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福庆初新》(五)
闻言,笙箫默哀嚎一声,苦着脸道:“师兄,你这罚得也太重了吧?!”
白子画面上声色不动,只沉声郑重道:“须知,祭如在,吾等不与祭,如不祭。放心,后日回山时我自会去献殿探视。”
笙箫默自知今日踩到了这位的痛脚,只好乖乖认命,否则还不知他又要想出什么古怪由头来,当下勉强应下了,然后随口找了个由头,辞别了众邻里,出门去了。
望着师叔大人萧瑟离去的背影,白从云暗自叫苦:本来以为自己这位洁癖成性的父亲大人会因这些吃食而输了赌约,不想竟让他硬生生挨了过去,而今父亲大人面色不善啊,现下连师叔都领了罚去,自己可怎么办啊?!
越想越觉得脖颈发凉,白从云连忙堆下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来,搭讪着钻入自家娘亲怀里,将自己藏了个密密匝匝,半晌才怯怯探出半个头来,小声道:“爹爹,方才不过是小孩儿家的把戏而已,您不会真的生气了吧?再说,既然打了赌,不弄出点花头来,怎么好玩?!”
说着,白从云又拉了拉花千骨衣襟,一双大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娘亲,做出一副楚楚之姿,扎在她怀中道:“娘亲,若受了罚,我便要与爹爹娘亲分开了,这几天好不容易才从偏殿回了家,云儿不想和你们分开啊!”
花千骨本也是着了些气恼,正待训斥于他,不料让他提起了这事来,不由得想起他自满三岁起便下了绝情殿,一家人少有团聚时刻,便禁不住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将他自怀中扯了出来,自己来至白子画近前,攀着他的手臂,柔声道:“师父,他还小,正是喜欢捉弄人玩闹的年纪,您就饶过他这一遭吧!”
白子画却不答,只叹了口气,矮身重新归座,转过了头去,看也不看这母子二人了。
他这一坐,花千骨的手便扑了空,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她素来与白子画好得蜜里调油,又何时被他这般当众冷落过?不禁心头一阵委屈,且又回头看一看殷殷期盼的自家孩儿,终于恼羞成怒,一双大眼中蕴满泪水,扁嘴顿足道:“哼,凭你们闹去,我也不管了!”
白从云见自家娘亲红了眼圈,吓了一跳,忙凑上前来,踮起小脚,边急着为她拭泪,边道:“娘亲,我知错了,并不敢要您为难,我这便领罚去!是倒立看书,还是后山面壁,只要爹爹说一句,白从云莫不从命!”说着,几乎要向白子画跪了下去。
见爱妻娇儿闹得不可开交,白子画实在无法,只好轻咳一声,淡淡道:“小骨,你这苦肉计演得愈发像了。”
此言一出,大是出乎白从云意料,他一双正在为母亲拭泪的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僵在当场。
被戳穿心事的花千骨更是立时止住了悲声,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在腮边抹了两把,半晌才干笑道:“师父大人好眼力,小骨敬服。”
白子画闷哼一声,挥一挥衣袖,终于道:“罢了,今日这不过是些玩笑小事,原也不该追究的。”
闻他之言,母子二人如蒙大赦,欢呼一声,齐道:“师父/爹爹虚怀若谷,果然堪称万世楷模!”
白子画无奈地挥了挥手,令二人归座。
花千骨携白从云同坐了,仍忍不住要为方才之事斥责于他,但念他到底只是个六岁孩童而已,有些倒三不着两也是寻常,亦只叹了口气,伸指在他额上一点,又气又爱、咬牙切齿地道:“你呀!看你今后改是不改!”
“娘亲,云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白从云顺势偎进花千骨怀中,撒娇撒痴起来。
“唉……”花千骨也是无法,只好牵了他的手,让他在自己怀中坐下,剥了些松子,吹去细皮,喂了给他。
“谢谢娘亲!”白从云笑得如花朵一般,拉住自家娘亲的衣袖,蹭个不住,正自得意间,忽觉背后一阵凉意,连忙回头,却发现是六界尊上大人的一双如电俊目正自盯着这边。心中一惊,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白从云千不情万不愿地离了花千骨怀抱,强做欢颜道:“娘亲,我去那边点爆竹去了。”说着,三蹦两跳没了踪影。
“小心些个,仔细别伤着。”花千骨朝着他的背影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家师父又气又恼又酸又涩的灼灼目光。
心中暗道不好,花千骨忙自自己面前盘中挟了些他平素甚喜的菜蔬,小心翼翼地捧至自家师父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师父,您请用!”
白子画闷哼一声,却也不接。
花千骨搔了搔头发,尴尬十分,只得抬高了声音,又道:“师父,您请用!”
