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学者。
考察飞船在一片冰斗上飞行，显示屏上的机尾视角里，裸露的漆黑岩石和积雪斑驳沉默。脑海里的数据传输慢悠悠挂在一个节点上，那是一个念头：塞西利亚星的灵魂是一枚凝固的深冬雪花。
合格的学者不会这么想。此时应该推测冰斗的成因：圆形的浅凹地，冰川向山的方向后退时侵蚀而成。我不喜欢赛尔号数据库里对塞西利亚星的概述：冰雪覆盖的寂静星球，如同钻石。这太静态了。此刻被我留在身后的大片侵蚀地貌，可辨百万年间永不停息的冰河流动。
机尾视角突然闪烁金色，是贾斯汀的飞船在闪灯，又换成警示的红信号。前面是山！我一惊，赶紧拉操纵杆爬升，才擦着山顶积雪呼啸而过。两个冰斗的后壁会合，形成狭窄的刃状山脊。真险。
贾斯汀发来一段语音。驾驶飞船要专心，学者先生。他的语气里没有笑意，我却暗自不爽。他为什么一直这么严肃？越不情绪化的人越不好对付。
总有一天我要和他交手。这个站长是整艘船上最需要提防的人。他今天竟然独自护送我，肯定是没打消对我的怀疑。这是我扮作学者加入赛尔号后的第一次外出考察，那个天真的派特博士直接把最好的装备都给了我，让我来收集塞西利亚的古气候数据。任务一层层批下来，没人阻拦，唯独贾斯汀改掉了护送队的安排，自己跟着我。
他在测试我。看来要得到他的信任绝非易事。太感谢了，站长，刚刚我的进程被地质分析占据了。我用实时演算的男性声音回话，算法里加入了代表软弱性格的不规则波动，以加强表现险些撞上雪山的恐慌。
机尾视角：他飞近了一些，似乎是不放心。
真正占据我进程的是这些人格算法。推到序列最前端的当然是精灵学者迪恩：书卷气重，无侵略性，心地善良。我所不敢关闭的是欧比组织二将军迪恩：战斗力强，攻城略地，心狠手辣。不敢关闭是因为我永远也不想再次开启。我最渴望的当然是回到最深处那个人格，赫鲁卡星的流亡者迪恩……如何形容这第三个迪恩呢？
派特以前建立的小型科考站快到了，我提醒贾斯汀准备降落。仍然是荒芜的冰原。走出舱门，有雪飘落到我的面部屏幕上。我伸手触碰，它化成了水，在保护玻璃上留下径迹。瞧：第三个迪恩在思乡。
————
海拔五千米，深冰芯房在雪下三米，璧上可见积雪灰白层理。冰原不是冻起来的一块水，是年复一年的雪层层压紧。此刻表层仍有蓬松雪花落上，那么轻盈，是时间赋予它力气。钻探槽深十米，钻机下放八百米，冰芯要抽两米半。真希望一切都以可想象的距离计算，不必借虫洞缝合。
英卡洛斯在帮我们清扫入口的冰渣，萨格罗斯的胶囊藏在我的伸缩臂护甲内。贾斯汀当然不知道我有足以做他对手的暗螳螂。同样，他也不知道冰芯的用处。我本可以给他传一份介绍，但我已经开始讲解：冰雪积累量可看降水，氢、氧同位素比例可看气温。大气微粒沉积、远古气泡被捕获，来自过去的信息如果合适破译，暗含文明密码。当下和过往，其实同时存在，共谱未来。
不。我在说什么？
他边听边帮我架设钻头。他没发现异常，是我自己识别出压抑太久的感性。
冰芯是一个星球的记忆切片。
冰川是缓慢流动的时光之河。
灵魂是一枚凝固的深冬雪花。
第一个迪恩在钻冰芯，第二个迪恩在警惕贾斯汀，第三个迪恩悄悄输出了三行句子，浅蓝色，挂在运行内存的顶端，像等长的冰锥，晶莹剔透。
贾斯汀说这些研究是为了母星地球，那里的气候越发不稳定，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已超过五十万年中的最高点。七千年前他们的文明才以语言文字和城邦国家扎牢根基，正是赶上一个奇迹般的长而稳间冰期，学者们自问一切是否都是巧合。赛尔号除了寻找能源，也寻找数据：极端气候的行星、生命的生存边界、文明的崩溃。
