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小姚】看山

1.
是夏，下课铃拉开暑假的序幕。别的高中生泡在补习班里苦海行舟；齐老师带的孩子们却欢呼雀跃地簇拥着老师，恨不能抬个花轿。
——毕竟考完期末把排名晾在一边懒得分析，掏腰包请大家先去游乐园玩的老师，真的不多。
游乐园里人来人往。过山车的售票大爷点着票根，一竖耳朵听见熙熙攘攘来了一大圈人，立马警惕地转把视线转向声源——可别遇到什么趁乱逃票的事。
“伯伯。”
齐老师的杏眼是一泓溶满了笑的清泉，流过大爷眼前，反照出水才有的透明光泽。
“哎，齐老师啊。带学生来玩？”
大爷的心立刻放下了，原来是熟人。
“嗯。”
齐老师应了一声，余光瞥见有学生在发抖。她把学生拉到自己座位边，帮着检查了一遍安全扣，确认无虞后柔声安慰：“别怕，很安全的。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老师，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电闸拉通，过山车启动。齐老师来不及回话，笑意被迎面刮来的风吹散。
“是的。”
——可她的心里是有回答的。她的心里这样作答，偏偏不让人说出口，怪恼人。齐老师心想，这倒怪像自己曾经闷着一肚子话，来这里坐车的心境。
那是20世纪的国音，树叶编织成围巾铺在校门口面前的走廊。彩旗在围巾后飘扬，致意蓝天、绿叶，也许还有从大楼里飘出去的歌声。
踏入国音的不是齐老师，只是小齐。十八岁的小齐拖着行李，走向灰墙小格窗的大楼。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站在一位灰格子衬衫的伟人脚下，被伟人胸口那枚编钟形状的校徽闪花了眼。
因此，当那封喜报层层传递，最终被室友起哄着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刚过完生日的小齐只觉得宿舍外的树影花纹也太复杂了些，害的自己错以为那只是斑驳的影子堆砌出来的幻象。
——“恭喜你通过校海选，请在于xxxx年x月x日下午x时来xx参加北京赛区流行组初试。”
室友小柔拿着饭卡手舞足蹈，比自己过了选还高兴：“小齐你真行——海选上你嗓音一出来，‘我的情人我的心我的梦我的灵魂’；嚯，谁见了不心动。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开过小灶——”
“声乐歌剧系/演唱（民族唱法）”。
一串字符在她手里的饭卡上，鱼一样扭动。这条鱼兜兜转转，最后变了个影分身飞出饭卡，在小齐的胸腔里牵惹出心潮下的暗涌。
心潮还需酒潮压，小齐从柜子里摸出两罐啤酒，麻溜地扯开易拉环递过去。
“说来话长，喝酒，喝酒。”
树的影子渐渐模糊。夕阳来了，它剥开云层，吐露出橙红的光，把天色压暗了几分。风迈动轻巧的舞步，在练歌声伴奏下跳得有模有样。
小齐哼完一支歌，把小柔灌得吃不下晚饭。空了的酒瓶倒映在窗外，正是敞开心扉豪言壮语的好辰光。
小齐却不说话，也不哼歌了，少有地歪在桌上，一语不发。
她盯着的是属于国音民族演唱系的傍晚。
她想着的却是星海学院流行系的琴房里，涌出来水一样亲切温柔的歌声。

3.
