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歇了午觉起来，但觉得通体都不舒畅，想来是今晨用的那碗子燕窝粥不很熨帖。】
【诸君当知晓，但凡无事处，便定要寻些事端来。故而将朱唇半启，先问一句：】你们宜妃娘娘今儿——【话是戛然而止。我纵然心里头有些不熨帖，也决撒不到那一位的头上，泰半还要替自个儿寻来些不痛快——不划算的紧。】
【把小锤子敲着核桃仁，一壁忖着：】有阵子没见过你们公主了，她这一程子做什么呢？【实则，不过是一夜未见罢了。小锤儿这片刻不敲核桃了，冲着桌子敲起来，但又不舍得下狠手。一壁粗着声道：】瞧瞧她做什么呢，若是得了空儿，且请她过来见我。

（少年人有一腔过于旺盛的精力，见着上午天光晴好四处拉着人疯玩，到歇午晌的时辰也不觉疲惫，然而到了午后温书之时，情势陡然一转，困倦她姗姗来迟，上下两片眼皮沉重的，像要打起架来。衍顺堂内的宫娥带来额涅的口信，恰好将我自瞌睡中惊醒，倏尔睁开一双眼，阖了书卷起身，随人动身去往衍顺堂。）
（一路上揉着惺忪迷离的眼，不时拍打着双颊好醒神过来，显得人更精神一些，然则一切的努力，皆是不如我踏足进额涅的暖阁后，看清额涅手中所持的小锤时，要来得警醒人心。）
额，额涅——
（惊疑地低唤了一声，思忖起近日自己，可曾犯了坏事，为额涅所知道了不成。）您唤我过来……是想小镜了嘛？

【母女间向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譬如在廊子下歇着的片刻，福至心灵的想起她来了，一抬头，正瞧见那小小的人儿跨步迈过门槛儿。或是今儿盘算着做一道佳肴，她闻着香味儿便到了。——故而特特遣人去寻，便带了三分正经的气氛，叫彼此心头都打起小鼓来。】
【眉骨稍稍一挑，眼皮儿倒也没掀起，只拍了拍身侧的软椅，示意她走上前来：】是呀，想你了。【待她趋前几步，才施施然笑道：】还在想，你今儿的课业温习的如何了。
【不紧不慢的笑着。我有时候觉得，为人父母的乐趣莫过于此。】我在想，许多日子倒不曾考察过你的课业了。不妨，便是今日吧。

（自消了困意后，一双明眸分外有神，一壁甜笑着往母亲身边凑，一壁暗自观察着她神色，既温声又和气，并无发怒的迹象。只这一把小锤作何解呢？并膝端正在边上坐好，人离得近了，自然也瞧见桌上的碎了的核桃，并着剔出的小核桃肉时，忽地一哂，不是来捶我手板心的，原是我自己杯弓蛇影罢了。）
额涅想我，我也想额涅——（心头稍宽，弯起眉眼，也有心同额涅开起玩笑来，刻意拖长音调，却将话锋一转。）宫里的小点心了~
（正要粘着额涅，同人再撒娇，骤然就有“噩耗”从天而降，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我身边出了小叛徒，作了额涅的耳报神，今日温书时昏沉欲睡，怎得这般巧，额涅今日便临时准备考校我功课了呢？）
我……自然有好生温习功课呀！
（自不敢额涅面前据实相告，只得梗着脖子勉强应下来，但到底心中发虚，为怕人看出端倪，还特地拔高了音调，仰着小脸向她，复又强调道。）
不怕额涅你考的。

【自推开的一扇窗间望出去，有聚集又舒展开的白云朵朵，偶尔掠空而过的燕儿，身姿矫捷。把眸光驱回，是眼前小小的女儿——他们姐弟两个很难用言语描述出，究竟有怎样眉目间的相似处——不过俱是一副好相貌——但放在一起瞧，也毋需质疑，是最嫡亲的姐弟两个。其中机妙，实玄之又玄。】
【萤璨幼时便养在婉妃处，我畏其多心，便彻底撒开了手不管。而我自育的此对儿女后，便再无梦熊之喜。故而眼底下拳拳一腔教女之心，便全落在了眼前人处。也难为了她！】
【如今瞧她这样的动作，心中已有了三分计较，谁还不是从总角孩提时过来的呢？只将敲好的核桃仁儿塞到她手中一粒，一壁浮动着轻浅的笑色：】你如今是读到了哪里？千字文？可读到“岳宗泰岱，禅主云亭。雁门紫塞，鸡田赤诚。”这一节？

（白嫩的手掌极自然地一摊，伴以渴慕的眸光望着慈母，如愿换得剥好的核桃仁，可这般小小的一粒，只檀口一抿就杳然无踪，双指轻轻拈在一块，馋嘴的猫儿仍未餍足，发出不满的轻哼。）
怎么才这么丁点儿，额涅糊弄我呢……
（在额涅面前表了姿态，只得冀望考校的内容不难，容我现编也能圆得了场，紧张的程度堪比被重华宫的夫子在课堂上抽问到时，全神贯注地细聆她发问，索性问的只是千字文，恰好不久前就诵记过，真是天助我也。）
自然读过了，开蒙识字之初，便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起步，如今就快要学诗经了呢。额涅是想要我背给您听吗？
（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念上苍神佛的庇佑，大喜过望，旋即启唇，晃着脑袋，抑扬顿挫、极富感情地背诵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起首的两句，乃是我最熟的两句，每回背得卡壳，又得从头再来，印象如何能不深呢。但我面上的欢色，未能持续太久，才背至中段不到，就忽地忆不起下文。）
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图……图……
（越是急切就越难想起，只觉脑中空空如也，眉心紧攒起，忽地灵光乍现，小手攥成拳，往摊开的掌心一捶。）
图绘仙灵，壁画**？