白子画依旧不答,连头也未动一动。
花千骨偷眼一望,果然见自家师父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但她到底随他日久,只稍动心思便即明了他之心境,不禁暗暗偷笑,四下望了望,见诸人皆在游乐,并无一人留意于她,便向前一步,假意踩在自己的裙袂上,惊呼一声,顺势便跌入了白子画怀中。
“你!”白子画微蹙了眉头,伸出手臂,便要将她推离自己。
“夫君……”甜腻又俏皮的一声娇唤,柔若无骨的小手已挟了一筷吃食,塞入他口中,满意地抚一抚他的颊,花千骨才接着又道:“夫君大人是在怪我么?”
白子画无法,只好勉强咽下她送来的食物,冷哼一声,道:“并没有。”
花千骨“咯咯”一声轻笑,挑眉道:“那,夫君大人就是在撒娇咯?”
“你?!”白子画俊眉一挑,伸臂便要将她推开,不像这小人儿早已攥紧了他胸口衣襟,牢牢挂在他身上。
“小骨知错了,不该纵了白从云,更不该冷落了师父大人!”她的声音软得像一汪春水,眼波柔得如绕指情丝,觑着左右无人留意,还偷偷在他颊上浅浅一吻。
白子画轻咳一声,周身总算是放松了下来,面上却挂不住,依然摆出一副郑重神色来,沉声道:“小骨,你该知道,慈母多败儿!”
“是,是,是,小骨记下了!”花千骨点头如捣蒜,嘻嘻笑了半晌,但到底怕被外人笑话,便不动声色地自他怀中溜了出来,才道:“师父,小小白这次确实是玩疯了,等回了长留,哼,看我怎么罚他!”
白子画斜睨着她,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又哪里舍得?!”
花千骨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嘿嘿笑道:“果然是知徒莫若师啊!
白子画低叹一声,又道:“好在若不是有这赌约在,他平时倒十分乖巧,并不曾在下殿惹出什么乱子来,一众仙导都夸赞他虽然禀赋殊异,性子却和善,最是郑重礼敬师长,也从不曾与其他弟子有甚龃龉。若非如此,今日我必饶不过他去。”
花千骨干笑了几声,道:“都是师父教导得当、教导得当,哈哈哈。”说罢,又忙着与他斟酒布菜,伺候得周周全全、妥妥帖帖,总算平息了自家师父的一股心头邪火。
如此,一众人等直闹到酉初时分才一一告辞而去。
待邻里散尽,花千骨望着满庭纷乱,头痛道:“哎哟哟,好不热闹,又不能使用仙术,这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一旁的白从云忙上前来,自告奋勇道:“娘亲放心,有儿子我帮忙,保证这里在天黑之前便能收拾得整整齐齐!”说着,已经捋胳膊、卷袖子,抱起数个碗盏,往厨下送去了。
“好,既然要做凡人,就大家一起!”花千骨将长发随意一绾,也干劲冲天地忙活开了。
白子画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抬起燕几,一一往库房收纳去了。
待将燕几及月牙凳都归入库房,白子画便信步来至厨下,只见花千骨正在清洗碗碟,白从云在一旁帮忙。
昏黄的灯光下,爱妻、娇儿笑语嫣然,好一副母子同乐图,想来若是真能在这人间过些平凡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可叹自己身负神责,便是白从云也注定生而不凡,来日也是要肩挑重任之人……
低叹一声,白子画踱近花千骨身边,也要帮忙。
白从云自知今日踩到了父亲大人的痛脚,正在献芹之时,忙将自家父亲拉至一旁的案边坐下,拍着胸脯道:“怎能让六界神尊大人做这些厨下活计?有我相助娘亲就够了,爹爹放心,我保证不让娘亲累到!”
白子画轻笑一声,拍了拍他头顶,道:“好,左右你常在偏殿,今日多与你娘亲亲近亲近也好,免得她镇日想你。”
白从云点了点头,做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手势,便蹦蹦跳跳地往灶边去帮忙了。
又过了些时候,眼见各色家什就要收拾停当,花千骨洗净了一把厨刀,擦抹干了,便要往墙上挂去,不想这凡间的地面铺的是砖石,自然不若绝情殿沧澜玉地板一般平整,花千骨所穿的又是昨日在西市新购的时新云头踏殿鞋,大约有些不合脚,所以不经意间稍稍踉跄了一步,那厨刀便脱手飞出,竟然向着背朝花千骨的白从云而去!