确认学生都安全回家后，齐老师乘车，赶到馆子和小柔约饭。
小柔拉开瓶盖，没好气地往齐老师那一推：“每次看到雪花这个牌子，就会想起来你以前没少灌我。害我老吃不下饭。”
齐老师挑眉，反驳：“我怎么记得是你先说你能连喝十瓶雪花啤酒，你还和我打赌你喝不完十瓶就睡阳台。”
结果啤酒太塞胃。小柔撑得走不动路，也不想睡阳台。面对小齐的追究，小柔干脆假装耍酒疯瞎唱饮酒歌，在寝室里跳舞。小齐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在勇闯天涯。
眼睛雪亮的小齐当即拆台：我看你是癞蛤蟆唱假酒歌蹦极想装蝙蝠侠。
再次惨遭齐老师拆台的小柔干咳两声，说你以前喝醉了还和我打赌，你毕业以后这辈子都不想碰民乐。
齐老师嫣然一笑：瞎说，民乐也是音乐。我离了音乐哪能活？
小柔啧啧，齐老师对音乐真是爱的深沉。当时去流行组比赛怎么没见你这么大义凛然。
雪花的泡沫炸开来，匀在浅金色的液面上。小柔盯着金色棱镜折射出来的世界，看见了愁眉不展的小齐。
十九岁的小齐拿着狗尾巴草，扯一穗：去。
再扯一穗：不去。
如此循环往复，小柔看不下去了：姑奶奶，这草都被你拔了，你好歹放它的种子一条生路吧。
小齐不扯了，开始磨搓自己的头发：去，不去？
她一直琢磨不出来，老师那句“完美”到底是什么含义。流行唱法以自然、接地气深受欢迎，这与民乐红歌的歌唱风格往往庄重典雅相反。两者风格相去甚远，搭在一起犹如红配绿。小齐想不出来，除了完全不带民歌的痕迹去演绎流行，还有什么办法达到老师说的完美。
民族专业出身的小齐不骄傲，甚至为出身殚精竭虑。音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清楚无论是美声、流行还是民族，跨界绝非易事。不然为什么同时精通几种唱法的人，少之又少。
经常上台跟爸妈露一把嗓子的童年过去了，小齐知道自己不再是笑笑，就足够光芒四射的小童星。她犹豫着，担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柔忍无可忍，碎碎念起来：去吧，去吧，去吧，求你了。你看看你，海选都过了不去复赛多可惜。去吧，去吧，去吧，你唱的多好听，去了后悔几个月不去后悔一辈子！
齐老师咂舌：小柔你当时简直就是女唐僧！逼得我骑虎难下，硬着头皮上！
小齐从小到大最害怕没有音调感的声音：烟花不规则的噼里啪啦，指甲挠黑板的锥心刺耳，还有小柔一遍遍的“去吧去吧去吧”。
她新买了几罐啤酒，闷喝两瓶，换了个新发型。翌日扎进琴房，隔月准时赛场报道。
小柔大言不惭：嚯，没有我给你念紧箍咒，哪来今天的你。
齐老师敬小柔一杯，承认这话有点道理。虽然那次，她被淘汰得很意外。
杀入决赛的小齐一路披荆斩棘；连夜背词、辅修舞蹈，经常为一段旋律、一个词的咬字求助老齐。她倾尽心血提高演出质量，不料——比赛考的是均衡发展。
赶到帝都开讲座的齐教授，难得有空约刚比完赛的女儿出来吃顿饭。小齐自暴自弃地染了黄头发，还搞成了爆炸头。老齐看到这个发型，马上联想到麦当劳新鲜炸好的薯条，又黄又细长短不一。
他第二个想到的是女儿肯定又生闷气，不可殃及无辜，就倒腾自己发泄情绪。
齐教授点了盆小龙虾，吩咐要做辣一点；又给女儿倒了杯可乐，推到小齐跟前，喊了一声小齐的爱称：“小姑娘有事想不通？”
小齐恨恨地一口咬下老齐剥好递过来的小龙虾：“爸，以前补数理化还是补的太少了。”
说着清了清嗓子，解释起来。
选手的总分，由文化题和音乐题以及演唱比拼三个部分组成，三者比重为1：1：4。
绷成一面皮鼓，有点事儿就能敲得咚咚响的小齐在做完视唱练耳后，松了口气。她看了一眼目前得分，心里盘算着等会儿上台唱歌怎么把握情绪递进的时候，文化题跳了出来。
——完全平方公式是下列哪一个？
两年没碰数学的小齐挨了一记闷棍，还没琢磨出来是a²+ab+b²还是2ab，提示发出了倒数十秒警告。小齐慌不择路，想起自己初二时考的那张21分试卷，下意识地选到a²-2ab+b²。
