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娜塔莉
娜塔莉永远记得一八七四年的春天。
渔村的人们最清楚白昼伊始的模样,昼与夜从不完美地交融,而是要进行一场黑白默片式的厮杀,无数个黎明将至,却无人知道是谁获得了主权。黑夜的尾是发烫发白的,它寂冷的内里是白昼的血,沉甸甸的腥红色翻涌、枯竭、洇干作霞光,最终硬生生拖出一汪血淋淋的太阳来。
彼时她约莫十二岁,就已经学着在天刚亮时和尤金叔叔捕鱼了,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姑娘,却从不在做活时让人省心,她喜欢在捕鱼时偷懒,把棉布连衣裙扎高到膝盖,在沙滩前肆意奔跑,在浅海赤脚玩耍,捡来各种彩色贝壳后用它们搭成公主布偶脚下璀璨的舞台。和腼腆内敛的女孩们不同,娜塔莉开朗健谈,充满好奇心,明媚笑眼里夹杂着美人皆有的孤芳自赏和小脾气,是这座平静到过分的村庄里最富有生气的姑娘。
过人的美貌让这具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过早接受到了诸多赞美和追求,同龄男孩青涩的爱慕和娃娃踩着的贝壳一样稀松平常、唾手可得,也当然没法让人满足。她和早逝的舞女母亲一样拥有着纯真的贪婪,美丽的女人擅长无辜地踩在一份真挚赤诚的爱情上,而去忘我追逐另一份,正如娜塔莉的母亲为爱私奔却不堪折磨悲惨死去。这种贪婪使女人成为面目可憎的天使,纯洁无瑕的小丑女。
那年三月的海水极冷,而黎明时更甚。娜塔莉照常在浅海里玩闹,她虽然顽皮却是公认的乖巧可爱,试想一下,如果你在收集贝壳时不忘给家人串一条贝壳手链作为礼物,那还有谁舍得去斥责一个小女孩呢?娜塔莉很善于照顾别人,或者说伺候、讨他们欢心。
她早已习惯了海水的冰冷刺骨,瘦弱的小腿绝不打颤。一波波潮水打湿棉布裙,她下半身浸没在寒冷里,上半身则沐浴在凉丝丝的霞光下,天空中的第一缕朝霞是仅有光色而无热度的。娜塔莉抬起头望向远方,几十只海鸥在海岸线坍缩成一线影子,在天地吻别的唇角起飞,海鸟翻飞于万丈红霞间,像是在千万条红绸里舞蹈,娜塔莉看得出了神,太阳逐渐将海面蒸腾出热气,让她的思绪也变得潮湿发胀、暖融融了。
身为舞女的母亲拥有比海鸥还要轻巧的身姿,金发舞女柔软的腰肢缠绵进红绸里,女人吸进咸涩粗砺的海风,呼出的却是暧昧的吐息和橙花味。在巨大的滚烫的太阳下,娜塔莉凝望得近乎失明,日光在她的虹膜烫了个洞,向里涌进鲜花、欢呼和掌声,让她呼吸急促近乎迷乱。小腿发酸,娜塔莉缓缓迈向海岸线,迈向那个娇艳如花朵的女人。
她痴痴望着阳光,眼睛发亮,心向温暖,身体却冷冷陷入渊潭,当海水没过唇齿时才发现为时已晚。尤金离她太远,自己又慌忙中忘却了刚刚学会的游泳技巧,海水漫过她的耳鼻,意图温软地黏上她微弱的呼救声、瘦小的肢体和灵魂。水嬉笑着折磨她的生命,将肺内的空气榨干,母亲的幻觉被一点点揉碎成泡沫,让她顿时认清了眼前冷冰冰的大海和白昼。
可娜塔莉注定不会死在平庸的故乡。伴着滚滚潮水,身体被死亡冷漠地抛回沙滩,她呛出苦涩的海水,强忍春寒的身体终于瑟瑟发抖起来。娜塔莉勉强睁开眼,太阳已然高高吊死在天上,殷红的血饱和得渗入海岸线,就此切割了天空和地面,也将她和死去的母亲、闪耀的舞台无声而决绝地分开。
他们是那么遥不可及,无可捉摸,让她在未来无可奈何地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