【她这样贪吃，也不知道是继承了谁的脾性儿——多半是我，但我是决计不肯承认的。】
【自将小锤儿沿着核桃的缝一路敲下去，一壁存着笑色，将皮笑肉不笑演绎到十足。】先背书给我听听吧。若是背得好了，核桃容易的很。但要是背的不妥当了，这锤子可敲到你的脑壳上了。【我就是在威胁她，谁让我是个严厉的母亲呢。】
【她念书的时候感情十足充沛，开头几句也念得格外顺畅。我虽原有意听她背“岳宗泰岱”，继而与她探讨一番天地间幅员辽阔，名山奇谷，气象万千，好构成一幅母慈女孝的图景。但她既然从“天地玄黄”伊始，念来顺畅，倒也罢了。】
【只是——】
【后头已然是磕磕绊绊，勉力为之了，语到末句，竟成了“图绘仙灵，壁画禽/兽”？她倒是很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潜质喏。】
【已然沉了脸，拖长腔：】嗯？先别背了，你且问问，仙灵答应不答应吧。

（核桃仁的奖励与小锤的威吓相伴而行，却也未能拯救一个背诵不出千字文的我。）
（这一句脱口而出时，读来已觉有些怪异感，隐约是觉着不对的，母亲逐渐沉下的面色，更确凿下了定论，不仅仅是有错，我显然是错的离谱了，抬手尴尬地掩口，羞惭地垂下脑袋。）
仙灵在上，我可没有亵渎的意思。
（恨不能以三指向天起誓，以证我的诚心不假，但比起考虑仙灵会否降怒，眼前亟需我忧心的是额涅，双手率先抱头，趁着人下手前，先自觉主动领罚，眼睫一颤，小声地告饶起来，模样显得可怜极了。）
额涅，您捶轻一点成不成？本来就已经不够聪慧了，再捶我就更笨了——

【小女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卖乖——眸光移去，不免就先生了三分心软，连面上也忍不住带出了三分笑——我只想着要扮好慈母这角色，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其实，想我少年时，远比眼前人来的惬意许多。但奈何，她原生帝王家，冠姓爱新觉罗，便已经有了许多不能，又许多的不得已。奈何？可奈何？】
【故而缓了口吻，娓娓戒女道：】额娘知道读书怪为难人的，但是你既然冠了爱新觉罗的名姓，享受了万民的供养，便要做好一个公主的表率。更何况，你且瞧瞧，现而今你已经有几十位兄弟姐妹，只怕许多连名字、排行都认不清，那又如何能叫你汗阿玛一一都认过来呢？人所能记得的，不过其中一二佼佼者。额娘倒也不期你去做那最优秀的一二个，但若是沉沦一世，连你自个儿都对不住。【少年人能记得多少，其实并不重要了，但我想，哪怕蜻蜓点水似的一痕，也多少能在湖波之上，留下朵朵涟漪。】
【把敲好的核桃肉仍递回给她，小锤放在一侧，拍手拂净指尖的碎屑，一壁换了口吻，恶狠狠的威胁她：】这一回先不捶你了，且给我记着了。明儿再背的这样乱七八糟的，连今儿的账我同你一起算！

（说来也奇怪，我有胆量在璨萤面前发横，却不敢在温柔和气的额涅面前，开口说出哪怕一句顶撞的话，全因于是她将我带到这世间，又躬亲将我养育，情理二字上我一字都不占。）
（意想中的小锤，迟迟不曾落下，用余光偷瞟上一眼，仿佛正在奇怪，怎会得到意料外的轻易饶恕，而后便迎来慈母由衷的一番谆谆教导。）
（母亲一字一句，娓娓诉来的道理，我自是能懂得，生来冠姓觉罗，一壁享受着它赋予我的尊荣，也一壁要忍受它束加在身的桎梏，宛如套中的精致偶人，离不开掌线者的操纵。眼底有顷刻的晦暗，却因其随后的发问，转瞬即逝，紫闱内的帝胤，已有数十人之众，我可甘愿成为其中最默然无闻，不为父亲记挂的之一吗？）
母亲，我不想做庸碌，只想做佼佼者，能为人铭记住。
（心湖不再是波平如镜，我远比自己所想的，要更争强逞胜，不甘为人漠视，也不愿为绿叶陪衬，若非不做，要做便要臻于完美，哪怕是不为我所喜的诗文，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上心了起来。沉思过良久，星眸璨璨地抬起来，亮得灼人。）
我来世间一趟，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激扬的壮志与雄心，宛如燃起一簇不灭的心头火，再接过核桃仁，眉眼已然又弯作月牙状，哪怕母亲的语调，装得再凶恨，可她眼中溢出的慈爱，却已将她出卖，她始终包容着，并不聪慧又不听话的我，一次又一次……挽上她的小臂，将脑袋枕上她膝头。）
您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我不信您能舍得。这一回实属是意外，若再有下次，也不劳烦额涅来做恶人，我自己先捶自己一顿，给您出气好不好？
（絮絮又与额涅低语一阵，不一会便生倦意，阖上眼换得一场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