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醉了——】
【自那日与贞姐姐酌酒后，我便也不至于对杜康之流那样抵触了。我原是极爱酒的一客，只怕耽酒误事罢了——现而今，倒也多了三分自负，不必处处小心着了。】
【奈何，独有酒量并不曾随着年岁同长，反而远不比当年了！我于席间敬了一轮，这片刻已然有些不胜，昏昏欲眠了。但又不肯告辞去，只撑着寻了处避人的雅座儿，暗自听台上鼓瑟齐鸣，看水袖招展，好不热闹。】
【但——】
【将眸一转，我正怡然自得中，偏偏又瞧见一个极不熨帖的身影，面上淡淡已浮出三分不快来。只把手撑着螓额，唤了一声：】如嫔娘娘，“好”兴致呀。

（殿上丝竹弦乐之音不断，可听久了，也叫人不耐烦。好在宴饮过了三巡，总能寻着个由头离席而去，且自找快活去。出去转了小一圈儿方才尽兴而归，正欲回到席上，却被人挡了去路——再定睛一看，嗬，实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观她一张芙蓉面，却不似往日盈透皙白，隐约透出桃花般的红来，便大抵知晓人有三分醉意，最是“酒后失态”的好时候。既她不知躲着我走，偏要正面撞上来，自然也怪罪不得接下来的激将）
（遂轻笑一声，怡然应下）今儿个是普天同庆的盛宴，自然好兴致。不过妹妹独自一人往这儿来讨清闲，是这宴饮诸事不顺心，还是耐不住冷落了？
（唯恐她不知言下之意，将软鞭子一样的眼风迢递，唇稍扬起一笑）毕竟这样的辰晌，宜妃娘娘总得陪在万岁爷身边，也没那闲工夫儿同你说笑逗趣了。

【我想起，旧年我辈双双入宫，亦是在万寿前后。那时我们是宫中最末的常在，忝居褚芳身后，敬陪末座。而彼一时，今一时也。今也可被人称上一声娘娘了。】
【岁月轮转，却是最不饶人的。探手去摸来一盏茶，清茶难解酒意，但与她也决非三言两语便可分晓的，倒总能润唇。】我前些日子路过一回咸福宫，姐姐猜，我在那儿瞧见了什么？
【把月眸往那繁花热闹处一指，宜妃正伴君侧，笑靥如花——她生来是个中高手，娇俏处我此生难及，此处是她游刃有余的胜场，无需我挂心去。眸子转回，只轻轻嗤笑一声：】那如嫔姐姐来此，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失意人“。看起来，今岁的海棠到底不曾压过芍药呀。【你呀，还是输了一筹。】

妹妹——（随她目光往宜妃处一瞥，果真犹是副才子佳人的妙景，可再细看，下首坐着的安妃、忻妃，何时少送了秋波？宜妃现下，到底今不如昔）
（实在好笑她这副长她人之势的做派，两瓣朱唇一弯，不以为意道）妹妹瞧见什么说便罢了，还卖什么关子？难道这咸福宫的景儿还能好过翊坤不成？
（话里多少带着讽刺，要说这宪嫔，当真是最最晓得那“狐假虎威”之道的，不想着自个儿博宠，只知道仰赖宜妃的鼻息。前儿个坤宁宫上，还好意思以此来嘲讽旁人，也不嫌臊得慌。殿上唱腔咿呀，鼓乐热闹，自然无人关注我二人在此闲话，将眸光收回，对上她奚落的眼神，轻提起嘴角，慢条斯理地道）我都不急，妹妹你又急什么？下坡路么，总是越走越快的。

【这夜无月亦无星辰，漫天的灯笼早将夤夜衬托的好如白昼无二。我又颇吃了一些酒，举眸望去时，灯影成双对。】
【我前阵子确凿到了一回咸福宫去，是在榴花开遍宫墙时候，从长街外路过。因自那岁后，再无人住过，便于这十二宫中，分外显出些寂寥来。】
【我有些嗟叹——我想念那处的月色，想念檐下一行秋花，更有些想念那段岁月——若她——面前人不曾出现在那段记忆中，便更好了。】
【我想，我今日的酒当真饮的不少，这片刻头便痛起来。一手摁住太阳穴，一壁将她上下一扫，唇角翘起，捺下性子道：】姐姐是在说你自个儿么？士别三日，姐姐倒对自个儿瞧的更透彻了。【禁不住抚掌笑道：】不错，真叫妹妹刮目相看了。

