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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9-12-19 15:48回复
    《Being-Towards-Death》
    杰园NE向/园医BE向,半正剧。
    BGM:That inferior feeling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9-12-19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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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极盛时,也就成了海。
      我从玛莎·雷明顿发灰的眼珠里看到了一切景象、亦是四年前亲眼目睹的景象。密涅瓦军工厂在燃烧,火光滔天、烈焰熊熊、世界分崩离析。铁篷天花板摇摇欲坠,墙角的红锈烫得发黑。木质地板焚烧殆尽,徒留焦黑疮痍,烧焦的墙体沉闷倒戈。
      房子里是火,房子外是雪。地狱蜷在这里,外面是酣眠的人间。
      弗雷迪·莱利的身上有十四个枪口:四肢各两个,胸口上有六个,而从他结识父亲到背叛父亲算起,也刚好十四年。血液洇干,他的躯体在火焰里萎缩成一团软腻腻的、一只丑陋的蚕蛹,焦黑的皮肤里包裹着腐烂的蛋白质,内里是一颗黑黢黢的心脏块儿。
      我拔掉了玛莎·雷明顿栗色的头发,这是我和她唯一相像的地方。我拭去她脸上最后一抹血迹,拉起她烧焦的手,思索着:玛莎、玛莎·贝克、玛莎·雷明顿、仇人……无数个称谓在脑海里不断地旋转。最终,我抓着她的手朝自己挥了挥,无声地敲定了告别的称呼:
      “拜拜,妈妈。”
      我醒来时正偎在杰克的胸膛,胸口心跳声平稳有力,驱走了噩梦之余的惊悸。此刻仍是夜晚,月亮吊在高空,认命等待黎明时分的死刑。濒死的月光踉跄跌过窗棂,颓靡地照亮昏暗的卧室,也让我看到了诱发这场梦的罪魁祸首: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支玫瑰花。
      耳边呼吸声一顿,我抬眼时对上了杰克已经睁开的眼睛。
      “你睡得这么浅,不应该和我一起睡的。”
      “如果醒来后看到的第一眼是丽莎,”他微笑着,一边用手指拭过我眼角的泪,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总是那么细致入微。“那么,早一点醒来也未尝不可。你做了噩梦?”
      “嗯,应该让服务生把花瓶撤掉。”我闭上眼,却再无一点困意,“我不喜欢玫瑰花。”
      玛莎·雷明顿死时,血液里也有股腐烂的玫瑰味。
      她的血腥味来源于一株并蒂玫瑰、一株枯萎的、生虫的并蒂玫瑰,如她本人一样:一朵面向阳光,扮演过好妻子和好母亲;另一朵则朝向泥潭,自诩深情,丑态毕露。我爱她,我多想顺着面向我和父亲的这朵玫瑰去找到另一朵,可是连根拔起后才发现根系早已腐烂,而地面也随之豁开一口伤疤,如同我的童年,支离破碎。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9-12-19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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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没打算继续睡,而是收拾好行李后下楼去驿站前台结算了住宿费用。十二月寒意料峭,冬季的凌晨五点正介于黑夜与白昼间。在伦敦是看不到星星的,这座钢铁森林是一只沾满水雾的白内障眼睛,昏暗的、蒙蒙的眼珠,掺着点黎明的死白,上帝加入一克荧光剂,于是又闪烁出明灭的路灯的光。我和杰克说,伦敦像一只眼睛。他笑着回答,那它一定是最喜欢眨动的一只。
