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穿一件玄青色的褂子，大哥也这么穿，府上的人不叫我大小姐，他们总是小爷小爷的叫我。我的小名儿，就是小爷。
我不做针线，不跟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念闺学，大哥哥牵着我，一起去外面的书房跟家里的子弟念族学。学堂里都是冯家的旁支，他们一见我大哥都很客气，他们对我也客气，比我高半头的学生夹道立着，弯腰向我作揖说冯小爷好。我点点头，坐到大哥的身边去。师父对我很好，他爱捋着山羊胡子问我功课，他从不难为我，但凡他问的，我都能答上来。有时候我也装不知道，想看师父会不会生气，他倒不生气，冲我招招手还把我抱到怀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新讲给我听。我祖父是他的恩师，他提起我祖父，眼里总是有星星。

元宵节的时候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我娘怀着身子不出门，我跟姑姑们去周府听大戏，周家姐姐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说小爷又长高了，眉眼倒不像你爹娘，她看着我的眉毛，我总觉得她在惋惜什么，于是我拉了拉她的手“曼真姐姐，我今儿能听《锁麟囊》么，上回没听完呢。”这戏我小时候被抱在怀里就开始听，我怎么都听不厌，我偏爱梅香小丫头，也爱死了大小姐薛湘灵，我要是当大小姐，想必也跟她一样娇蛮任性，善良悲悯。可惜他们都叫我小爷，我祖母爱我，总是把我抱在怀里，有一回我问她，咱们家有没有锁麟囊，我以后出嫁有没有锁麟囊呢？她抱着我忽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哄道：小爷还小呢，不想这个。我是个女孩儿，但我总不知道，以后究竟是我去娶别人，还是别人来娶我。要是别人来娶我，谁家大爷愿意再娶个小爷呢？我怎么想都不对。

这么想着，戏也听不下去了，我转身去拿果脯，一回头看见太子爷。我知道他是太子爷，太子爷俊眉星目玉树临风，我一眼就能记得住。我记不得的是陈临，我懒得记他，他十六岁，我见过他两回，总看着我笑。头一回我给太子爷背文章，背得好他笑，背的不好他也笑。第二回我大哥跟太子们射箭来了，我也想学，那根箭从我手里就没出去两步远，他远远的坐在楼上笑。我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笑，我被带到他面前，在一个大清早，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我家正厅里，说要教我射箭。
赵桂全在屋外敲着我的门：小爷快出来罢，怀王殿下来了，老爷催着呢。我不梳小髻，我的头发被一根木簪挽起来盘在头顶，跟大哥一样。到了正厅里，我冲他行礼，在我爹的注视下偷偷看他，原来他是怀王，听起来很正经的样子，他还是在笑。不怀好意的笑，他的确不怀好意，那天他真的教我射箭去了，教着教着就抽了我的木簪，笑着说，哪有你这么梳头的，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没人这么梳头。我自从有头发以后都这么梳，头一回有人告诉我不能这么梳，我瞪大眼睛问他，那怎么梳啊？那天是他给我梳的头，堆成两个总角，他骑马送我回来，把全家人吓了一跳，但我觉得很开心，曼真姐姐小时候就这么梳头的。

我不知道陈临的话为什么那么管用，我爹那么言出必行的一个人，陈临说我不用那么梳头了，我就真的不用那么梳了。第二天一早，他送了我一对儿梳头嬷嬷，他们的手真的很巧，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我真是太漂亮了。从前他们夸曼真姐姐漂亮，我暗戳戳的想，他们不知道，我比曼真姐姐还漂亮。想到这儿我又觉得很开心，下个月曼真姐姐跟太子爷大婚，我们学堂放假三天，到时候周府有听不完的大戏。我在他们大婚那一天，穿上了一件嫩粉色的衣服，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穿，陈临送了我三箱衣服，他不让我穿玄青色了。我问我娘，我真的要穿粉色吗，我娘的面色还是很温柔，她说：如果皇后娘娘说可以，那就是可以的。原来皇后娘娘就是陈临他妈，怪不得我爹对他这么听话。我真的穿了嫩粉色去曼真姐姐的婚礼，我在周府开心的跑来跑去，遇见人就拉着他们转圈给他看，逼问他们我穿粉色好不好看。陈临从假山后面出来，他说的很认真，他说：我没见过谁能把粉色穿的比你哈还好看。我听到这话忽然有点脸红，好莫名其妙啊，我怎么脸红了呢。