啊，好沉重的主题。学者迪恩说道。
所以谢谢你愿意帮助我们。贾斯汀回答。
我躲在两层算法后头观察着他。他和母星有什么牵挂，那里也算他的故乡吗，怎么他还是面不改色，波澜不惊？我说不清我希望看到什么反应。他很强大，我希望看到他崩溃，这个结论似乎是一条紊乱的复合函数：出于研究的兴趣，出于敌对的立场，出于孤独。毕竟人格层叠，作为机器人，并不能说哪个比哪个更真。
零下四十四摄氏度。钻探槽把这地下冰屋一分为二，我们各站一边。
钻探向导孔顺利。贾斯汀问我在哪里接受的训练，不仅可供调用的知识丰富，也储存了熟练的实操技术。
以前隶属某个小开拓者组织，受雇帮别人做行星分析；后来出于对精灵的热爱我自己出来旅行了。站长，你喜欢旅行吗？
他沉默了片刻。第一根冰芯正在抽取，我注意力集中，几乎没听见他的回答。反馈2.76米，提钻。好！——啊，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喜欢旅行，但我必须守在太空站。学者先生，今天跟你出来，算是一次难得的旅行呢。我从没到过塞西利亚的深处，没见过这么大的冰川。这里……严峻又纯粹。
我差点忘记让学者迪恩显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但我其实已经在笑着了，是赫鲁卡迪恩擅自篡改了优先级。这很危险。不知道他眼中看上去，这个笑容是什么样子。
他眨眨眼。别告诉船长，但我想看冰川很久了。我喜欢宏大的风景。护卫天才学者来考察，不算玩忽职守吧？
这个嘛……还得看站长大人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表现呀，是不是？
我无能为力，没来得及删掉自己声音里的促狭。
（不，不，不，不。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迪恩·卡朋！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我把这命令剪切到运行内存上，紧挨着那随性所赋的三行浅蓝。贾斯汀被逗笑了，而我感觉那些浮在无色虚空里的句子都被这声音信号溅上明朗的金色。机器人意义上的通感。
——正如阳光洒入透蓝冰河。
零下四十六摄氏度；可是我被那电子阳光照得机体温度升高。我抽出第一根冰芯。圆柱形的书页，状态完好，还需要更深。贾斯汀接过去拍照，分段切割装袋，**作钻塔架换个地方继续。
一百二十二米，钻头毫无预警地撞上阻碍，震得我心里一惊。不应有这么坚硬的岩石。那果然不是岩石，因为激起一阵低沉嗡鸣，滚动在脚下，好像我碰到一只沉睡巨龙的逆鳞。我立刻搜索帕诺星系数据库，还没找到可疑条目，贾斯汀抓起我——也没忘了冰芯——就飞奔出去。英卡洛斯已经蓄势迎战，对手却不知何处。忽至暴风夹冰雹，乌云翻滚，苍白雪原碎裂，冰刃破土而出，他迅速把我推开，我们一起倒在漫天雪沫里，晕眩中我听见电路爆炸，来不及心痛被破坏的科考站，贾斯汀就扑到我的身上。火舌被他挡住，我只看到太阳能电板金光，这下真正的热浪和金黄色一起侵入我的运行内存，仿佛日出。
贾斯汀漆黑眼神里的担忧真切，看不出伪装，不像我自己。他把装着冰芯的箱子塞到我手里，翻身拔剑冲出去。迪恩，你先走！我会意向飞船的方向跑，跑出一步恢复一块运算机能。不像是他设下的局，可他也没在观察我的举动。难道故意把自己置于危险中，看我会不会趁机下手？海盗人格嘶吼着，看他那么紧张，不可能。快，好机会，快让萨格罗斯结果了他。你恨的不是赛尔吗？他不是助纣为虐，因贪婪打开宝藏的赛尔号的得力干将吗？一时间进程过载暴热，我闭上眼就是在鹅毛大雪中背井离乡那一刻的画面。迂回太多了吧，善良的小学者，二将军迪恩大声嘲笑着，还要玩过家家多久？抓了他做人质，大可提前进攻，佐格和艾里逊都能明白这道理。不行，赫鲁卡迪恩据理力争，还不到时候，不能鲁莽，要靠欧比组织的力量才能真正重创赛尔号。学者迪恩抓紧了冰芯箱，颤抖着变焦，高速相机终于捕捉到风暴里的敌影。