        我们和伦敦的人事一直有经济和书信的来往,但我始终不愿踏入这里,亦是不愿面对曾经。但随着我的病情加重,杰克认为直面过去才是治疗我的最好方法,经不住他几番劝说,我还是由着他一同回归故土。
        顺着“白沙街”路标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为地面投下片片阴霾,反倒是深陷巷角的教堂和白沙街疯人院显得格格不入,两个建筑共生已久,疯人院需要教会的支持,教会要假借慈悲来收纳教徒。
        但我知道,在没被教会拉拢前,疯人院的前身是一所孤儿院。在孤儿院的024病房能清楚地看到教堂房顶的白色十字架。孤儿院的孩子只有在做活赚钱时才有机会出门,教员们更不允许我们去教堂,曾经莉迪亚会拉着我在窗口做祷告,那时的十字架还没有刷漆,有着温沉的木质光泽,和莉迪亚红棕色的长发一样,在月光下格外漂亮。
        莉迪亚。我的莉迪亚。
        无需敲门,白沙街疯人院的部分资金周转要依赖丽莎·贝克小姐。当然,这并非因为这所福利机构给我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只是因为我偏执于收集过去,而曾经的孤儿院贯穿了我的童年。
        走在疯人院的长廊,墙壁角落的霉斑、窗口后的一张张拘束床和紧锁的铁门映入我眼。我需要用这些媒介帮助自己铭记过去的一切,而这座白色监狱则是绝佳的记忆陈列馆。从父亲将我送到孤儿院后我就经常忘事,一开始是忘记了和母亲在床榻缠绵的、父亲的挚友;随后忘记了父亲的愁容和紧攥着的工厂利润单;最终是忘记了火海里烈火缠身的父亲——但我偶尔也会在噩梦骤醒时重新回忆起一切:男人和母亲的呻吟声,父亲在军工厂火海中的惨叫和诅咒,是一根蜂刺,嵌进左手指甲缝,鲜血淋漓,随后是一条毒蛇,循左手臂遁进胸口,死咬心脏。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9-12-19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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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莎、丽莎……”
          谁在叫我?忽然间头痛欲裂,视线猛地陷入黑暗,剧痛中我睁开眼,却恍惚看到了赤裸的母亲,她背对着、扭过头呼唤我。是父母的卧室,床帘旖旎,纱幔下情欲缱绻,空气里氤氲着潮湿发腥的暧昧味,让人作呕。女人跨坐在男人身上,肉体和肉体碰撞,呻吟声喘息声尖锐入耳,他们的裸身是两条缠紧的、交媾的惨白巨蟒,一条叫玛莎·贝克,一条叫弗雷迪·莱利。
          两条蟒蛇突然融化、融化——融化成两张薄纸,是密涅瓦军工厂的收据单和利润表,那时我看不懂那些数字的意味,却觉得这些腥红的字眼像一个个尖锐的钩子,要将父亲穿膛破肚,榨取他的心血,直到他流血如注。在倒闭边缘的密涅瓦军工厂并不是父亲的起点,而是狡诈的律师为挚友设下的深渊圈套。攥紧它们的父亲注意到我的目光,憔悴着向我露出一个寒怆的微笑,他那时早已病痛缠身,疾病在他的身上灼出一个又一个流脓的血泡,他从不因病痛和压力而流泪,被挚友背叛,被母亲卷走家财时也没有,唯有在送我到孤儿院时压抑着、低微地号哭:
          “丽莎……我的丽莎……”
          我爱他。因此我在孤儿院的日子里总是很晚睡觉。我不敢很早睡觉,我不敢浪费我的梦境,因为父亲为了逃债总是东躲西藏、很晚入睡,我不敢想象他在深夜的梦里孤零零地睁开眼,如果梦境和现实没有妈妈也没有我,会是怎样的孤独和悲怆。我总是渴求做梦的时间推得晚一点、再晚一点,让我能入他的梦。让我依偎着梦里的父亲,让我吻吻他,梳理他杂乱的发和青色的胡茬,至少我能给他的梦带来一点点陪伴,一点点希望。
          可是父亲的微笑也融化了。我才发现融化他的音容笑貌的,是父亲亲手点燃的、熊熊燃烧的、密涅瓦军工厂的火焰。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双腿冰冷,我撕心裂肺地尖叫:
          “不……不!爸爸……爸爸!!”
