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到来的时候,也就是农闲时节。这时小镇会来了算命的外乡人。我至今都奇怪,为什么算命的多是瞎子,而他们招揽生意的方式就是敲打着竹板?阴雨的日子中,人们喜欢坐在炕头抽着黄烟,喝着酽茶,讲一些老旧的故事,或者是昏昏沉沉地小睡,当竹板声清冷地传来的时候,人们就仿佛是听见了命运的叩门声,纷纷从炕上爬起来,打开家门,把算命人迎进屋子,当上宾招待着,炒上肉菜,烫上好酒,将家人的生辰八字报上去,听凭瞎子对自己命运的论断。想必我们都是俗人,所以被算出来的命,不如意的多,光明的少。而若想化解这些不如意,就得求助于瞎子。他化解的方式不外乎是扎上一些被称作“替身”的纸人,夜晚时将它焚化在十字路口。所以雨季到来前,商店就会进来很多的白纸和黄纸,只要竹板声响起,就不愁卖不掉它们。而算命的将替身烧完,主人会赏给他一些钱,感谢他为家里排忧解难了。算命人走后,我们依然过着老日子,不喜也不忧,平平常常,有人就会叹息说上了瞎子的当。可当他们下次到来时,竹板声一旦一声一声地响起,大家又会魂不守舍地问自己的命去了。看来命像云一样来去无定,是人心中永远的谜团和痛,人们为了解读和破译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到来的机会,算命者在人间的足迹注定是不会消亡的了。
打竹板的人在小镇头两家算命的遭遇,决定了其他人家对算命者的态度,人们会打听他算得灵不灵。所以说算命者生意的好坏,在于他的“开市”之说是否令人心服口服。若是被算的人家说,这人掐算得可真是准啊,连我屁股上生块红记,祖父年轻时当过胡子,三年前家里失过火,都了如指掌,真是长着天眼啊。那么求瞎子去家里算命的就络绎不绝了。反之,如果一个鳏夫正因为无子嗣而郁闷,你却说他儿孙满堂;一个人家本来穷得叮当响,你却说他生在富贵之家,金银财宝满箱满柜,这种太飘渺的生活虽然像晚霞一样绚丽,但确实是远在天边的绚丽,谁又会相信呢?这样的算命者就是打上一天的竹板,把每一户都走遍,也不会再有一份生意了,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聪明的算命者很像哲学家,先说上一堆好话,让人心底熨帖,然后再说几句不好的,这样容易与人产生共鸣:生活可不就是有喜有忧嘛!这时候算命者如果说再过三年,你有个“小坎”或是“大坎”,你一定会相信的,甘愿掏出钱来求他化解那还没出现的但却被他言之凿凿的口舌之灾或是病灾。
我记忆最深的一个算命者,是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年轻瞎子。他拄着一根光亮的拐杖,打着竹板,戴着顶灰布帽子,穿梭在我们小镇中。我父亲素来是不信命的,所以算命者很难踏进我家的门。但这个小瞎子算命实在是灵,好像他前世的幽魂一直在我们小镇飘荡,每一家发生的大事没有不知晓的,所以家家户户都抢着让他去算命。我父亲经不住母亲的一再央求,破例让他上了我家。我清楚记得过年时才用的炕桌被摆上了炕,家里弄了酒菜,小瞎子盘腿坐在炕上,先是吃喝了一阵,然后就一五一十地算起命来。他算命时两手舞来舞去的,很像自己在跟自己划拳,而且瞎眼也跟着翻来翻去的,当然翻出的都是白眼。一旦他算定了这个人的命,他的手就不舞动了,也不翻眼珠了,他会喝上一盅酒,讲解你的命。我还记得他对爸爸说,到了某年某年,你家如果不遭盗贼的话,你会有场大灾。父亲当时听了哈哈大笑,权当他是胡说。当时我靠在窗台前,他在为我算命时,说我是个大命之人,将来会有花不了用不尽的钱,只是婚姻来得晚,且很周折。我记得爸爸也是哈哈大笑指着我说,她还会有那么多钱?她有两毛钱都得去商店买把糖回来;再说了,我这俩闺女中,属她爱说爱笑,我看她十八岁就得嫁人!父亲的反驳并没有激怒小瞎子,他照说他的。我当时很讨厌他,心想你可能连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还给别人算什么呢?事情过了几年后,父亲突然因病去世,我们蓦然想起小瞎子的话,一推算,他算的父亲遭灾的年份果然不差。可惜我们小镇民风淳朴,没有盗贼,否则父亲也许还在人间?而我在中年经历了婚姻的变故后,也想起了他的话,小瞎子说的话可真是“一语成谶”!想起那段话,耳畔仍然似有阴风吹过,冷飕飕的。
我现在仍然认为命运是不可知的,那个小瞎子所预言的一切,也许只是巧合吧。如今我怀恋的,只不过是已消逝的雨季那沉郁的竹板声,那当时听起来令人恐惧的命运的敲门声,如今回想起来犹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雨滴,弥散着一股别样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