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生活就这样被击溃。
爱能换得爱，仇恨只能换得仇恨，我这样告诫自己，江湖之外，不放纵江湖中的恩仇偿报。青岩“不死不救”曾对我说，不救求死之人。
从披芳到福宁，从李映岚到魏伏鸾。朔雪乱人眼，夹道宫灯含光微弱似丧烛，积雪覆过脚踝，正逢夜中，明日宋宫醒来，屋脊雪厚三尺，这条宫道却被早起的黄门女史扫净，露出青砖。一半的宋宫记得这场大雪，一半的宋宫无事发生。
抬眸看福宁高阶，牙根磨过，这不是觐见的时辰，黄门来拦，大氅下探出掌，叩他里侧的肩摔向阶下，他跌落下去，在雪中坐起扶正帽时，使我发现，雪大至可以成坟。
我自己开门。
福宁殿很暖，满肩雪化水，案上垒着奏折，像一道墙，把他和所有人隔开。再早一些，我关于朝事所有的见识都来自于他，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父亲。”
朱色浸水是玄。
“她几个月没吃药，您知道吗。”

【我有多久没赏过雪了。汴京的雪格外隆重，转眼，纷纷扬扬的白就翻滚着往下落，像是葬仪上洒落的纸钱，堆积满地，昭告着又一抹魂灵的陨落。】
【我见证过太多别离，天灾或者是人祸。都不稀奇。】
【窗上浸润着水汽，几乎是一戳就破。按上窗格的手青筋分明，像是阎王写的账簿，每一笔都是一桩蔓延的墨迹，由不得我。】
【她进来时，我冰凉着手，刚刚走向书桌。双手摩擦出一点热度，凑近炭火。】
【火光颤动，碰见晶莹时稍黯淡了些。但抬眼时惟余一叹。手扶着桌面，层叠这的奏章绕在桌子的周遭，桌前斑驳的墨迹“怀”字尚未行完。】
：朕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想得来看看您。”
五岁起我不再问为什么，这在我而言是一个无能者无能至极的发问，为什么冬天下雪，为什么燕子冬去春来，为什么我的阿爹会成为太子，为什么人们会死――
第一次知道自己会死时很难过，在楚王府的花园里环顾，目光逡巡像此时略过他的书案，他的笔架，他的笔，他执笔的隐隐见青筋的手一样。那时阿娘抱起我，说：可是我们都会死，你不要怕，渺渺，我们的人生还很长。
人生长得像三流话本，翻开第一页就能猜到结局，甚至故事的跌宕起伏都毫无新意。
“父亲，我不明白。”
殿中的暖将大氅附着的寒气压向肌肤，它们无孔不入，迫使我咬紧牙关将打冷颤的冲动控制住，那股冷气不得出路，便聚到一起攀到人头顶去，轰然炸开，四肢百骸便无一不冷。
我问出这句话，不带有使无能者更显可悲的愤怒，平静且清醒。
――我知道自己在问谁。
“您知道的时候不晚，您让自己相信已经晚了，李映岚也好，魏伏鸾也好，淑妃荣妃襄妃宜妃，您在盛善元年的时候就打算好这样妥协了？您如今一步一步，在向个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妥协。”
“您这样等着，您并不想改变。”
“你就想这样坠下去。”

【我至今记得在杏岗的时候我在长姐怀里掉的那次眼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来由地宣泄。而后呢？再猛烈的火烧过已然炭化的木身，毕毕剥剥也不过是死灰复燃。没希望，没意趣，就如满街的雪，再隆重也不过在复晴的日子里变作荒凉的空。不过如此，仅此而已。】
【她在责备我，将所有的运命都系挂在我身上。普天之下事许多都如此，明明是自取的前途，却独独落到我。她们说这是临于高处几近为神的责任，世上所有开脱都在此，我应得的。】
【所有漫长的岁月逼成风刀霜剑，那我临迫到巅峰岌岌可危的顶端。维系着一国如发苟且的运命，以至于不能举步。她称之为妥协。】
：晚，在于心，不在于身。
【大抵都知道这是段误会，我却不知道已足让她赴黄泉。而我，如何救得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
：朕要如何改变呢？求死的，一一相劝；重病的，一一寻医；情投意合的凡不全然合意便下诏拆毁，精疲力尽请辞的连发数文不尽挽留。——扭转人意，何必呢？
【我向谁妥协？从父母，到杨杕生杨乔，再到千万于此生杀青谢幕的人。离开是他们的选择，如何强留。】
【至于其他，我只能说，我羡慕过我的父亲。他的时代，沉疴尚未形成，根结也不成气候。昔日轻举若在如今，怕也只是不得安宁。】
：朕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踩在沼泽里的人不宜挣扎。愈挣扎，才愈是下坠。

