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月前过了生日——因他如今在延年胡同立了王府，正日子那天自有一摊子应酬，反而难见了——不过，他既打小儿养在婉妃跟前，倒也习惯了。】
【只算准了他来请安的日子，一早儿预备下满桌酒馔，又早早儿打发了婢子去门外候着：】瞧见你们王爷，快些迎进来，这时节暑气还没散透了呢，太阳地儿里走的久了，只怕头晕。【这样想起，忙又搡着琢兮的袖：】你去湃些酸梅汤来，只怕他来了要用的。
【忖了又忖，到底是吩咐婢儿道：】再跑一趟永和宫罢，把你们婉主儿也请来。【我虽吝啬，面上的功夫仍归做的还好。】

【正值八月初，京内暑气达一年最旺，彷如蒸笼罩众，几乎没有半刻清爽的时候。虽如此仍不敢怠慢定省，是日当差罢，即卸下红缨银甲，轻装赶往内宫问安】
【御园内熏风醉人，遂顺路撷下一枝黄栀献“佛”。抵翊坤延顺堂前，却瞥见一道熟悉的恭侍侧影——此人正是迎翠居的小婉儿，我将近整岁未见她，小妮却仍有一段盈盈可握的腰肢。才要出口寒暄，却又犯起难：我手中仅一枝娇花，倘要献出，又该讨好谁呢？总觉怠慢哪一方都是错】
【未待细想，内侍尖细的嗓音已传入殿中。只得先将手背在身后藏花，硬着头皮躬身】儿子来得不巧，打搅了额涅与婉娘娘。

（缂丝宝扇轻摇，暑中我与和尔氏各偕一盏凉茶，悠悠消磨着藐儿归巢的清暇）
（衍顺堂中的言语酬酢颇有些耗神。若浅尝辄止，好似我同宪妃心怀芥蒂，弗愿剖白。若推心置腹，则少不离将符文归牃前后的情形相较。她耿耿于往昔，我则怅惘于未来——毕竟羽翼渐丰的少年郎，日后注定与我这位只有幸鞠养他一程的“妃母”渐行渐远）
（遂只拣不打紧的闲话缀叙。迨跫音渐进，润目抬迎，却是被这局促僵滞之态引得失笑：到底他不多见我二人围聚一庭、融融和乐）
你若是不来，才真是不巧。（到底膝下躬育多年，虽别一载有余，言语间却并无几多暌违疏淡）起来罢。

【我有许多日子不曾见他了。记忆中的小儿尚黄口垂髫，脸上圆嘟嘟的，是未消去的婴儿肥。是从几时起，那圆脸儿都消下去了，身姿如春笋般抽生起来，往下首拜过去，也成了一翩翩少儿郎？】
【因他进来，我与婉妃漫无目的的谈声一滞。各自暗中松了口气，心照不宣的庆幸着，默契的结束了这场漫长而索然无味的燕谈。】
【她二人更见的熟稔，他的妃母忙不迭的叫起，声抢在我话将脱口的前瞬。徒留我将启却无声的唇，终化成一抹佯作平和的笑色，徐徐递来。】我瞧着他又瘦了些，眼见得没小时候可爱了。
【话明明是向婉妃，却目暇无转的望向小儿。眼尖瞥得他背在腰后的双手，不免问道：】手里拿了什么？怎么还遮着掩着？

【婉娘娘开口即是久违的温柔。我其实有许多话想同她说，譬如香山的叶又将红了，显王叔正说要教我赋诗赠给她，又譬如她从前爱的小店不再售卖川墨，但我已在一得阁寻见更好的替代——分明许多话需絮絮说来，但好似眼下实在不应说】
【随年岁增长，我曾经圆润的两腮总算消瘦下来，磨出独属于成年人的棱角。大抵世上也仅有眼前这两位母亲会怀念从前爱扯拽她们袖口的顽皮小圆脸】
【颇为不满地清清嗓】额涅，男子汉大丈夫当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怎能以可爱来形容。【聆她后言，局促地露出一角花枝】御花园栀子开得好，索性折了来给您。
【余光飘向一旁】本想出宫时再折送永和，倘知道婉娘娘在此，就一并捎来了。