——配平方程式？
题干下跟着一个长长的高锰酸钾制取氧气的方程式。三年没摸化学的小齐先是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继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心中皮鼓被戳破的声音。这哪里是制氧，这是窒息。
红色的叉一个接一个敲在屏幕上，令小齐联想到成都文殊院门口那些排队等粥的人；而她得的总分就是熬在锅里的粥。领粥人敲着粥碗，把她好不容易熬来的粥舀得只剩一层黏糊的米，叮在锅上。
齐教授笑得十分不厚道，调侃小齐：阴沟里翻了豆腐船啊。
他非常清楚，小齐的音乐悟性能高到多令人惊讶的程度，她的数理化就能不优秀得多整齐。她为那张21分的数学卷子愤而离家出走，在长江大桥上吹着冷风，又羞又气地号啕大哭时，他正和夫人分析女儿找什么老师补习最好。等发现小齐迟迟不回来，急得要挨个打老师同学电话，小齐却灰头土脸地哭着跑回来了。
从那以后小齐过上了在各个补习班穿梭的日子。她眼看着爸爸妈妈放下身段、到处托人找最好的老师给她补课。自觉花费的精力和财力都难以计数，小齐实在不忍，问齐教授：走艺考对文化要求不高，补习到确定能过线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找最好的老师，太操心了。
问这话时小齐正挽着爸爸走在一片树荫里。小齐眨眨圆圆的眼睛，光斑立刻飞到她的睫毛上。它沿着小齐的鼻梁走出白金色的山脊线，并从鼻尖向四方发散，最后印入齐教授的眼底；令他意识到女儿该到智慧和见识都飞速增长的年纪了。
“小姑娘，你说，你除了会弹钢琴，会唱歌，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吗？”
小齐一愣，思索片刻后，承认：没有。
“那好。不说世界，我就说我们中国。我们历史上有很多很多会唱歌的人，你现在不是最厉害的，以后也不会是。如果你局限在‘会唱歌就可以的’这个想法里，故步自封，是唱不出什么好作品的。你说你要做大歌星，可是没有唱到人心里去的好作品，你只会功败垂成。”
老齐难得板着脸说话，把小齐唬得一愣一愣。
“我不是说要你把理科学得多么厉害，我是希望你眼界要开阔、格局要大。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多学一点东西。这个狭义地看，能让你高考更顺利；广义地看，你多学一些东西，就对这个世界复杂的方方面面多一层理解。将来做音乐，你对歌曲的理解就更容易上升到比较深的层面。理解深了，你才可能，给你唱的歌更丰富的内涵。”
小齐举杯，歪头看着老齐：“爸爸，我记得对不对？”
“对，很对，非常对。”
齐教授刻意把杯口压得比小齐的杯口稍微低一些：“这杯爸爸敬你。”
白雾漫上眼底，小齐突然觉得自己悟到了些。
她没告诉老齐的是：因为自觉比赛没救，她反而生出干脆随自己喜好来唱的念头。一咬牙，她选了迈克尔的《ain’t no sunshine》，抱着吉他上台玩了一把摇滚。一放松，小齐就忘了困扰她的生硬民族嗓。她略施小计，找到低位置的发声点，又借鉴民族唱法的经验，很轻松就发出质感厚重的嗓音。原本过于标准、放到流行里显得略生硬的咬字，被英文发音淡化了生硬感。
小齐在内心感谢各位耳提面命、整天揪她英语的前辈们。
迷惘、挣扎、努力冲破束缚的情绪随歌声倾泻而出，洒满整个舞台，淋湿了评委席上老师的眼。有人认出她是齐教授的女儿，还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女。
小齐冲老师们微微一笑，鞠躬时心里想的全是虽败犹荣。
民嗓的处理方式，原来也不只是细细的山歌呀；小齐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4.