          不!不!我发了疯地接近他,不知疲倦地疯狂地拍打他身上的火,救救他,救救他!可直到筋疲力竭后,我才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堪堪穿过了他身上滚烫的血泡。父亲一开始还在因剧痛惨叫,直到嘴里干咳黑血,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身上的血泡被烧得再流不出一点脓液,像无数只含着血泪的狰狞眼睛,在高温蒸融下死寂地萎缩。
          “烫……太疼了……”
          “丽莎……”
          他的声音弱下去,细如蚊蝇。
          “我……我要活啊……”
          我哭到失声,步步趔趄着匍匐在他的身上,求求上帝,哪怕能为他隔绝一点高温也好,可我却只能任由火焰穿过我吞噬他的身体。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发灰的雾,死亡的征象,直到眼睛里的水渍也被火焰烧得一干二净。
          “求求你们……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救救我的爸爸……救救我……”
          他发黑的青紫的唇,泣血般的重咳声,震颤般发抖的呕吐和在火海里疯狂滚动的身影,逐渐消弥在翻滚的浓烟里。我死睁着眼睛,可是要看向哪里?哪里才是我和他的出路?哭泣久了,稀薄的空气从胸肺急促窜上大脑,逼迫我剧烈地呛咳,直到脑袋开始缺氧,连痛哭的力气都不再有。心脏好像被捅出一个巨口,里面涌进寒冷彻骨的风,我才悲哀地想起,父亲死在了冰冷的十二月,是冬季。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父亲却在火海里合上了眼,可甚至是死,我们都与这个雪夜格格不入,这个世界从不愿和我们兼容。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9-12-19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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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呼吸就越痛苦,越渴求生就越接近死,直到我无力呼出梗死在心口的、失去至亲的绝望。父亲和火海逐渐远去,我陷入一个怀抱,耳边开始响起更清晰的呼唤。
            “丽莎?”
            “丽莎!”
            我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一遍遍呼唤我的杰克。我无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才发现全是冷汗,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或者两者都有。
            “我刚刚看到了父亲去世的样子。我又发作了,是吗?”
            心跳惊悸得反常,我疲惫开口:“我失去他时,这里叫白沙街孤儿院。现在它变成了疯人院……或许我最后的归宿还是这里。”
            “不会的。”他抱紧我,声音平静,像是对孩子的安慰。
            他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我们陷入沉默,陷入疯人院长廊的阴影里。没有人会注意刚刚的吵闹,疯子的悲哭在这里是常事。静谧中我仰头半眯着眼睛,天花板上的污渍竟比教堂的琉璃瓦斑斓。回忆里的恸哭声犹然在耳,直到它消失后我才察觉到双手刺痛,手心早已被自己抓的鲜血淋漓。伤口疼痛又发冷,有东西顺着血淋淋的伤痕流注血肉、贯穿肌理,扎进血肉模糊的心窝,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总归无法摆脱。
            走廊照灯刺眼,我往杰克身上缩了缩,让光束掩映在他乌黑的发里,顺着额角,照进他金红色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沉谧也有锋芒,含着一柄因血存温的刀,蛊惑光又杀死光,灯光在瞳孔里温吞死去,他的眼睛这才明亮起来。最终我偏过头,不再看他温润的假面。他看起来温和、绅士、得体,但我知道,对他而言,对我而言,面无表情才是最真实的表情。
            我不喜欢他这样,其实我也不喜欢与他拥抱的感觉,那像是被关进了某种金属笼子。他的怀抱并不温暖,还有一点微不可闻的血腥味,但现在想来,这血腥味源于我自身也说不定。
            我轻轻推开他,等自己能独自站起来后才重新牵起他的手。
            “回去吗?”他问我。我摇了摇头,说自己能撑下去。
            轻车熟路地走过每一条长廊,一扇扇病房房门像是通向地狱的入口,霉斑也烂成永生花。我拿出024的钥匙,让杰克在外面等我。尽管努力尝试过,但莉迪亚还是很害怕杰克,真让人难过。
            024病房是我为莉迪亚选的房间。这里曾经是我的治疗室,也是我能和莉迪亚独处最久的地方。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9-12-19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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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了,辛苦了,丽莎。”
              彼时,她摘掉箍在我头顶的电疗仪器,轻声安抚我。我喜欢她擦去我额头的冷汗,又抚摸我的头发,她抚过我长发时还会将之打理梳顺,连妈妈都没有这样细心地照顾我。那时的莉迪亚还会对我笑,她只是微微地笑,并不露齿,显得格外温柔。
              我知道电疗的意义是让我镇定,让我挣扎着耗尽所有力气,像一条干死的、在岸边扑腾的鱼,最终学会安静、学会如何保持死态。爸爸和我说过,人在野外遇到熊可以装死逃生,我没有遇过野兽,但在孤儿院里,我恰好可以练习这种苟活之道:想象自己是一具尸体,躺在床上像躺在棺材里,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抱有希望,这就是活着。
              电击的痛苦程度不便描述,但某一次治疗时,朦胧间我看到莉迪亚满眼的哀伤,她的指尖在发抖,疼痛勒紧我的神经,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恐慌,她是在为我发抖吗?她是在为我难过吗?