出落得英俊了呀…（或许很多时候，母亲会天真地期冀幼子永驻於髫龄承欢膝下的模样。但正如蕤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正逢符文胸臆勃然相辩，噙笑添一语流斡）
你母妃意指你幼年骄憨，又非什么羞惭事，也值得你急。罢了，快些坐罢。
（倘深追解宪妃此言，则不难分辨出伊经年与幼子相逢寥寥的怨怼。漫漶一片旧忆，尚滞在古远的岁河某处。符文携一枝玉栀，伶伶俐俐，将我二人涵顾得妥帖。秋水横睐，只对这似有还无的芒刺佯装糊涂，迨小儿坐定，方吟吟提起话头）
近日听闻你政务上愈发繁忙了，（轻睇一眼美人觚中以清水托盛的琼芳）还有心思记挂着这等小事。

【于此之上，我是怀着一种奇诡的心思的——我既期盼着他能早些长大，回我身侧，又期许着这时光走的再慢一些，以至于不错过太多他的少年时。】
【不过，由今而见，我已经是错过的太多了，无可追回了。】
【把眸向一侧美人觚一扫，交叠双手，温声笑道：】难为你有心想着，正好，这里头的一枝花也旧了，正该换上新枝——可巧，你便来了。【却无视了她二人唱和的言辞——也实在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们一词一句已太熨帖，并不容我置喙的余隙。】
【只聆来后话，微微抬起些眸：】你汗阿玛是指了你做镶蓝旗的副都统么？可真不坏——【一板一眼的教训着，不自觉的便带了三分严厉。】你须得好好办差事，才不辜负了他的心思。

【延顺堂本就比瑞王府宽敞的正院狭小，更因三人之间纠葛窘迫的奉孝尤显逼仄。殿中熏香虽是我钟爱的椒兰，此刻也觉过腻。然两位母亲却坦坦荡荡、言笑晏晏，我的担忧与疑虑即变得不合时宜】
【稍有些不自在地整正领口，择坐于二者之间，并不与谁挨得更近】是，前些年恩师于四川整顿火器，而今稍见成效，兴许不日便要令差前往勘察。此外还有江宁诸事……
【额涅向来古板庄重，母子间亲昵的时刻皆很短暂，有时仿佛两个陌生人被迫客套、交涉，长而久之也很疲惫。因此我也逐渐悟出心得：不论她叮嘱什么，只一律颔首应下便是，绝不多辩】
汗阿玛用心良苦，自不敢怠慢。
【话音落，却不免朝婉娘娘处多看几眼。从前我并不是这么乖巧成熟的孩子，而更多地依赖她不倦的鼓励与引导】

（宪妃与文数度轻抛答与问，挂落耳中，倏然敏悟一个母亲对幼子的影响多么猷远、鞠育的担责多么深重。焉知为这颗幼苗所施哪一瓢水、哪一抔土，便无声地润改了他来日模样。设偌符文落草未与宪妃骨肉离分，涵养成今日模样，当不啻霄壤之别）
（所幸当日与宪妃云“不辱使命”，非浮言虚论。现下衔对符文眼眸，胸臆也分外坦然）
你恩师族出穆卢氏长戟高门，确是你汗阿玛有心栽培了。莫怕——（莫怕、不悔。逆旅中，真偈不外于此）放手去做。
（声线矜提得温煦，是为难能有机缘启唇的）
江宁便罢了。若到蜀中，式勒一族亲眷，我的阿玛、兄弟，皆可照应于你。虽称不上什么大的裨益襄助，总也好过孑身闯荡。