后来，齐老师认定：十九岁的那场比赛，开始与结束都是一时兴起酝酿的意外。意外开始时组织语言的无措，结束时放飞自我的舒爽；如刺上抹蜜、刀尖嵌糖，勾人地诱惑着自知底蕴不够又想开辟新歌路的小齐。
——我一定要再进一次决赛。
和老齐聊完回到宿舍的那个夜晚，小齐在记事本上写下这句话。笔尖游走，横格里荡起一条蓝色的海浪。小齐把笔盖合上又打开，觉得应该再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几笔。想了十来分钟，又觉得加什么都不妥。她把这个结丢开，决定再斟酌一下。
三年后，小齐拿着签约书，走出国音的灰格子楼。这一走，就走到了海上。
海风是气体形态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推着船帆。起伏的浪涛，呼应天上忽明忽暗的几点星光。军港的夜静悄悄，年轻的海员头枕着波涛，在浪里酣眠。
海浪翻了个跟头，加入文工团后第一次下基层演出的小齐，抱着垃圾桶吐得一塌糊涂。
齐教授两口子舍不得女儿在圈里摸爬滚打地吃苦，毕业后半哄半劝地让小齐进了文工团，也算是有个铁饭碗。他们没想到下基层演出要坐船，反复地晕船也是件苦事。
开端的那点兴奋被小齐吐了个干干净净。海风就是那么可恶，无论她兴奋还是昏沉，总吹得她发晕。眩晕的感觉已经不是天旋地转，是天崩地裂。好在团友汪怡还有多备的葡萄糖溶液，小齐趁着还能喝下水的时候补了一点葡萄糖。
海浪送来的颠簸也那么可恨，晃得她七荤八素。可小齐强撑着走出房间，扶着栏杆出神地看着海上的孤岛；看它被月光勾勒出吐司的形状时，她又舍不得用“恨”这个词了。小齐想，她的梦想多像这座孤岛。她是从云里飞过来的海鸥，渴望降落在孤岛，睡在海水浸过的沙滩里。
摊开双手，海风迎面扑在怀里。小齐开嗓，轻轻哼了出来：
“不管在海上多少年，多少年，想着你，比浪花更娇艳，娇艳；
就算海枯石烂了誓言，我也是你，永远地港湾——”
她忘了自己是在哪个时刻，突然意识到体制内的民乐也是美丽的。她慢慢地悟到，朴素动人的情话毕竟也出自爱，不能因为包装爱的材料和流行乐不一样，就否认爱的本质。比如她现在唱的这首歌；即使她会被服装束缚在舞台，美还是会从心里流出，汇进她与听众澎湃的心潮。
她的声音是揉碎了的冰糖，带点沙感的甜。
沈副团正代替生病卧床在老家的团长出来夜巡。品到涛声里混着一阵糖的甜味，她走到栏杆上，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栏杆边上的小姑娘。前方一片渺渺茫茫的昏暗，衬得小姑娘迷彩服上隐约的花那么小；小到最小的浪打过来，都能把她吞没在黑暗里。但她不以为意地摊开双手，远看像拥抱黑暗；又像要把黑暗收入囊中，吐纳出黎明。
沈副团认出这是新招进来的小齐。见小姑娘的领子有点歪，她走过去，拉正小齐的衣领，又整了一下小齐被海风吹乱的发型。
小齐一转身，惊讶的神色消失得太快；沈团看到的只有不卑不亢的尊敬，随后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沈团长也回了个礼，叮嘱道：“早点回去休息。”
小姑娘圆圆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那么亮，像两颗星星安了家。沈团心里一动，面上仍平静无波。她走过甲板，到舱门休息室里喊另一个副团长：“老傅，不吐了？起来巡查。”
顿了顿，又说：“你看见的话喊一下李丹丹，我有事找她。”
海平静了下来。小齐稳稳地走回房间后，被一块下基层的李小薇跟李丹丹拉到小桌上。桌上摆着两瓶可乐，里面的透明液体异香扑鼻。小齐一嗅，皱眉：酒？
被拉过来的汪怡同样愣了，说薇姐、丹丹姐，好像这不可以吧？
李丹丹斟酒，说咱不管了。你薇姐说可以用喝酒治晕船，今天咱就给它来个以毒攻毒。
小齐问，万一两个团长过来巡逻咋办。
“是沈团的话不用担心。她自己读书的时候，背地里和我出来偷喝了不知道多少次……是傅团，那不可能儿。”
李丹丹保证完，李小薇又信誓旦旦地补充说，没错，傅团每次都晕的最厉害。一般这时候傅团还在休息室里磕晕船药，没那个精力来管我们是不是偷偷搓酒。
说罢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抿了一口，开始唠嗑两位领导的趣人逸事。
沈副团是湘西山城里长大的姑娘，十六岁才头一次踏进京城。偏偏她在海上怎么晃都不晕。早年大家都吐得昏天黑地，胆汁也吐完，快要吐血的时候，还是小歌手的沈团站了出来。
小沈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学苗家姑娘跳舞，边跳边唱，逗大家开心。浪打过来，小沈坐到凳子上，继续唱。
和沈团同学多年的傅团恰恰相反，船开到哪里，傅团抱着垃圾桶吐到哪里。小沈拍着手在船上又唱又跳，小傅只能趴在后面，怨念不已：要不是晕得没力气，我也想唱歌。
后来他们都做了副团长，沈团老打趣老傅：隔壁团有学妹郑时妙郑团长。你老晕船，不如调到不常下海的隔壁，去和她做一对名副其实的正副团长。
李丹丹讲的正尽兴，拍门声把她的故事憋在腮帮子里。
“李丹丹，老沈喊你。”

5.