太子爷成婚以后就不爱跟陈临厮混在一起了，我是这么猜的，因为陈临好像越来越闲，他甚至不要脸的让我爹在冯府给他准备一间厢房，我爹对他言听计从，第二天东边院里收拾出一间崭新的院落。有靠山就是好，看得出我爹下血本了，给他屋里挂上了顾恺之的《庐山图》，摆上我太祖母的宝石红，珍奇古玩应有尽有。不过我爹一番心意付诸东流，他看也没看一眼，非要跟我一个院子里住。一大早过来敲我的门，夜半不睡也过来敲我的门。我被他折腾的够呛，就跟皇后娘娘告状。皇后娘娘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看她笑就能看出来了，总是甜甜的。她帮我教训陈临的时候也笑的甜甜的。

正月一过，陈临要出来自己建牙开府了，他的府门正对着我家后院儿，僻静的很。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皇后亲儿子挑地段就这眼光，他对此很满意，整天缠着我问，这个布局你喜不喜欢，门窗这个样式你习不习惯。又不是我住，我习惯有什么用。我没这么跟他说，我怕他以为我在吃醋，他最近被人提亲了。忠国公的嫡孙女儿赵启玉，我见过的，说一不二的性子，一门心思嫁给他。我不知道陈临哪儿好，但我觉得，嫁给陈临，一定是件很不错的事情。我把这个话也说给陈临听，他靠桌边儿逗蛐蛐儿，一听也乐了，问我：我哪儿好啊？我说你会玩儿啊，在一起玩儿的开心，这还不好吗？我后来想，我不该这么说的，他更会玩儿了，他带我到清音坊听曲子，张口就是冯太保家大小姐到了。我爹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爱做善事，落了个冯善人的名声，早年我祖父桃李满天下，如今学生们四处做官儿，连带着全京城都对我很客气。我们到了清音坊，茗音姑娘给我们听新的曲子，我说怎么改她就怎么改，陈临沾我的光坐一边儿不说话，抱着手笑眯眯看着我，像个管家。我们这样玩儿了一个月，我突然跟他说不出去了，我装病躲着不见他，事实上我真的病了，我在曼真姐姐的后院儿里碰见了那位赵小姐，她对我没好气儿。我越想越委屈，一委屈我就哭了起来，关起门谁都不见，这样把自己关了三天，半夜我推开窗户出来透气，坐在院儿里看星星。看到墙头上的陈临，他跳下来飞坐到我面前。他笑着说，怎么会这么生气。

我好像突然气不起来了，还有点难过，老实说，这三天里，我很想他。他告诉我他跟皇后请旨，待我年满就迎娶我做怀王妃，我被他吓住了。我想起来小时候祖母抱着我，我问她以后会不会嫁人，祖母没能回答我，陈临给了我答案。我没想那么多，总之能嫁人，能像薛湘灵一样耍脾气，我很开心。我问陈临，我能不能有一只锁麟囊，我以后用它来救济别人。陈临说好，咱们做一只全京城最名贵的锁麟囊，不，做全天下最名贵的锁麟囊。

陈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真的给我做了一只锁麟囊，那个囊比薛湘灵的大十倍，铺开有我的床那么大，我说他缺心眼儿，这么大怎么装的完啊，他说不急，做的大了才好，不然怎么装到你年满。他开始四处搜刮东西，我听说太子爷最近对他很不耐烦，他在东宫里东看看西看看，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他不害臊，笑眯眯的说，我哥就这么一个弟妹，以后再想送也没机会了。不知道为什么，听的我心里暖烘烘的。

陈临开始做什么都带着我，我跟着皇家围猎，跟着皇后娘娘行宫避暑，陈临教我骑马，跟我在行宫里种荷花。跟他一个年纪的王爷们都已经纷纷娶妻了，大家都笑他，他也笑笑，摸着我的脸怪我，你怎么还不长大。我当然也害羞啊，捂着脸扑进他怀里，太子爷打趣我俩，说我更像陈临的小娇妻了。我开始慢慢承认下来，我跟陈临是一对儿，我们好像天生就是一对儿。他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也带着我，我生日那天，皇后娘娘赏我一只镯子，据说那曾是孝敬皇后的嫁妆，一辈一辈传到皇后娘娘这里来，当传家宝似的。皇后娘娘把她的传家宝给了我，陈临说，母后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人真心实意，她是真心实意拿我当儿媳。我们全家看见这只镯子，恨不得找个香台贡起来，我父母都是谨慎了半辈子的人，从前因为我的命格更是慎之又慎，即便陈临已经请旨娶我，他们也不敢真的拿陈临当姑爷，倒是陈临，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闲下来陪我娘听戏，陪我爹下棋。我劝过他：你这样他们会不习惯的。他说一辈子长着呢，慢慢儿就习惯了。