【这气息，消无声息的黯淡了。】
【抬眸观去时，百景还如旧时。黄雀依然在廊子下欢唱，燕儿衔泥新归。屋里摆着时鲜的繁花，金狻猊正袅袅吐着龙涎香雾。连百宝阁上头一只宣德炉，是今晨特特儿叫宫女儿们擦洗干净的，此时仍煊赫的闪烁着光。可我觉得，这屋里还是一寸一寸的黯淡下去。】
【我与小儿间的隔阂，并不因玉牒上母亲二字的归属，而产生怎样的改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陌生与格格不入，已然融进了彼此的骨血与脉络中。】
【我有些怨。但这怨并不肯记在小儿头上，我又不敢去责备那九五至尊，于是，便只剩下了她，成为心头的祸魁元凶。】
【由此，当婉妃叙来后头一句时，便更成了触及逆鳞的刺，直扎入心底。】蜀中么——【微微漾动着乌灵灵的眸珠。】你原去办过一回差事了，再去又有些什么出息？倒是江宁一带，原是贞妃的娘家，我只管托了她家去照应你，决出不了纰漏。
【闲闲长甲拨撩着桌上的松子仁儿。】退一万步说来，不是她家，还有旁人佐助你。任凭天地间，哪里还找不出些人物来照应你么？何必非死守着一个地儿？

【汗阿玛众多子嗣中，诸位兄长历年皆有建树，美名扬尽天南海北，唯我政绩平平、匮乏历练，成日在京中厮混度日，因此两位母亲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但我早不是慈宁宫临溪亭前趴着捞鱼的半大孩子——而她们终究是折断了翅、豢养在禁宫内的笼中鹦，哪里照应得到翱翔于天际的苍鹰】
二位莫须忧心，江宁、蜀中，皆是大清腹地，儿子周转得开。往后还得往更远的地方走呢。
【这曾是年幼的我给婉娘娘的承诺，不知经年她是否尚记在心。话锋又转】但蜀中乃毓秀灵地，久滞京中，倒是真有些怀念当地的风土人情。

接下来：
小婉怀念一下蜀地风情吧
宪吃醋，暗搓搓说两句冷话，最后以劝大家吃菜告终
文：大夏天的感觉怎么有点冷，罢了罢了这亲妈太吓人了，以后有机会再找小婉儿说话吧
婉：有点点感觉，但是看宪还挺热情的，算了宪妃这个人太难琢磨了，就压在心里，结戏。

【我听她二人一时间又论起蜀地的风土与人情——青城山的翠色，峨眉山麓的金顶，亦或者小巷子里的一碗甜水面、红糖糍粑，都像是触在心底软弱而疼痛的嫩肉上。我也很想告诉小儿，若你去了粤地，当品一品酒楼里的虾饺、烧麦，去珠江上泛舟，再到幽深的小巷子里听一支当地人哼出来的歌谣。】
【但我一早错过了他的成长，此时再说起这些话，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只将茶盏举在二人面前，打断了她们娓娓叙来的往昔。】嗳——罢了，这片刻什么也吃不到，还是再饮一杯敬亭绿雪，吃几粒乌梅子来的真切。
【话如是说，除却饮下了那口茶，纤指分毫微挪。我只看着小儿笑道：】我们说了这样多，到底拦不住你的脚步。但往后走到哪儿，去了什么地方，只要对得起你自个儿的心，就得了。

4、
（倘使西风偃息、未使流年偷换，我未曾中选雀屏，而归赴蜀中缔姻生子，那么此间筹主亲儿便宴，情状又当如何……）
（我想象不出的。眼界、襟怀，俱被这座峨峨禁庭箍束得黯淡，裹足畏葸着，再无瑰艳奇谲的悬想与绮梦。血与髓中，一点尝与我相伴相生的气魄，慢慢地枯萎而濒死）
（绫罗、珠翠、宫妆，是我后半生的形役。在符文显而易见的追忆中，我逾甚他千百倍的情愫，甚至连一声短促的哀鸣都不能有）你不过在那里待了一年两载，就开始念想着。蜀中的好处，短短一两岁可不足观。
（奚奴陆续将肴馔、汤羹布妥，象牙箸别置一侧，却无半点捉拈之意）
（端庄款款的笑攀盈着雪靥）
你随穆卢大人办差，只顾耽溺一口甜水面、红糖糍粑。青城山的飞瀑、峨眉山的金顶，料你们嫌畏路途险远，尚不曾登临睹过。（险远也是好处。非有心、有志者不能至也）
（柳梢顺势一弯）我说的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