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其五】
希尔德布兰特回到了狄特里希的身边。
埃策尔并没有因他的无礼而愤怒,反而试图以宴席抚恤君臣二人失去战友的悲伤。
尽管知晓这只是对方用来拉拢自己的策略,但希尔德布兰特的悲伤还是稍微得到了释怀。
数日之后,悲伤无比的君臣两人辞别了阿策尔王。而在临行时,匈人挑选了两匹骏马作为他们回返的坐骑。
在终于回到国境后,归心似箭的希尔德布兰特提出想要回乡一次,狄特里希慷慨地应允了他的请求。
而又有谁知道,这一别却是永别。
恩师消失匿迹后的不久,连那王者狄特里希也消失了。
自此,时代的传说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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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身一人骑乘着骏马,向着家乡的方向驰去。
然而不幸的是,本应喜悦的返乡,却将成为他人生中最为悔恨的事情。
他还记得自己未成为英雄之前的样子。
到底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之前呢。
尚是少年的自己毫无章法地挥舞着短剑,在林中奔走。那些事情仿佛依旧映在眼前。
而现在,就连从没想过投身爱情的自己,也早就为人之父了。
自己唯一的孩子哈杜布兰特,就在家乡里等着自己。
同乡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亲人因匈人而死的话,一定会痛哭流涕吧。
但是,至少那个孩子没有失去父母。
想要现在就飞奔回家,将哈杜布兰特抱在怀里,好好地与尤特吻上一吻。
……已经许多年不见了。那个曾做着英雄梦的孩子,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
他出神地望着遥远的青空。心下压抑的悲伤渐渐被暖意冲淡。
然而,就在他远远望见村庄轮廓的那时。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披着作为战士显得太过厚重的铠甲,以头盔遮掩住面容的男性叫住了他。
“那匹马是匈奴的野种吧。”
刻意压低的嘶哑声音从铁盔中传出,带着难以掩抑的憎恶。
“……?”
“我的名字是哈杜布兰特,锋刃大师希尔德布兰特之子。
在托尔的神威下,希望能与阁下一决生死——”
那一刻。
希尔德布兰特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满含着震惊地望向战士,而后者却仅是投来了憎恶与轻蔑的目光。
不可能。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理由、更没有袭击自己的理由。
但是无论是使剑的姿势、还是刻意压低的声线……无论哪个都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完全一致。
“你……”
急切地想要对话,但话语并没能传达到对方那里
锋锐的剑光已然与憎恶一并到达。
就连匈人骏马的马首也被一刀斩落。而迅速翻身、重整架势的希尔德布兰特,迎来的是如狂风暴雨般的追袭。
那是熟悉的剑技。
自己亲手传授给儿子的绝学。足以跻身于十二勇士之中的剑刃之力。
以神域的剑技压倒父亲的哈杜布兰特,嘶吼中满是悲愤。
“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你已经失去了战士的荣耀了吗!
——告诉我啊,父亲大人!”
——是啊。
他早该意识到。
狄特里希大王账下全员战死这样的消息,又怎不会传回故乡。
此时此刻王尚且没有抵达居城,而国家内部也谣言四起。
而自己则一定被说成是,投靠阿策尔才得以苟活的懦夫小人吧。
希尔德布兰特比起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格。
从小到大,自己曾无数次教诲过他何谓战士的荣光,何谓剑的荣耀。
这也正是流淌在他的骨髓与血脉中的,属于自己的那份血气。
也只有父亲失去荣耀这样的理由,才会使哈杜布兰特对自己刀刃相向吧。
他架起那血迹斑斑的剑,抵挡着相同的剑技。心中却已经满怀苦涩。
“哈杜布兰特,我……”
“住嘴!”
将空天也一并斩下的一剑,仿若带着满腔的血。
希尔德布兰特的话语被一次次打断,本就破旧也不断增加着新的碎纹。
并不是自己比儿子更弱。希尔德布兰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剑光虽然凶猛,却也因此出现了无数的破绽。
甚至让自己联想起了,初入王庭时所见的那位幼子。
但,这二人战斗的理由却全然不同——
他缄默地咬紧了干瘪的嘴唇,然后艰难地开口。
“……寡身明白了。
寡身锋刃大师希尔德布兰特。
在大神奥丁的名下,接受阁下的挑战。”
在话语出口的同时。
冠名以炎的魔剑上,赤色淤斑尽褪。
反击的呸偏斜,将子嗣全力劈下的一斩错开。希尔德布兰特的声音沉稳沧桑,却也如同空无一物。
“我的孩子。我教会过你何为荣耀。”
右脚在地上沉重地一踏。
以势阻遏了儿子的一斩,魔剑在希尔德布兰特的手中汇聚起了血光。
这是战士与战士之间的决斗。
在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接受了儿子的挑战。
尽管他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
你也更应该清楚,荣耀对于一名战士来说——”
“父——”
“——是超越一切羁绊之物。”
剑刃横扫,言语终结。
钢铁碎裂的声音,响彻大地。
【最终羁绊】
身体被从腰部一刀两断的哈杜布兰特,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父亲。
眼中再无生者的神采。
希尔德布兰特仅仅是维持着挥剑的姿势。就如同一尊石雕一般。
不知何时,晴朗的天空已下起了雨。
雨中的某处,似乎传来了老者的低声呜咽。
——在那之后,狄特里希最初与最后的导师,选择了自我放逐。
有传在其生涯的最末,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后的他被同父异母的兄弟所弑杀。
但事实绝非如谣言中一样地戏剧。如同遥远的不列颠那位魔术师一样,他亲手束缚了自己,发誓从此不再踏入战场。在余生中与爱人尤特共同隐居。
曾经和善而圆滑,多次调解英雄们的纷争的老人,现在变得沉默寡言。
曾经那个道理讲得比谁都要多,却又比任何人都愉快的老人,现在已经表达不出感情。
就连那曾经斩下许多首级、夺取众多荣誉与胜利的宝剑,也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被时光腐蚀得不成样子。
他曾经是跟随着狄特里希大王的荣耀的战士,人们如此流传着他的谣言。
时而会有自恃剑术高强的年轻人“请求指导”,老人总是无奈地笑笑,一遍遍劝客离去。
……他自己并不在意流言蜚语。
既然选择放弃过去的一切,就早就有承担这一切的觉悟了。
但是,他有时会展开遥远的追想。
……如果,只是说如果。
如果自己真的始终秉持着荣耀。
如果自己早早地加入战事、杀死哈根。
如果自己能自始至终都与王并肩作战。
如果自己不因为愤怒而对克里姆希尔特出手。
如果自己不为了战士的荣耀杀害自己的儿子。
一切的结局还会是这样吗?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但这些都已经与自己全无关系了。
他的一生并非没有荣耀。与之相反,荣耀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左右。
他是一流的剑士,勇敢的战士。
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也不是守护君主到最后的臣子。
——希尔德布兰特,沃尔芬家族的勇者。
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只是剑与荣耀本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