李丹丹夺门而出，一溜烟人没影。傅团挠头，懵在门口：丹丹怎么跟老鼠见了灭鼠强似的。
一个熟悉的香味从缝里隐约地穿过来。傅团闻之神色一变，瞥了门内一眼。
李小薇慌慌张张，把两个“可乐”瓶子往床底下藏。孰料印象中“晕的走不动路”的傅团推开门，正抓了一个人酒俱获。
等李丹丹和沈团聊完可以选谁去青歌赛，已经过去二十余分钟。自觉对不住李小薇，丹丹回来时在心里打了一路道歉草稿，却听到门里传来“啪”一声，混着细又尖的女高音。
李丹丹心里一揪，是李小薇的声音。傅团……难道傅团打人？
事后傅团听李丹丹自我检讨到这里，大呼冤枉。
傅团确实没收了酒，也想训一训李小薇。这当头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个大蟑螂，爬过李小薇的脚面。李小薇愣神，傅团眼尖先看见了拇指大小的南方蟑螂，腿一软，跌到床边的凳子上。
还算冷静的小齐从行李中找到拖鞋，快准狠的一击，定格住蟑螂。她把拖鞋装进袋子里，说我出门洗洗。
门一开，却是李丹丹，上前抓住坐在椅子上的傅团：干啥呢干啥呢？好好说话，不准动手！
说罢拉过刚刚尖叫的李小薇，护在身后。看得其余几人一头雾水。
翌日，船开到西沙群岛。登岛时李丹丹见了沈团，青着一张脸，说了这件事。
沈团瞥见正避着小螃蟹的傅团，联想到画面，乐不可支：老傅就是这样。对了，昨天的话，你有没有带给小齐。
李丹丹一拍脑袋：只问了她想不想报名青歌赛，忘了带你的话。
沈团白了李丹丹一眼：你也是个不靠谱的！算了，回队去，我自己和她说。
说罢沈团开始点人。
小齐站在队伍里，凝望着脚下的沙滩出神。这里的沙颗粒偏细，令小齐产生想把它们磨成颜料的念头。岛屿是被阳光打翻在海上的化妆盒，洒出白金色的胭脂，滚落到脚边白色的军靴。小齐盯着自己的脚，以为是两个雪团立在脂粉地里。
前来欢迎他们的几个战士激动得说不出话。小齐和他们握手，如同握过几块黝黑的老树皮。一边的汪怡小声哼起“我守卫在海防线上，保卫着祖国，无上荣光”。小齐望望战士们，又看看汪怡，鼻子一酸。余光瞥见沈团过来点人，又努力憋了回去。
沈团走过来，问小齐：考虑好了吗？
昨天李丹丹带了话，小齐心知是青歌赛报名的事，吸了吸鼻子说：谢谢团长，考虑好了。
沈团点头，见小姑娘脸上划过细细的溪流，不由诧异：哎——你怎么哭了？
小齐哽着喉咙，声音沙了一点：战士们太辛苦了。
她只是坐了一回船，就七荤八素，靠粥和葡萄糖溶液度日；海军战士们面对的，是大浪、台风、外敌，还有缺水等不计其数的困难。烈日下站个军姿，于这些西沙的战友们来说，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小齐这一刻十分鄙夷很久以前嫌红歌土的自己。战士们抵御外敌要花多少的精力；费心思猜七绕八绕的歌词是给他们添乱。只有红歌里“精忠报国”这样朴实直接、盛满了荣耀和骄傲的赞美，才配得上这些战士。
沈团沉默了一会，挥手叫摄像组的人过来，又拍了一下小齐：你看我们来了，他们这么高兴。你也别哭了，笑一笑。来，一起拍张照。
说得对，小齐心想，战士们一年到头地吹着海风，难得能笑出来。想到这里小齐顿觉这该是件自豪的事。她喊了一声“谢谢沈姐姐”；伸过去一只手搭在沈团的胳膊上，露出七颗小牙。