              “莉迪亚……”我忍痛叫她,“你是长发吗?能摘下帽子,让我看看吗?”
              她怔住,在良久的静默后缓缓散下长发。红棕色的头发贴着她的脸庞,一路往下,直至腰际,像一杯醇厚的勃艮第红酒,浇注她柔软的发,模糊了她和周遭的界线。莉迪亚站在窗前,背后是巨大的教堂十字架,沉冷的夜,她披上一身剔透的月光,几乎要和十字架融为一体。我窒息于她的身体和温软的吐息,如此美艳不可方物。从此我坚信莉迪亚本该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使,我的天使,我的良药。
              月光狼狈入我和她的眼,照亮一室昏蒙。她按下机器终止键,治疗停止。我喘息着吻吻她仍在颤抖的指尖,唇瓣感受她指腹细密的纹路,温暖得让我几乎流泪。我又吻她的脸,任性地央求她也吻吻我。我们彼此倚靠,共同坐在病床上,她会挤出一点时间教我知识,我喜欢她教我单词,变换的唇形像一轮由满及弯、瞬息万变的月亮。
              “forever。我知道怎么拼写,但还是不懂这个词。”
              “forever……forever是……”她蹙着眉思考,然后笑起来,低下头凝视我,“forever就是,莉迪亚会永远陪在丽莎身边。”
              “你会陪着我吗,永远吗?”她点头,我突然精神了许多,电疗的疼痛好像也没那么清晰了,“莉迪亚,教我写这句话好吗?”
              我不顾她的阻止赤脚离开病床,捡起一支粉笔放到她手心里,她又反过来还给我,还没等我反应,她就已经轻轻抓着我的手,带我将它书写在墙壁上。
              “Lydia will always stand by Lisa forever and ever.”
              “莉迪亚会永远陪在丽莎身边。”
              我相信莉迪亚,我相信天使,我相信天使的誓言和她赠给我的痛苦,我相信这就是治疗。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9-12-19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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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的我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堆叠出我眼里的莉迪亚:善良、温柔、纯洁。我不知道爱的含义,正如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forever,但我愿意说我爱她,是病患对医生的爱、学生对老师的爱、一个女孩对一个女人的爱,离经叛道,懦弱热烈,一发不可收拾。
                爱能让人生光,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在逐渐变好。
                但现在不是了。
                “莉迪亚。”
                我叫住她。
                她仓促回头看我,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慌,我想并不是因为我叫她,大概是因为很久没人与她交流了。我向莉迪亚走近几步,随即皱皱眉,她这些年来似乎疏于打理自己,眼角都有了些皱纹,整个人憔悴又脆弱。当然,这还不是让我失望的最大原因——
                “你把你的头发剪了?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拿的到剪刀的?”我抚摸着她粗糙杂乱的红棕头发,惋惜地将下颚抵在她头顶上,体会着怀里女人的战栗,“莉迪亚,不要总让我担心你,明白吗?不要让我失望。”
                她瑟瑟发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依稀发出几节断断续续的呜咽。我抱紧她,一遍又一遍爱抚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可怜的流浪猫。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几张文件,“莉迪亚,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僵着不动,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我也不恼,就直接把她的身体掰向自己,面对她拆开文件的封皮,里面是门市房的地契和开办琼斯诊所的批准文件。我期待地凝视她麻木的脸,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会有什么变化:“你看,是你的诊所,现在我把它买回来了。”
                她不说话,我甚至都无法断定她有没有看到我。
                “我知道,”我抿了抿嘴,“四年前你因为那件事卖掉了它,但我知道当医生是你的梦想。我早就不怪你了。莉迪亚,我来帮你完成梦想,你为我让自己好起来,好吗?”