蓝紫色，森森白骨。阿克希亚。
突然，我听不到那三个冲撞的声音了。唯一的一个我，只剩下对贾斯汀的担心。金色若隐若现，草绿色伴其左右，那么渺小，幽幽紫光里翻飞明灭。萨格罗斯在不安地敲击着，提醒我冷静思考：学者迪恩没有战斗力！但我恍惚间已调转了方向。他刚刚救了我，不是吗？无暇的日出，严峻又纯粹。
我打开头上的激光射击器，冲入风暴。萨格罗斯接通了内部传输，敲入加粗下划线的{快回去！}
——太晚了。我听到冰碎裂的声响，随即脚下一空，坠入黑暗。

“我们机械精灵是赫尔卡星最高科技的成果，探险飞船带着我们飞向塞西利亚星球参与精灵研究任务。不料遭遇海盗袭击，飞船严重受创，坠落冰原。船长誓死抵抗，可还是敌不过凶残的海盗。
就在这时，一道蓝紫光芒闪过，挡在海盗面前。那就是阿克希亚，星球的守护精灵。海盗顿时溃不成军。
当我们欢庆胜利时，角落里的艾里逊偷袭了阿克希亚，给她撞上了精神控制芯片。发狂的阿克希亚奔向冰原深处。
海盗肆无忌惮地捕获了所有机械精灵。我因为已经奄奄一息而被遗弃，直到今天。
啊，我终于想起了一切。我是赫尔卡星的能源机器人，西塔。”
西塔，这……我带你回赛尔号吧，你可以被修复的。好吗？
我甚至没征求贾斯汀的同意，就脱口而出。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这艘飞船就是我的家。‘忠诚’是我的最初设定。我仍然坚信，走散的伙伴们会回来的。
“船长曾经告诉我，即使相隔几万光年，朋友间的默契是无法被分开的。这里有我珍贵的回忆，我将一直守候在这里。下次再见了，我的新朋友赛尔。”
西塔亮蓝色的双眼弯了弯，一个最基础的微笑符号。我把这些话一字一句说出来，后知后觉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迪恩……迪恩？
啪嗒，泪水滴在船舱底，长出一颗小冰晶。不，这只是我的幻觉。泪水只算运行内存里的多余进程。
迪恩……学者先生，须知这是西塔自己的选择。冰芯我拿上了，走吧，回赛尔号去，分析古气候，还有筹备开展关于赫尔卡文明崩溃的研究，都需要你的知识……
西塔艰难地探身出来，用身子碰了碰我伸出的手。叮当，金属碰撞，他向我们致意。然后他缩回墙壁边，关掉了眼部的屏显。
————
十年后
贾斯汀，你知道吗，雷伊小时候被阿克希亚救了一次，在这里。
这次不用看机尾视角。爱德华·贾斯汀就坐在我左手边。我望着他眨眼。
十年前我也在这里救过你。他故作认真。
你好没趣，站长。那时候救我是你的任务。
迪恩，专心点……前面有山！
我赶忙把操作杆拉到底。一个夸张的爬升，但我们仅仅是直冲入塞西利亚星的清冽空气。哪有山？我气愤地眯起眼睛。
你学坏了，站长先生。
你不是说我没趣嘛，学者“先生”。
我用力锤了他的一个太阳能电板。他夸张地闪躲。
这算我回归赛尔号之后的第一次田野考察。人生就是周而复始，至少在我身上似乎总是这样。十年间，更重要的事排满了赛尔号的日程（其中大部分都和我制造的麻烦有关，我得承认），传奇上演又落幕，只有我始终记得塞西利亚星还有没钻完的冰芯和沉眠的西塔。
啊，不对。贾斯汀也记得。这家伙……那天在庆贺我回归的聚会上，喝多了酒精制品，拉我到角落里说，他早就安排好了回塞西利亚星的科考船。