小齐的笑容保持到登船离开西沙。
来西沙时晴空万里，地平线清晰可辨；离开西沙时小雨淅沥。乌云把胭脂一点点捡回化妆盒，留下光热冷却后灰黄的沙滩。
小齐跟在队伍最后面，自告奋勇帮录制组的人扛了一台摄像机。雨砸在她的脸上，打得小齐眼眶又酸又疼。
海浪在这时候呼啸着冲过来。水推向军靴，文工团全员都晃了一下。沈团意识到事态不妙，立刻组织大家迅速有序登船，傅团则在后边劝士兵们赶紧回屋。一通忙活，好不容易在潮水漫上来前登船。
沈团抖抖湿外套，一点，少一个人。再探头往外一看，脸比乌云黑。
队伍最末的小齐也想快走。奈何摄像机太沉，雨又越下越大，竟似天上泼下的瀑布一般。装摄像机的包防水性不是特别好，小齐生怕这台记录了许多故事的摄像机出事，死死护在怀里。
无论傅团怎么催，小齐就是护着摄像机不肯跑快一步。录像带里，有把歌词写在手上唱歌的沈团；有和她一起演小品的傅团跟李小薇；还有台下战士们热切盼望的目光。
那是大家共同的心血，她不能接受哪怕一丁点的损失。
雨做的幕布，放下了水的卷帘，漫上小齐的大腿。小齐迈不开步子，就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分界杆一样咬着嘴立在中间。看得一船的人心里都捏一把汗。
最后，小齐是被又急又气的傅团，连拖带拽地拉回去的。
僵持的气氛在雨幕变成雨线和流苏、潮水退去时宣告结束。傅团抄起一个防水包，猛地从甲板上冲下来，跳到沙滩上。海水送了无数小海蟹到沙滩上，密密麻麻地在脚边乱爬。傅团定定神，扼住想腿一软瘫回船上的想法，努力不看脚下令他感到害怕的生物。他大步跑到小齐跟前，把摄像机抢过来往包里一塞，拉起小齐就跑。他一面走，一面嘴里还忍不住训了两句：你真是倔！摄像机进水了还可以修，你进水了不就完了？回头给我写检讨！
直到把小姑娘带上船，傅团才松了口气。示意船长：人齐了，开船吧。
船桨拨开海面，雨声消失在船外。阴霾松开拉着雾气的手，露出藏在她们身后的地平线。阳光是条丝巾，薄薄地披在甲板上。
擦干水珠，换了干净衣服的小齐坐在团长休息室里。想到傅团冲出来救走她的那一幕，小齐心中有愧。她抬头看着坐在面前的两位团长，“对不起”三字没出口，沈团叫住了她。
沈团说，先把这个写了。
说罢递给她一张纸，一支笔。小齐低头一看——青歌赛报名表。在参赛选择上，“流行组”那一栏，打了一个大大的勾，显然是哪位领导的手笔。
刚刚训完小齐的傅团强忍着晕，咳嗽一声；说那件事，以后不许这样了。喊你走快点，你就快走。你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明白吗？
小齐什么都明白了。她站起来，噙着泪水，冲傅团和沈团行了个军礼。
“我一定要再进一次流行组决赛。”
签字的时候，小齐没来由地想起六七年前的话，又斟酌出了下半句，打算回去就加上。
小齐是个念旧的人，那个本子至今还留着，当了半个日记本用。笔尖下荡起的海浪，如今也快褪色成月白色的回忆，晒干在礁石上。而今朝，回忆又化作墨色的波涛，指引小齐这只海鸥寻找她的孤岛。

6.