（先是轻嗤了声，随即将眸一偏，不肯与她个正眼相待）妹妹如今是愈发地糊涂了，净做起这指鹿为马的事儿来。
（转念一想，又笑了，是惯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了，遂柔婉了声儿向她）却也不怪，原先在咸福宫的时候，你就同我说甚么东风、西风的，一副神算子的模样，转眼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孰料如今中宫早已正位，你仍不肯承认自个儿掌错了眼，宁肯一路撞南墙去——实在是本性难移。
（眸光又往宜妃处一落，倏尔想起二年的坤宁，她分明有心向富察，是我亲自断了人的去路。便不禁一笑，搁掌心拾起碗热茶来，烫热的触感愈发教混沌的灵台清明起来）哦，原是我忘了，妹妹只怕也是路路不通，才不得不守着宜妃娘娘这捧朝露过日子，又岂愿承认朝露易逝，再玲珑剔透，只不过一日新鲜呢？潜邸这么些年，她的好日子合也该望得见头儿了。
（侧目睨她，似笑非笑）倒是你，分明娇艳若新桃，却只能安安分分地被她压着。这口口声声的姐姐，是当真心甘情愿么？可不像你呀——

【话中句句指摘处，恰戳进心窝子里头了。我又想起咸福之后的那载，也曾捧了一片冰心去见她，正是叫眼前人这张利嘴给搅的分毫不剩。】
【我这许多载皆怨恨着宫中那位富察氏，但时至今日，我才咂摸出，其中祸魁，原是对面人。】
【只是，面上仍端着春风，唯将一口银牙紧紧咬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笑：】我记得，那岁姐姐鞍前马后的，侍奉的可不是咱们这位富察娘娘——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是温都氏，元后的族妹。只是她不曾投了两宫太后的缘法，到底无可继位中宫。】
【一双妙眸左右审过，藏着笑色：】可知道我们这位皇后娘娘真大度，若瞧见了你当初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这心中不知道作何感想？【未及眼底的笑色此时遽然化成两道寒霜，蔑然扫过一眼：】两姓家奴罢了，也配指摘我么？

（我待温都小心谨慎，待富察又何尝不是处处周到？只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尔氏本有一颗玲珑心，只可惜总耽于旧事，故而才瞧不清前路）妹妹呀，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也难为你记着，那句话儿怎么说来着？贵人才多忘事，小人只长戚戚——果然不错。
（于皇后而言，她需要一柄锋利的刃，哪管这刀出自何处？和尔不得她的待见，也并全然是昔日摛藻堂的过错，更怪她找错了人，反而令坤主看清了佛面下的一颗逐利之心）
（宫中的女人惯会讽刺人，从前总气不过，如今却知晓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遂挑起红艳的唇稍，亲亲热热地嗔怪她）你这便说错了。甚么两姓家奴，怪不好听的，分明是良禽择木而栖才是。
（伸出莹润透亮的春纤，望着染成蔻色的指尖儿，一璧欣赏着，一璧不经心地笑）这么些年，说到底，我还得多谢大温都当年的蠢钝，要不然，哪儿会有我如今的风光呢？

【良禽择木而栖？这样文绉绉一句自她口中说出，竟叫我无端生出十分的诡异感觉来——果然，士别三日了。嗤声又笑了片刻，复才道：】果然呢，如嫔姐姐跟在皇后娘娘跟前，实在是长进了许多——但是，【贝齿含珠，满眸写尽了嘲讽的薄笑。】别替自个儿脸上贴金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胸中并无几分韬略，但单单凭着这张芙蓉面，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姿态，便足够她成全红墙巾帼了。我一向有些羡慕她们这样的人——她如是，宜妃如是，甚至皇后座前的嘉妃亦如是，极善舞动女子的柔媚，似春水拂柳，娜不经风。】
【有风吹来，一丝凉雨拂面，浇醒了酒意。我有些乏了，无意与她于齿舌上头一争长短，干脆立起身来：】如嫔觉得眼底下这是风光——那便算是吧。【与戏台上供人玩赏的伶人又有何殊？但不必要计较了。】你高兴就好，我可不陪了！

呵……（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最是佩服她这副强撑面子的能耐。一对柳叶儿扬起，不见岁月流光的痕迹，还是俏生生的）难得，宪嫔这张尖利的巧嘴，也有偃旗息鼓的时候。
（侧目递了个眼神儿给旁边垂首侍奉、一语不敢发的小鬟，搭上春红小臂，才悠然笑道）本宫瞧着宪贵嫔可是醉了，你去寻些醒酒汤来吧。
（紫禁城的峰巅尚且遥远，可愈往上走，我便愈发现上位者的奥妙——原来，比起趾高气昂的凌辱，不若将种种不屑皆化作春风般的施舍呀）
（微妙而隐秘地一笑，也随着离去的身影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