                “好吗?”我再一次耐心地问道。她仍然颤抖,没有回音。我看着她凌乱的模样,无声叹息。我将莉迪亚拉起来,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拖向卫生间,她大我十岁,却弱小得任人摆布。
                “我带你去洗澡。”
                水温有点烫,但还好,我任由它打湿自己和莉迪亚。莉迪亚的皮肤褪去污垢后润白如羊脂玉,脖颈修长如天鹅颈。她的裸背任由我的指尖在其上流连出道道水痕,红指甲在她背上按出一个掐痕,很快平整、很快褪色,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我恍惚着又重重划出一道,血滴子溢上肌理,鲜亮艳丽,如我饱胀的恨。我机械般地刺刻她的背,周而复始,直到我听到到莉迪亚的吃痛声才恍然停手,她在发抖,瘦弱的躯体像一片易碎的蝉翼。
                “你不会开口说话吗?你不会反驳我吗?!”
                我吼她时用尽全身力气,可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恐慌地抱住她,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安抚,最后歇斯底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恨你了……我不恨你的……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手心的新伤沾水后开始发红,水雾洇上眼睛,我擦掉它,攥紧满手的疼痛,在心里喝令自己无时不刻地看清莉迪亚,可是越看越模糊,她身上的水渍是一层胎膜,一面壁障,我越洗净她,就越是为她身上流注一道鸿沟,水流如瀑,为我和她之间筑起一道透明可见、却无可逾越的沟壑。
                我用干毛巾为她擦干身体,待到擦头发时才发现它已经干了,莉迪亚的头发短得参差不齐,我猜测她并没有拿到剪刀,而是亲手拔掉了自己的头发。我从箱子里拿出一顶被仔细塑封的栗色头发,拆开后戴在莉迪亚头上,发现它恰好适合。栗色的长发过腰,映得莉迪亚的脸多了些血色,看起来像只老式洋娃娃。母亲的面容似乎要和莉迪亚重叠,我闭上眼,摸了摸自己的栗色头发,它们如此相像,如此美丽,如此罪恶,美丽和罪恶的含义相同,也正因如此才遭我厌弃。
                “你不会嫌多的,这也是礼物。明天我也想收到你的回礼……如果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日子的话。”
                她不做声,也不回应。我也不知怎样的回应能让我满足。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9-12-19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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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院子外,才发现伦敦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场大雪。
                  儿时的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神的,他会降下大雪,洗刷这世间所有的丑恶,最干净的东西当然是纯粹无暇的。后来去了孤儿院,我在某个雪天仰望天空,和地面的纯白截然不同,彤云横死高空,鲜艳如鸽子血,天空像一盘培养基,里面翻滚着一团夹有血污的呕吐物,雪花降下时鲜血淋淋。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天堂和圣诞颂歌了。
                  伦敦的雪季很短暂,却占据了我回忆里的大部分。在过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雪天与我相识,或是向我告别,最终形成一个个的记忆怪圈。父亲、玛莎、弗雷迪·莱利死在了雪夜,而杰克则和我在雪中相识。
                  我不喜欢他。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由于身高刚到他胸口,我只好在谈话时仰着脸看他。黑色头发、金红色眼睛、苍白的脸,黑色礼帽,干净又冰冷的长风衣,和我孩童时代所见的杰克别无二致。健谈和寡言、浪漫和没情调、手术刀和玫瑰,枫糖浆和血腥味,缺了哪个意象都拼不出我印象里的杰克,永远矛盾又如一。
                  杰克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据说他的父母和我的父亲曾经相识,但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家人,而杰克只有在为父母看病时才会到我家拜访。我也不知他大我多少岁,三岁、五岁或者更多?我猜不透他的年龄,正如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的一切,而我很庆幸自己能窥到他愿意展露给我的一角。
                  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是活的最像人类的怪物,我也很讨厌他,因为他始终能以怪物的模样去为人,再没有人比他还要虚伪了。可到头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是羡慕他的这份虚伪,还是厌恶真实的他,或是我自己。
                  “下雪了。”
                  “是啊,好像有一会儿了。”
                  很无趣的对答,但说废话的感觉并不糟。积雪被压实成一个个脚印,走了很远后又回望,却早就看不见远方的足迹。我想到父亲,不知道他和我在孤儿院告别时,离开的路上有没有回头看过我,当他回过头时,会不会也看到一路的雪脚印,如此悲怆,没有尽头。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9-12-19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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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会提早为圣诞节做准备。路边常青树裹满彩灯,一幢幢楼宇的窗棂间系上松针藤条彩带,光色和雪色交接,在人们的发梢上灼出一圈滚热,无数斑斓的光粒跃动在伦敦终日缭绕的雾霭里。
                    我路过店铺,最后在蛋糕店的橱窗前停下。一个普通的单层巧克力蛋糕,裱花和翻糖都平平无奇,和一年前的生日蛋糕很像,但事实上所有普通的巧克力蛋糕都长这个样子。
                    “今年也要巧克力蛋糕吗?”
