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凌冽寒冬，万物被白雪覆盖，呈出银白。
难得出了太阳，光照得积雪闪闪发亮，竟有些刺目。
酒楼雅间里，赤练慵懒地斜卧在美人椅上。眼角含笑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楼下说书的激情昂扬，声音飘在赤练耳朵里。
终于在听到留侯体弱多病时，她把玩酒杯的手顿住了，眼里的笑意也不见踪影。
秦二世七年，秦灭。她是知道的。
刘邦称帝，座下有位留侯，因智谋双绝，令新帝对其百般尊崇，多有照顾。她也是知道的。
可他身体不好，时日无多？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既然这么关心，当初何苦抛下他？” 白衣男子将她神情举动尽收眼底，佯装奚落道。衣服上的凤翎随着微风轻摆。
这时，赤练将酒杯里的酒饮尽。
“别喝了。”白凤夺过她的酒杯。
赤练挑眉，因为醉酒脸上媚态更甚，她本就是倾城容貌，滟滟红唇抿出一丝笑意。
她攒出笑声故作戏弄道：“你关心我？”
“不，恰恰相反。”白凤轻哼一声便走开了。
此时，卫庄自门口进来，玄黑的斗篷上还有些未化的雪，他似并不甚在意，只淡淡地看着她道：“等会还要赶路，后日，便可到鬼谷了。”
“鬼谷吗？”赤练趴在桌子上，喃喃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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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那夜她离开张良后，却并没有回流沙。
只一个人四处漂泊。
而爱上了去酒楼茶馆，是偶然一次在里面听到有关他的事。
听说，有一位小圣贤庄的先生……乃是天下奇才。
听说，他与刘邦联手后，只过了几个月，秦便灭了。
那时她坐在酒馆里，想着，他的伤早就痊愈了吧。
他总算未辜负张祖父的期望。
赤练听着这些热闹时，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他早就忘了自己吧，她想。
后来，她听说张良复兴了韩国，可新韩，不过昙花一现。
韩国，他们的韩国，早已尽了气数，她明白的。
她也明白，她的九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彼时，樱花开满了新都城，一派春意盎然，她抬手便有一片花瓣落到掌心。
茶馆里说书的人，歌颂着新时代的英雄，周遭掌声和叫好声时起。
她轻呵一口气，掌中的花瓣随风而去。
她闭上眼睛，觉得一切如同一场梦，恍惚之间，沧海桑田。
她转身拿起酒壶，突然就很想让自己醉一回。
阳光被扯得碎碎的，落在赤练脸上，亮晶晶的光斑带着暖暖的温度，晒得她脸上痒痒的。
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她已经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终不负自己期望，她喝多了。
迷迷糊糊中，一袭黑袍遮住了她窗前的阳光，她心中想着不知是谁这么没眼力见，有些微愠，正想仰头骂上几句，抬头却听见那人轻叹一声，接着在她对面蹲了下来，银白色的长发从肩上散落下来些许。
她盯着那黑色衣服上金色的纹路看了很久，才道：“你在找我吗？”
那人淡琥珀色的眸子盯着她良久，才淡淡地开口，赤练醉酒的脑子，十分费劲地凑出来那淳厚男声中的大意——“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去鬼谷？”
“去鬼谷？”她喃喃地念着，像是没有明白。
对面已经坐下的卫庄却极耐心地“嗯”了一声，和她解释起来：“流沙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天下一统，虽不是韩，但韩国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你哥哥的愿望，终有一天会达成的。”
卫庄语速很慢，照顾赤练慢半拍的反应。
“哥哥。” 赤练念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要哭了一般。
“你哥哥，”他没说下去，只垂下眼眸，似在回忆，没有往日的倨傲，像只是在回忆一位至交。
卫庄后来说了些什么，赤练已经不记得了。睡着之前，只隐约听到卫庄嘴里念了一句：“你哥哥，他很好。”

（四十六）
此刻赤练靠着窗户，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中融化，微微出神。
“留侯体弱多病，怕是时日无多。”
从刚刚，楼下说书人的这句话就一直绕在赤练的脑海里。竟让她的胸口也闷闷的。闷到让她坐立不安起来。
“雪变大了，看来今晚得住在这家酒楼了。”卫庄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飘雪道。
赤练却恍若未闻。
“他，怎么了？你知道吗？”赤练出声，有些犹豫地问卫庄。
卫庄回头望向赤练，瞳孔里似有一丝复杂，随后他偏过头，过了一会，他才慢慢道：“前日，我见过他。”
“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因是那次替你挡箭留下的病根。”
“什么……”赤练声音发颤，似是不愿相信。
卫庄又道：“今日我出去，让你和白凤在此酒楼等我，”
赤练抬头，等着卫庄说下去。
她突然想到，早上还未下雪时，卫庄说有事，让她和白凤在酒楼里等他回来，原来，他是又去见了张良吗？
“我见了他，他说，想要见你，还有一件韩非的遗物，要交给你。”
“我本想替你拿回来，但……”，“他说你若是三日内不自己去取，他便毁了它。”
张良在逼着她相见，赤练听完这些话，张了张嘴巴，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四十七）
三日后，一身红衣的赤练站在留侯府门口。
她只是抬眼望着府门上的门匾。
很快，她便走开了。
她并没有从大门走进去的打算。
张良坐在书房里，正提笔作画，依旧是那副水波不惊的模样。
“咳咳”，突然他咳了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毛笔从手中滑落，倒在了画布上。画布上被墨汁污了一片。
“大人，用些茶吧。”侍从见他咳嗽，便急忙端来茶水。“大人可要召郎中看看？这样咳可如何是好。”
“无妨，你先下去吧。”张良从画布上把笔拿过来，似十分可惜了这幅画。
直到侍从退下把门关上后，张良缓缓饮完茶，才开口：“我知道你今日一定会来。”
赤练听到这句话，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到他的背后。
“咳咳”又是一阵咳嗽，他伸手去拿杯子，却咳得剧烈起来。
“咣”地一声，水杯掉在了桌旁的地上。散了一摊水迹。
赤练极快地过来，重又在桌上拿了一个杯子，倒上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张良愣了一晌，随后看着她，就着她端着的杯子，喝光了里面的茶水。
直到张良盯着她的那双眼睛里盈满了笑意，赤练才发觉自己跪坐在他旁边，手里端着水杯，离他有多近。
于是她立刻放下水杯，想抽身拉开些距离。
手却被张良握住，他力气大的竟扯得她手腕有些疼。
“殿下以为我现在这幅模样是为什么？”
赤练抬头看着他的脸，他比之前更瘦了，俊美的脸上棱角更分明了一些，脸色却有些苍白，透着病态。
赤练心里愧疚更甚。
张良看着她，随后他拉着赤练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这里，是为殿下受了伤，殿下可还记得？”
“我……”赤练心里的愧疚直接被张良挑了出来。
“殿下说好要照顾我，直到我康复，却敲晕我逃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亮闪闪的盛着笑意，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盘算着什么的狐狸。
赤练听到他还敢提那天的事，突然有些上火，她是很愧疚，可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忘了不成？
可诚然他是为自己受得伤，今天这幅病容也是因为自己，赤练张张嘴，觉得自己揪着那天的事当离开的理由，撇下救了自己一命的恩情，究竟还是自己理亏。
她“可是”了半天，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以为你会痊愈的。”
可诚然，他没有痊愈，赤练又低下头，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随后她又抬起头，对着他说：“嗯，这样说来终究是我欠你的，我记着你的恩情，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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