我哥最近要成亲了，冯府开始变得很热闹，新嫂嫂出自书香门第，会写一手好字，我们全家都喜欢她，我喜欢她另有原因，她还没来，我们家就开始整日设宴排戏，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半个月里我见了个遍，从前只知道跟陈临玩，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么多妙人，师家的公子就很不错，剑法使得相当好看，比我哥好看，不知道有没有陈临的好看，他俩不是一个路数，不过我更爱看他妹妹，将门之后，真是不凡。我还爱看孙家小少爷下棋，他跟我一个年纪，据说全京城下得过他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还有李姨妈的侄子，她这个侄子年纪比我小，从小不在京城里，跟他舅舅游山玩水，他什么都知道，跟我讲我从没去过的天地。他们太有趣了，一来二去，我就把陈临给忘了，陈临很生气，他把我压在门框上不让我出去，他的呼吸很粗重，抓着我的手握得很紧，我被他握疼了就开始哭，他抱着我不知所措起来，替我擦眼泪说对不起。但他的呼吸还是很粗重，他贴在我耳朵边上叫我宝儿，我哭的头晕听不清，他就一遍一遍的喊，他这么叫我我就不生气了，被他逗笑以后他反倒开始闹脾气，他叫我不准看别人，不然他会好生气。他真是笨，我不是都答应了要嫁给他嘛，真是小气。

哥哥嫂嫂拜天地的时候我开始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觉得婚姻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情深意重的跟你三拜天地，以后山高水远，我都陪着你。陈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他偷偷摸上我的腰从后面抱着我，他说他很开心，以后我哥要哄嫂嫂，我只能缠着他了。我想想也觉得不错，陈临哄人，可比我哥高明。

一年后，我有了个小侄女，我爹治学严谨，小侄女儿生在我们这种家庭里，身上没有半点被溺爱的影子，真的宠她的是陈临。我不喜欢小孩儿，坐在院子里陪我嫂嫂下棋，陈临把小侄女儿抱在怀里哦哦的哄，反倒搞的我嫂嫂不好意思，一个劲儿的说殿下辛苦。他才不辛苦，他乐在其中。棋下完了陈临也不撒手，跟我说宝儿，咱们以后也要女儿好不好，我白了他一眼，我说她这么宠小侄女，以后有了女儿会忘了我，他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怎么会呢，你不知道么？姑侄是最像的。
他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以前在我睡过去的时候偷偷亲，现在明目张胆的亲。我们坐在酒楼里听本子，他就捉着我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密密的吻我的手指。我觉得我好像是慢慢长大了，有时候他忽然凑过来，我会突然心跳漏半拍。

年初的时候，陈临带我出了趟远门，他有件案子要办，要去扬州，一去月余，他舍不得我，求我父亲说要带我一起，事实上我也很想去，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但凡陈临开口，我父亲没有不同意的。不过我从没离开父母这么久，我娘倒是很担心，千叮咛万嘱咐，临出门前一天，行李又多了几抬。我怀疑陈临并不是去办案子，他只是借了个由头把我骗出去，我们一路走观光线，游山玩水，我们走了玉墟洞，途径黄鹤楼，去三清山拜佛，琅琊山登亭，一个月的案子被他办了三个月。夜里我跟他坐在院儿里喝茶，突然很想家，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很久没挨着祖母说话儿了。他温柔的抱住我，说宝儿不哭，咱们明天就回家，我们在第二天启程，玩儿了这么久，我晒黑了一些，人也瘦了一圈，我娘心疼的看着我，
陈临立刻自罪道，说下回一定记得，出门带厨子。回了家我比什么都开心，我去看曼真姐姐，给她送了一支糖玉簪子，不算名贵，但样子实在好看，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太子爷，听说陈临回来以后被他结结实实骂了一顿，但他对我很客气，笑着问我：玩儿高兴了？我弯起眼睛说高兴了。他一面下辇一面说：高兴了就赶紧嫁进来，好好管管陈临。

我哪儿管得住他啊，都是他管我。他管我越来越严了，不过好在，他从不管我喝酒，陈临喝酒实在是不行，还没我能喝，几杯就醉了。通常我喝酒，他喝茶，我爱喝太禧白，玉团春，他爱喝什么桂花酿，我觉得寡淡，有一天他拉着我到城郊外，长亭向西行五十步，新重了一颗千年木，那棵树好大，我伸手都抱不住，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陈临用了什么法子，把他移重在这里。他牵着我的手说，我在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以后也给你做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