                    “好啊。”我朝他笑了笑,“不要在蛋糕上写字,不要蜡烛。”
                    他去订蛋糕,推门而入时撞开清脆的铃铛声,而我站在橱窗外等他。脖子缩进领口,我盯着点心师手中的刮刀,抹平奶油时像刀面游走过我自己,身体好像更冷了,像度过四年前的生日时一样冷。
                    每年的生日,杰克都会以匿名的身份将蛋糕寄到孤儿院,直到我十四岁。如果用一小块蛋糕贿赂孤儿院的孩子,我就可以逃掉那天的活计,悄悄去外面找莉迪亚。莉迪亚更多时候都在她的诊所工作,她曾经借医生的职权带我去参观过,琼斯诊所并不远,占地不大却很干净。她和我讲做医生的初衷,谈论梦想时眼睛格外明亮,在伦敦看不到星星,她的眼睛就是星子。
                    十四岁的女孩将缺了一角的蛋糕包好,在雪夜偷偷离开疯人院,轻车熟路地前往琼斯门诊。夜晚积雪厚重,她的步伐却轻盈雀跃,她轻轻推开诊所的大门,一切的动作皆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她带来的并不是一个蛋糕,而是一份惊喜、一份希望。
                    巧克力蛋糕香味浓郁,以至于让她忽略了游走在房间里的消毒水和血腥味。她顺着动静一路走到最里侧的面前,一路上都在思索该以怎样的笑容和声音和医生分享她的生日和快乐。
                    “莉迪亚!”
                    她推开门,瞳孔骤缩,声音在下一秒戛然而止。巧克力蛋糕掉在地上,狼狈如泥。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9-12-19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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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铛声再次响起,杰克已经走出蛋糕店,告诉我蛋糕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做好,晚上再取也不迟。
                      “其实我现在不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买给我?”我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握住。他低低地笑,“丽莎,因为已定的过去而排斥这些东西,真的会让你好过吗?”
                      “你什么意思?”
                      等着我的是长久的静默。杰克的黑礼帽在我头上,我抬头看他,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拂去他发顶蓄起的薄雪,在放下手时被他抓住手腕,我的身体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我试图错开视线,但和他只有咫尺之距,无论怎样都难以摆脱。
                      “既然尽全力挽留过去的人和物,为什么不去直视那些肮脏黑暗的一面呢?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在逃避,丽莎,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用尽全力挣开桎梏,冷脸走出几步和他拉开距离,步伐变快,如同逃离背后无尽的监牢。冷风割过面颊,却携不走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嘲讽,几乎戳穿我所有的伪装。
                      “——从那天生日起,你就已经身在地狱了。”
                      只是那时我并没有想过,领我走进地狱的,是我的天使。
                      血液流经地面,打湿了碎烂的巧克力蛋糕,濡湿了刻有“丽莎·贝克十四岁生日快乐”的巧克力铭牌。
                      红与黑,腥和甜,彼此交织,彼此吞噬,一起腐去。我闻到血腥味和巧克力的芳香,也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莉迪亚呆在原地,直直地看着我,手里的手术刀明亮如毒牙,滴答、滴答,鲜血顺刀刃流淌,最终在刃锋处残留一点冷去的余腥。
                      呼吸声颤抖,我走上前,看到手术床上女人的尸体,下体鲜血入注,旁边的盘子里有血肉模糊的尸块,蒸腾着死亡的热气和腐臭味,一个被绞碎的还未成形的婴儿。
                      她死了。死于堕胎。死在了莉迪亚的手术台上。
                      她有着栗色的长头发。
                      我俯下身,吻她苍白的脸颊,就像她离开我的那夜对我做的那样。那晚我在装睡,我知道她离家前最后一次为我掖好被子,吻了吻我的脸,在我耳边说着“对不起”。她现在看起来也像睡着了,安静,冰冷,没有回音,只剩下我在她耳边低微地呼唤。
                      “妈妈。”
                      莉迪亚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我听到她崩溃的尖叫声:“不、不……丽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手术刀掉落,她瘫倒在地上,泪如泉涌,又忽然趔趄着直起身,站起又跌倒,最终踉跄着跪走到我身边,她慌乱地拭去自己满手的血污,死死地抱住我呜咽起来。
                      “我没有办法了……丽莎……我没有钱,诊所的收入太微薄,我不得已才会接堕胎的工作,我知道这是错的……”
                      “嗯。”
                      “我已经把诊所卖掉了,我告诉我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嗯。”
                      “对不起……丽莎……对不起……我爱你……”
                      “你爱我?”
