疑惑，迈开小步子向那位夫人走去。

那是一位身着宫装的老妇人，淡雅的衣裙亦无法掩盖她清贵摄人的仪态。我一时竟看呆了。
她的身后，一名宫婢扬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见到皇太后为何不行礼？”
我惊愕，不知如何回答，愣愣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晕在太后的发髻间，跌落在她的肩头。她的面容笼在阴影里，看不大清，只是莫名的宁静，她捻着花立在那里，恍如一幅古画，柔和的向我浸透开来，那不是高不可攀的贵人，反而活脱脱像极了一位历经岁月沉淀的优雅老妇人。
她向我走来，我听见她步摇轻响。“孩子，不要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的祖母，眉目祥和，似乎有魔力，让我愿意褪去金玉外壳，真真切切的热烈拥向她。

“回皇太后，臣女姓韩，小字媛儿。”我想唤她一声祖母，却不能。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母亲嘱咐过我许多遍。
太后明显身形一顿，继而蹲下身子，细细的端详我，保养甚好的手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脸颊，眸中似有亮亮的东西在跳动。
“媛儿乖，叫一声祖母。”她温声。
我很早便听说，宫苑深深，许多妃嫔想见到家人难如登天，那时候年岁小，想破小脑袋也想不通，位居天子之母、享受天下人供养之人，亦会有心酸悲苦之时。
我看着太后的眼睛，小声道：“祖母。”

心中想着，话到嘴边不自觉便溜了出来，我接着道：“太后娘娘，以后我也可以叫你‘祖母’吗？”
太后笑得很慈祥，看上去是很开心的：“可以啊，不过要私下里。”
我郑重点头，也咧嘴笑了起来。
夕阳啊，将沉将落。
很多年后，我混迹于市井，听到说书人在台上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关于我的这一段往事：话说那晋阳长公主的第五女啊，竟十分大胆地搂住了皇太后的脖子，就往她的怀里扑，连声唤“祖母”。
我也只能无奈笑笑，后世人总喜欢将我的肆意性情拿来作谈资，夸大其词，可那份迫切寻求炙热的心，却被他们轻描淡写的埋入厚厚黄土，在史书中积了灰尘。

（纠正一下，是外祖母）

摘星楼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建筑，空旷的顶阁上，八面开窗，外祖母将正中的一扇推开，风顿时灌进来，将垂地的纱帘卷得上下翻飞。她拉着我的小手，临风而立，俯瞰金陵城的热闹景色，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两队宫婢。
我抬头看了看外祖母，循着她的目光远眺，那景色当真是“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我竟看痴了。长大后回想起来，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便懵懵懂懂地得以窥见了这千百年来无数英雄奋武之所向的原因了吧。
全身的血液在热烈涌动，外祖母晃晃我的手，突然问道：“景色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