花千骨吓得花容失色,仓促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口中念念有词,正要施法止住那厨刀的去势,却觉眼前一花,一道金光已先她之步将那柄厨刀摄在了半空之中。
“还好,还好!”花千骨总算松了口气,一把将白从云扯进怀中,拍了拍他后颈,安慰于他。
此时白从云已回过了头来,正看到那柄悬在空中的厨刀,不禁暗自得意,但又慑于父亲大人平日的积威,不敢喜形于色,只将小脸儿埋进娘亲怀里,反手指着那厨刀方向,怯怯道:“娘亲,爹爹他……”
花千骨这才想起之前的赌约来,不禁“哈”地笑出声来,抿嘴道:“师父大人,今日是你输了哦!”
方才仓促间不及细想便施法术定住了那厨刀,现下白子画不禁暗自叫苦,还是该飞身过去接下那刀便好了,但事已如此,也只能扼腕叹息,认输道:“是我输了,这两日算是平局,明日咱们再比过。”
花千骨点了点头,拍了拍白从云脊背,柔声道:“你爹爹虽然输了,但还不是为了相救于你?!快去谢谢爹爹!”
白从云却埋首在她怀中,扭开扭去,死活不肯抬头钻出来,只是磨蹭个不住。
白子画冷哼了一声,掌中一道神力祭出,将白从云硬生生自花千骨怀中拉了出来,道:“你要笑,便笑个痛快吧!”
原来白从云早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如今没了娘亲遮掩,再也忍耐不住,终于俯首弯腰、捶心捶肝地大笑起来。
花千骨见了此景,起先还不过只是莞尔嫣然,继而终于也忍耐不住,扶了灶台,前仰后合地捧腹大笑起来。
“你…你们……”白子画俊面薄红,脸上神色古怪之极,气得袍袖一拂,一阵风般疾步出了厨下,逃也似的往内室奔去了。
“唉,师…师父,等等…等……”花千骨勉力忍住了笑,略平复了气息,向白从云打了个要他自便的手势,便去追自家师父了……
一夜无话,转眼已是正月初二清晨了。花千骨听说皇城中此时商贾云集、热闹非凡,便提议去东西二市逛逛,白子画自然是唯徒命是从,于是,一家三口锁了家门,往街市上去了。
其时都中共有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两市一百零八坊。其中以朱雀大街为界将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曲池江之故占去两坊之地,实领一市五十三坊;西部有一市五十五坊。这一百零八坊对应寓意天上一百零八星宿,其中南北排列十三坊,象征一年有闰;皇城以南东西各四坊,象征一年四季,南北九坊,象征五城九逵。二市分别为东市、西市。东市由于靠近三大内之故,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故市中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所售的多是上等奢侈品,以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赫的需要。而西市则距三内较远,周围多平民百姓住宅,所经营的商品,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用品,西市较东市更热闹繁华,且还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其中众多西域女子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更是人满为患。
一家三口先至东市买了许多珍奇的衣裳、首饰并文房四宝,眼见已至正午,便又来至西市,寻了一间最是炙手可热的胡姬酒肆,入内观赏胡舞取乐。
待落了座,点了“三勒浆”与“龙膏酒”,不久,便有一高鼻深目、仪态万方的胡姬自幕后袅袅婷婷地行了出来,略施一礼,轻击一掌,便有胡乐响了起来。
这音律自与中原乐曲不同,花千骨凝眉细听了片刻,道:“这胡乐果然不同些,倒也新鲜有趣。”
白子画点了点头,释道:“这是龟兹乐律,是为旋宫八十四调,乐器有十八种之多,有弹筝、竖箜篌、琵琶、五弦、横笛、笙、箫、筚篥、答腊鼓、毛员鼓、都昙鼓、侯提鼓、鸡娄鼓、腰鼓、齐鼓、檐鼓、贝等。韵律也与中原不同,更欢快些,如今在凡间正当道。”
白从云奇道:“爹爹,难道您还细研过这胡人韵律?”
白子画正色道:“仙人年岁恒长,当然须博文广志才好,否则故步自封,不进则退。”
白从云也郑重道:“孩儿知道了,谨记父亲教诲。”
一旁斜倚在白子画肩上的花千骨却早剥了两颗葡萄,分别塞去父子俩的口内,笑道:“吃吧,不过白来逛逛,却又说起这些有的没的。”
替她抿上耳边乱发,在她白嫩的小手上捏了一捏,白子画微斥道:“你这个当娘亲的,到不如儿子用心,当真该罚!”
“我哪有……”
正说话间,那胡姬已舞了起来,果然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端的是舞姿轻盈优美、婀娜明丽。
花千骨与白从云赞叹不已,接下来又有数名胡姬献唱,正欢饮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虽不高却凄绝十分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