“原来你是这样选送来的。”
青歌赛幕后的化妆间里，赵鹏翘了个二郎腿赖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听完了一个故事。
讲故事的小齐用力地咬了一口苹果：“结果比成这样，都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了。”
顿了顿，又说：“不过，是我不够好，我认了。希望还有机会再参加一次。”
赵鹏笑起来：“就是可惜我不会再参加下一届，你没有赢过我的机会了。是不是？”
“就你聪明！”
朋友就这点不好，太懂就太容易探到言外之意。被看穿心思的小齐伸手给了赵鹏一个毛栗子。
小齐口中颇为不满的“比成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差。评委们初赛时背地里谈到她和赵鹏都舌头打结，比较不出哪个更好些。最后决赛上，赵鹏比她领先零点几分险胜。
参赛之前，她见缝插针地在五六年间学了不少唱法，还顺带着学了作词谱曲。每学一些新东西，小齐都把它们记在笔记上。团里不演出的时候，小齐就对着笔记，思索怎么去改编总被人笑话土老帽的民歌——那些歌明明一点也不土，只是脱离了时代背景不被理解而已。或者她自己挑一些喜欢的流行曲目，把歌词抄在笔记本上，一段段琢磨。
小齐觉得，每一首用了心的歌都是埋在茫茫音乐宇宙里的星系，值得被放进浪漫主义的诗歌里，反复惦念。而她要做的，就是用天文望远镜放大、定格异彩纷呈的宇宙里每一片星星海。
她唯一苦恼的是，每一片星系都太庞大了，她不能一下讲出所有的故事。遇到感情起伏太复杂的歌，小齐常常觉得自己用力不对。有时候把自己唱得要哭，听的人却一脸茫然。
赵鹏真正和小齐熟起来，就是在后台。小齐那时正发愁一些听众说的问题，郁闷地啃苹果泄气。赵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敲了小齐化妆间的门进去，就看到一个短发的姑娘，坐在沙发上吭哧吭哧抱个苹果啃得正香。
赵鹏早在团里前辈的嘴里，对这位赛场名人有所耳闻。前辈说这姑娘悟性高、音色美，先天条件没得挑。他听小齐中低音处厚实的声音，以为是个因为胖才共鸣强的歌手，闯入他视线的，却是个匀称高挑的姑娘，看着赏心悦目的。
“你就是赵鹏啊。吃不吃苹果？”
小齐把沙发上另一个苹果往赵鹏手上一塞。两个人鼓着腮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双方助理出来催准备。离开的时候，赵鹏注意到小齐的房间不像他，里头基本上只有她自己的东西——不像他，快把声乐课堂搬到后台。团里非常看重他这个新人，不吝心血培养。赵鹏也争气，听说清晨嗓子状态最好，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练声。
比赛结束后剖析输因时，小齐才告诉他，爸爸在外地出差，妈妈学的纯民族也和比赛不搭嘎。她不想麻烦爸爸跑前跑后地操心，也不想让妈妈觉得她是长不大的孩子。于是她选择拉着一起参赛的闺蜜唐斓相约琴房，约好一切麻烦靠自己。为了遵守约定，小齐甚至把团里想请的指导也婉拒了。
说这些话时小齐拿手机拍了一下银奖杯，说要给爸妈看看。
赵鹏和指导老师目瞪口呆，目送小姑娘坐上了回文工团的车。半晌，指导老师说了一句：这小姑娘长得机灵，怎么做事傻里傻气的。太不会来事儿了。
赵鹏没说话，他倒觉得这“不会来事”的“傻”，还挺可爱的。
小齐不知道这些，也懒得去了解无足轻重的评价。比赛一结束，她就在车上掏出笔，先自我总结了一下漏洞。随后拨了个电话给先前的老师，把自己唱歌总算不串，却感情演绎不到位的困惑告诉了他。