                      我没掉眼泪,现在却笑着哭出了声。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爱我呢,莉迪亚。”
                      耳边痛哭声逐渐远去。身体很冷,带给我温暖的并不是她的怀抱,而是母亲满地的血腥热气和莉迪亚眼里滚烫的泪。我看着莉迪亚,想起每夜与她在十字架前的祷告,想起她颤抖的指尖,红棕色的长发,想起我们在024墙壁上的誓言,和我穷极一切也无法理解的“forever”。
                      我想,我爱她。即使她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天使,也爱着她,爱过她。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9-12-19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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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帮着她清理了血迹和巧克力蛋糕,并将玛莎装进一个行李箱,安抚莉迪亚我会处理之后的一切,她只需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和我一起回到孤儿院,她现在需要在024房间好好地睡一觉,放轻松——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能让一切变得太糟,不是吗?
                        “我会被通缉的,我做不了医生了,再也做不了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不会的,”我递给她一杯安眠药,“不会有人发现的,我认识一个人,我会和他一起处理一切。”
                        “……你不恨我吗?”
                        “你爱我,我怎么会恨你呢?”我笑了笑,“你今天一直都在孤儿院,没回过诊所,而我就是证人。你说过的,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不是吗?”
                        “忘了今天的一切吧,明天……就都过去了。”
                        她犹豫着喝下,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睡去,被电疗床束缚带捆住也浑然不觉。我按照往日的记忆把金属头盔戴在她头上,连通电路,机器滴滴作响,随时准备运作。启动机器前我看了看窗外,没有月光,十字架沉默如死者,恍惚间我仿佛能看到那天的莉迪亚,她散下长发,朝我温柔地笑,那时没有肮脏的堕胎交易,也没有对我的欺瞒,更没有借口般无谓无望的告白,我的天使,曾经那么干净,那么漂亮。
                        只是莉迪亚……莉迪亚,你说你爱我,就当做是为了我,请变回那个我想要的天使吧。
                        停在开关上的指尖终于不再颤抖,直直按下。
                        她惊醒,惨叫、挣扎、昏厥,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未曾停歇,直到对电击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再无哭笑,再无回音。我吻了吻她呆滞的眼睛,又吻去眼角的泪,泪水苦涩得舌尖发麻,那时我第一次解读出了“forever”的含义,能同它造句的并不是爱,也不是陪伴,而是痛苦,无尽不休止的痛苦,吞噬爱和恨的痛苦,而永恒本就是一个装满痛苦的牢笼。
                        和我一样做一个疯子吧,莉迪亚,疯子要比常人幸福多了,清醒地活着才是最大的绝望。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9-12-1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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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褪色失光,分崩离析,最终变成脚下错落的雪脚印,止住脚步时才意识到这正是白沙街的路线。我抬起头,在漫天大雪下看到了远处的白沙街疯人院,火光冲天,倾颓燃烧。
                          而走得更近时看清了火源,我知道那里能看到教堂房顶的十字架。
                          世界骤然无声,我发疯般挤进黑压压的人群,推开人们时看到他们尖叫的口型,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扎进火海,踏开肆意翻滚的硝烟,掠过一簇簇火焰,墙壁倒塌,房柱折圮,烈火呼啸着焚碎一切事物,只剩下死亡,任何火焰和硝烟都无法埋没它。
                          越接近就越痛苦,大脑缺氧,肺灼痛到几近爆炸,喘息间亦是满口血腥,直至双腿脱力瘫倒在地也无法走近病房一步。房门半掩,我看到了莉迪亚,她吊死在房梁上,脖子上缠绕着栗色的长发。
                          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那张脸是在微笑的,她那么温柔,那么漂亮,会对过去的我笑,对任何人笑,对死亡也微笑,却再也不会对现在的我有任何反应了。
                          “‘莉迪亚会永远陪在丽莎身边’……”
                          “……可是莉迪亚,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forever到底是什么意思。”
                          身体沉重,意识也困倦,我甚至已经无力体会悲痛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父亲死去的雪夜,同样是漫天大雪,冲进火海,却无法挽回任何事。硝烟弥漫入眼,视界里只剩下尘埃和火焰。这个世界从我的手里夺走了太多,罪恶、痛苦、报复、亦或是爱,皆死皆灭,殆作齑尘,只剩我自己在空荡荡的恐惧里踽踽独行,跌跌撞撞,无论怎样在绝望里挣扎,都是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拯救我了。
                          好像被人抱起,朦胧睁眼时目光相撞,金红色的双眼里满是怒意,甚至要比火焰还要明亮,那些在他瞳孔里盛放的火花,到底是映于此刻的火海,还是来自他本身呢,我昏沉地想。
                          “你能想象如此痛恨生命的感觉吗……杰克,把我留在这吧。”
                          我朝他笑,声音嘶哑得难听:“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也不抛下我?”