盛善十年五月，我送萧诃舟离京，他打马奔赴天地合成的兽口，河北大侠萧义声似乎从未入京入朝，他只是自北南下赴一场江湖恩仇会，恰好被城墙上的我看到而已，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我的杜撰与想象。
当离别过多，人难免会恍惚，会怀疑自己，会怨恨自己。
——这是对人的惩罚。
神威十三年，我以为那些兵匪会把我撕碎在环州的风沙里，盛善三年，我抱着亡师的刀，山洞中滴水声如更漏，我的血滴在岩石上异曲同工，我杀过许多人，身上留下许多伤，灵前别过毕寻石峥桓宗卫王赵绥赵藏修，渡口送过离人无数，并且深知今生太短，凑不出再一次相逢。
但人步步行来，不能示弱认输，将军老于刀锈那天，剑客死于剑断之时，锐气旦消，万物便去。我得活着，脊背笔直，心底澄明，得活得十二分好，才有清明祭酒，重阳飞书。
“我原本是来质问您的。”
扬起下颌，氤红的眼圈眨动，到底我不准它落下来。
“但我想没必要了，李映岚是我生母，魏伏鸾抚养我长大，而您是我父亲。经史子集我从您知，立身修德信言明理，我从您知，勤民爱民容臣谅人，我从您知，兄友弟恭敬上礼下，我从您知。”
“父亲未曾愧过我，官家未曾愧过天下。”
我以为即使人事碎成尘埃，我也能通过双手缝补如初，今日之前如此，今日之后――如此、不改。
“天下之大，为君之责，家之小，您之责。”
我执刀，遂知侠，享公主供奉，遂知皇室的责任，得一分、失一分。
——而您，父亲，就是愧对我两个母亲。
“我不信故事，我在蜀地见过沼泽，”牙根咬紧再松，“我把属下拉了上来，我们很多人。”

【天下人俱在泥沼，一二救之不及。纵然能预知可及的未来之歉疚缅怀，也是在无力勉求死之人向生。人生本就是自渡，再是他人渡。】
【无旁处可说，我摇摇头，只笑笑，重复她的话。】
：是吗？那他很幸运，你们人很多。
【青年时的歌近来总是绕在我耳，画中人娉娉亭亭，声音绕着重叠的脊梁。我听词里唱，“不知何处负萧郎。”】
【凡此一生，债台高筑。却是运命所寄，避无可避。】
【我恍然，如今行为处事已如耄耋，一眼望尽。前方长途未尽，但终将抵达的是无边的黑暗。——我又想起黑暗里沉睡的人了。】
：若你要质问，朕也不会辩解。
【人情之争，我无意逃避罪责。只是这一环必不可避，也必不可恕。】
【富有天下者之往往寡于情，我一生中唯有那么一点热情、冲动和温情可以奉送，无论是死是生，也只能匀出一点。雪风错将天下之富当作感情中的贵客，我无能为力，而今唯有怀缅可作补。】
【笑酿成一坛黄莲蜜，乍尝来却是无甘无苦。】
：朕前些日子梦见她，接了她一枝梅，摆在桌前。【案上红梅正夺目，是闻逐听吩咐，从枝头摘下，插在瓶中。】披芳的梅林她都不要，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福宁殿且新且旧，一弹指之间，曾经风光无限的郎君，也伏在宿命的指掌之下。
不必要强迫他了。
后退两步，跪、拜，前额碰在地上，再起身后，不朝案牍之后的帝王再一眼，我们活在世上，本就是个人有个人的悲怆，个人有个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