老师在电话里说，别听一些看比赛的观众瞎说。我和你爸都觉得你感情充沛得很，是感情太到位了你收不住。比如你唱了个也许明天，这首歌你唱着唱着，怎么嗓子都哽咽了，被你唱成了太浓的哭腔。最后你起高音想抒发感激和感谢的心情，可你情绪激动后一起高，观众就以为你故意在那里炫技呢。
末了老师又安慰两句：你现在马上快跨过“看山不是山”了，加油，丫头。
小齐还想说什么；司机打开了门锁，说到文工团了。
本该各司其职的文工团安静得诡异。以往小齐给保安查完她的身份卡，练歌声就飘进了她的耳朵。这次走到大楼里，都听不到什么太明显的声音。小齐揣测是不是下基层了，可马上又推翻——出海了汪怡干嘛还发消息让她等在会议室。汪怡和她是五年的 闺密了，总不会耍她。
小齐推门进去。嘭一声，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紧接着飘到了她身上，把踏进会议室的小齐吓了一跳。她嘟囔了一声，停电了吗？怎么这么暗。
“欢迎欢迎！欢迎亚军归来！”
李小薇的声音冒了出来。她边说边拉开电闸，照出一桌美食。小齐一愣，发现开会的圆桌上坐满了人。
小汪走过来拉她入座。途中小齐余光瞥见，落在身上的是闪光塑料纸。
她一坐下，沈团就举起酒杯敬了过来。小齐哪敢受这一杯敬酒，连忙把杯口压到沈团下边。一边的李丹丹笑吟吟地开口：小齐你别拘束，大家就是想团里聚个餐，顺便庆祝你拿了亚军。来，喝酒，喝酒。
说罢大家也都站起来，小齐却忍不住一只手藏在口袋里，悄悄握拳——在青歌赛面对几排的评委都没这么令她冒汗。她觉得不必这样盛大。但见大家都送来祝福，真诚从眼睛里溢出来，暖暖地洒进她的心窝；小齐还是红着眼眶挨个回敬了。
回敬到沈团，沈团没像以往一样说些简短的祝酒词，而是笑了起来。她上翘的眼睛眯起来，把赞美从缝里送了出去。
傅团也笑。还嫌气氛不够活跃的他直接唱歌调侃：莫讲齐，唱歌能把海填平。上天能赶乌云走，下地能催五谷生，呀五谷生。
小齐眨眨眼睛，转了民歌嗓回道：取笑多，画眉取笑小阳雀。我是嫩鸟才学唱，绒毛鸭崽初下河，呀初下河。
沈团跟着打拍子。
清脆嘹亮的男女二重奏蝴蝶一样徘徊在会议室的屋檐上。大家都笑起来，除了汪怡——她总觉得小齐还有心结没解开，唱得不是特别放得开。
声乐家们特有的中气十足、自成音调的笑声是加入徘徊的另一只蝴蝶。小齐在蝶舞翩翩中鞠了一躬后开嗓：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又有好茶饭呐，更有山歌敬亲人，呀敬亲人。”
是个好日子，可总缺了点什么。
宴散，小齐坐在寝室的床上，翻看纸都黄掉了的记事本。汪怡坐在她边上玩贪吃蛇。她随意一瞥，手上动作一抖，贪吃蛇撞到了墙上。
本子肯定在很早很早就开始用了。因为汪怡注意到很前很前的几页，小齐的字不像现在这样经常偷懒连笔。她用的墨水也细细的，显现出一种很好看的蓝色，让汪怡想起西沙的海。也正因为字迹还算工整清晰，汪怡才得已瞥见很前的几页，有这样一行大字：
“我一定要再进一次决赛。不但要进决赛，还要拿流行组的第一名。”
汪怡按住惊讶的心，戳戳小齐，问本子的年龄。
小齐压住封面卷起的角说，读大一就在用了。
认识小齐五年的汪怡有好几分钟的出神。她盯着床头的栏杆，幽幽地说，你这人，怎么像座海上的冰山。

爬上来顶自己

真不错

给你顶了

顶

心火

看完了

现在还坚持写作的真不多了。想当初，sherry。怀念那个吧，还有她出的书。自己也因为太多的琐事和生活的压力，许久不动笔了。就冲你这种精神和坚持。给你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