                          “为什么要救我……”
                          我们向后门逃亡,墙柱在逃出疯人院的下一秒猛然倒塌,轰鸣声下震碎一地烟尘,亦将身后的火焰拦截在外。我颤抖着喘息,冷风刀割般尽彻肺中,却甘之如饴,和死亡擦肩而过后方才觉得恐惧。我听到他低沉的笑,我们四目相对,却再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怒火了。
                          “你看,越痛苦就越想呼吸,越接近死就越渴求生。丽莎,只有接近死亡,人才会知道他想要什么。”
                          “放开我。”
                          我挣扎,这一次却再没有挣出他的臂弯,他低下头,唇抵在我的发顶,说话时声音如诅咒般在头顶响起,一路贯穿至我的脚尖:
                          “一个敢利用母亲的尸体去报复仇人的女孩,我的丽莎,你怎么可能甘愿去死呢?”
                          眼前火海燃烧成过去的模样,燃烧成我昨日的梦境,我们将玛莎的尸体转移到密涅瓦军工厂,如约等到了寻找她心急如焚的弗雷迪·莱利,我用杰克的消音手/枪亲手射杀了他,又点燃了火焰,把一切伪装成杀/人狂的手笔,杰克只教我如何用枪,其余一切都由我亲自完成,如此轻车熟路,或许我本该做这样的行当。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9-12-19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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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吻我,就像在密涅瓦军工厂的大火里吻我,我拒绝、厌恶、推开,最终无可抑制地回吻、哭泣、沦陷。唇齿抵咬间血腥四溢,舌颚亦是鲜血淋漓,可越痛就越要吻,越绝望就越要折磨。雪花落在彼此的唇上,融化成苦涩的雪水,却再也僵冷不掉这滚烫又热烈的吻了。
                            接吻中我缓缓闭眼,血液在血管里冲撞,心脏撕裂般惨叫,耳边却死寂得令人恐慌。绝望,没有悲伤也不出于爱的绝望,纯粹如叫嚣的铁水,融入骨血,痛彻心扉,拼死地沸腾,最终铸成冻结骨髓的生铁。
                            是什么时候才无法逃开他的?是见到邻居的他的第一眼吗,还是看到他杀人的那一天吗,亦或是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夜,请求他帮助我复仇的那个雪夜吗。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9-12-19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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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该如此,命该如此,我们并不相爱,却注定相逢,注定要为彼此的双手染上鲜血,注定在这寂冷的世界里成为彼此的牢笼。是两株檞/寄生,饱尝痛苦而渴求光明,攀附在他人身上却只能蚀其心噬其骨,落得个孑然一身的下场。这个世界没有允许我们驻扎的角落,就只好在黑暗里相互缠绕,攫取爱恨,吞噬彼此的生命,至死方休。某一株枯萎,另一株也濒死,但总归不会再孤独了。
                              教堂钟声响起,凌晨已至。他放开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生日快乐,丽莎。”
                              我睁开眼,从杰克金红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狼狈、悲哀、痛苦,却再也不会感到绝望。没有希望,就不会有绝望——而我亲手杀死了它,杀死了自我,或许也杀死了爱。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的十八岁生日。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9-12-19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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