我感动又觉得好笑。你都把我拉到角落了，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怎么，你不想去？
我悄悄再凑近了他一点。他好像也这么做了。为什么这个人就连醉了也那么有自制力？
我不想去……
贾斯汀惊讶地望着我：噢，好吧，那——
我不想去，除非和你一起。
——嘿，贾斯汀老兄，啊，还有迪恩，我联系上新科考站啦，说是明早就能返工——噢，天啊，对不起，你们继续！
派特博士匆匆撤离，一路上撞倒了雷蒙的酒杯，踩到了茜茜的脚，碰歪了船长的帽子，结果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里来了。
贾斯汀已经完全当机了。我则还有多余的运算能力，能够狡猾一笑。
————
提取样本水和气泡化学分析、拟合数据、与地球比对参考，这些都要回去再做。当务之急是带西塔回家。
灰色的小机器人真的还在那里，在同样的墙角。我尽量温柔地捧着他。西塔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备用电池，开不了机了。但我相信他背上插着的五颗记忆晶体仍然完好。我们航向赫尔卡星，雷伊在那里等待。扫除了吒克斯的阴霾，就算是赫尔卡也许也能重生。
重新提取古赫尔卡能源的工作已经有原型机了。贾斯汀没说话，但我感觉他想起了地球。雷伊忙前忙后，时而用自己的电力开启一些庞大的机器。西塔躺在一个专门制作的接口上，即将久违地充能。
他等了这么多年，需要的只是最后一点耐心。但最后一段时间感觉无比的漫长——总是这样。我在水银湖边踱步，感觉到贾斯汀的注视。
迪恩，十年前，我真的不信任你。他突然开口道。
我站在湖边乱石上，回过头去。笼罩空地的银色辉光里，贾斯汀的金色一如既往的严峻而纯粹。
我知道。很明显，其实。
但是你那么在意西塔的记忆……你是真心的，我看出来了。我就在那时打消了疑虑。
在那时？我记得你在那之前就为我挡住了爆炸哦，站长大人。
他笑了：别想让我承认我一直在意你。你都说了，学者，那时候救你是我的任务。
他三两步赶上我，也站到湖边。迪恩……当时在这儿，我找你找得快疯了。我以为你会来赫尔卡。
我低下头，凝望反射着繁星的湖面。
我说：贾斯汀，其实你是对的。我就在那里。我隐身了。我一直看着你呢。
雷伊在招呼我们回去。看来西塔醒了。
贾斯汀看起来要被即时演算的一大堆惊讶和疑问淹没了，但我没打算现在就解释。我示意他别问，然后轻声说：即使相隔几万光年……
他向前一步，紧紧抱住我。我闭上眼。运行内存的无色深空里，三行浅蓝色的字在角落悬浮，十年未清除。
冰芯是一个星球的记忆切片。
冰川是缓慢流动的时光之河。
灵魂是一枚凝固的深冬雪花。
过往的记忆是向未来前进的燃料。这燃料可以烧熔一根古老的冰芯，滴落珍贵的气候密码，帮助遥远的地球免于崩溃的命运，也可以温暖一枚习惯了深冬的灵魂，让她在大战胜利后，在爱人的怀抱里，能够流下喜悦的泪水。
即使相隔几万光年、平行时空，即使见证崩溃、背井离乡、粉身碎骨，十年了，贾斯汀，我们永远无法分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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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灵感来自Jared Diamond的著作Collap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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