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火。
冬日贪睡，用过午膳便一直在睡，被碳火烘着更加不愿意起来。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小蛮的声音。
不识趣！不识趣！
迷迷糊糊地闹着起床气——
“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就要狠狠罚你了！”
她半跪着替我穿上绣鞋，“官家要来，前门的宫女已经传过一次迅了，您总不能失仪。”
那么我能失忆吗？算算时间，也不是晚膳的时间，也不是侍寝的时间，官家来作什么呢？
他想你了，过来看看。
已经坐在镜前梳头的我被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险些跌了握在手里的玉簪。
“绾一绾散下来的头发就好。什么模样官家不曾见过。”

【逢晴日残霭收，却耐不住桐凋宿叶，总归还是一种萧条。】
【我向来不喜欢秋日的落魄，却大抵跟临身于世的日子有关。现在可称为万寿，却也无甚可贺。但如今下朝往不知火去的时候，凭着汴京里难得的明朗晴日，与久违带了几分色彩的心情。】
【我到时，她初初来迎，带着素色，还有几分惺忪。】
：我一路来看到的景色颇有色彩，倒不像是秋日寂寥。

哦，原来是为着这个。我有点儿欢喜，也有点儿失望。他来，我自然是高高兴兴的，但我最怕落了刻意，叫旁人看穿。
侍儿自奉上热茶点心。茶是他饮惯的，点心是最新鲜的。
“这个冬天不比往年，太冷了。枝头有些点缀亮眼些，您觉得呢？”

【花叶耸，自顾自闹作春意。若非知道此时残雪未尽，寻常花叶，纵百分好，也自微寡淡寥落。】
【留白落空，也未必不美。只是此时方从冬日万生颓靡里来，万里秃褪见多，千里冰封看惯，虽经寒不怠，却又有些图热烈。】
：很热闹，这该算是唤春的第一声。
【伸手去端了茶盏合在掌心里，是我惯用的杯，也是我饮惯的茶。】
：一时给那么些枝头都缀上花，有点累了吧？——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如果我的身后有尾巴，现在应该欢喜得要摆动起来了。我又暗暗嘲笑了自己——嵇家养出来的女孩儿，听到他的一声赞就满足了，太没见识了些。
坐得靠他近些。
“樱姐说您提了句冬天有点长了，妾便自作主张地弄些花啊草啊的，您整日地忙，总不能您得闲了逛园子也只有竹和梅。您看多了也要觉得乏味。”
话还是太多，像急匆匆要证明些什么。母亲还在的时候，是怎样关心父亲的呢？她也说许多的话，父亲也愿意陪她说许多的话。但我已经记不清他们说什么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见了只有趣的雀儿也能说上三句话，天气变化，冷冷暖暖说得更加多了。
上级和下级的对话总是很简单的，简明扼要，连多一句的枝叶我都嫌烦。
我这个人，实在太表里不一了。
“妾这个人呐，做喜欢的事情是不觉得累的。”

【如她之所言，今年冬天比往常都要寒冷漫长。相应的，岑寂而阴冷的夜，也变得如同唱词拖延肢体疲乏的木偶戏。苦昼短，恨夜长，偏偏还被囚在俗世里不得脱身。屋里的炭烧得也有些旺，以至于她靠近时，有股暖烘烘的香。】
【轻握了她的手在手心。实质温度的差距并不大，只略低于我，像一块清润的玉。】
：真是一双巧手，在外面挂着的，倒真有点以假乱真的样子。
【我小时候幻想过春花与冬雪，人世间美好存于一处。长大后却不再想。却在无心时被她的有心实现，倒叫我有些想起旧日的六韬来。——那是什么样子，迷迷蒙蒙，记不清了。】
：朕记得原来小时候放莲花灯，也常常有雪夜春回的错觉。只是往往也只有一夜的好，待到早晨所有祝愿都归于上天了，一切也就回归于寒冷的平静。朕当时年纪小，还很惋惜了一阵。

我听着他说小时候，我想了想，我的小时候是怎样的呢？对了，是张扬的，那是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嘴上说着要打要罚但总是连一句重话也不轻易说。还有樱，赜，她们护着我，宠着我。
我可以把他人的爱意随意挥霍。后来……
后来怎样了？也没有怎样，不过就是人走茶凉，也或许，人还没有迈出前屋，那盏茶已经被视为污浊，被嫌弃地丢到一旁——哪个糟婆子碰过的，到底没人肯要。
“妾小时候也爱看灯，好像小孩子都会喜欢那种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想把他的遗憾填一填。
“您还想看莲花吗？妾以前读过一句诗，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说着，自己觉得不是太好。与他相处这么些年，怎么还会说着话就不自觉地笑起来了？
“妾也没试过诗里的场景。”
你并不孤独，生命如果没有遗憾，其实也算是一种遗憾。

【居于天下之巅这般久，我才不讳于谈论儿时之事，纵然有琴棋歌花，有可供于生存苏息的桃花源，但外间的纷乱繁杂，无疑不是我的诗里客。】
【月上星稍，满河光点，似星也似花。我猛然发现昔年的生活中，也未尝没有可入诗的欢乐。】
【我侧头去看她的眼，依稀着，有往日闪烁的星点，又像极了河灯。】
：你不觉得，你该瞒着朕的。
【若我只是生硬地丢一句好下去，像极了我与臣子的交流，像极了请求和命令。苍白而无力。但我现在这句话却似乎又有了同样的效果，尤其是那句称谓，习惯而僵冷。】
【倒是带了些柔地更笑了，像是笑自己这种斟酌琢磨。】
：掷莲子的意思已经被我知道了。那么为了我，试试吧。

“那我们说好了。”
他刚刚，用了“我”这样一个亲切的字眼。温柔比权势更容易让人低头，我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都疼宠我的母亲——在卫小娘的事情没有被放在日光下之前。
能抵抗温柔的人太少了，除非是没有心的石人木偶。我们容易被感动，也容易受感染。将心比心，总能得到回顾的。
“前几日我从画院借了一幅画，琢磨了几天也没说出它细微的好处来，您教教我？”

【我曾与太多人许诺，只是后来天下动荡，离别者多，未践之诺化为遗憾，已有太多太多。如今化为一身九五，因那一句天子一诺，驷马难追。已经久久不曾与他人有过什么约定了。倒是如今让我想起一种期盼。】
【应了她，展卷又是另一番颜色。两三言语，偏偏又好似旧日的临窗而摹。晴日雕窗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