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色彩,只有形形色色的光,我猜其中有一部分是星光。你还记得以前自然科学课讲的吧?我们所见的星光,都是星星在几十亿年前发出的光,有些星星如今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在陆地上时,一到夜晚,我们就站在死亡与回忆之下。对星星来说,我们记录了它们消失的过程,我们其实是一座座星星的墓碑。此时我所在的位置,能比你们陆地上的人先看到星光,这很有意思,换句话说,我比你们先看见未来。
我不记得去见一藏时穿什么了,从前我有过各种衣服,度过人生某个阶段以后,它们消失得比退潮还快,如今不可求证。更何况,那次约见早已是往事。现在我读一藏的留言,就像在读一首诗,其中俨然藏有超越感官的东西,距我那样遥远,却渐渐可信。
“未来”对我而言失去了美妙的形态,它由一层层抽象的压力交叠而成。可我们避无可避,它以不可干扰的节奏落下来,落进我几十年都没走出的房间,落入我形如槁木的十指之间,也落在日益含混的母亲身上。
母亲更老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只干瘪的红色塑料袋。她被丢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布满吊盐水留下的针孔。人们在医院里来来往往,困倦的、冷峻的人。我每天下班都去看望母亲,有时带一些水果,多摆在桌上,等它们由内而外被蛆虫腐蚀,再换一批新的。这时距离父亲去世,又过了九年。
有一次探望完母亲,医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他说,运气不好的话,估计这个冬天可以准备后事了。他那副自然坦诚的模样说服了我,我想问他什么,却想不出从何问起。我跑回病房,隔着门打量着母亲。难以想象,这个单薄的女人从前多么强势凶狠。此时,母亲斜靠在床垫上,喃喃念叨,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她的旁边还有两个病人,一个正在昏睡,另一个把头转向窗外,病人的脖子以别扭的姿态翻转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
我离开了医院,天光黯淡,十一月的冷雨簌簌跳落。
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我和一群朋友在看一部很长的电影,大约六小时时长。看到一半,大家纷纷离场,待我回过神来,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死寂跌宕于影院之间。我扶着侧边栏杆走出影院,不敢回头,可午夜的街上同样不见一个人影。我本想打车,走了一段路,最后遇上一辆人力车。我没有交代目的地,车夫主动把我送回小时候居住的一间房子前。
我很感激在这穷途末路还能遇上一辆送我回家的车,想多给车夫一些钱。我翻了翻包,只看见花色纸币和水果。梦醒之后,我反应过来,这个梦四下充满了死亡意味。空空荡荡的街道,一言不发的车夫,花色纸币好像冥币,水果则是贡品。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言语难尽的、切身的恐惧。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一藏的故事常在我身上唤起神秘引力。有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相信了一藏所讲的一切。那些关于金钱的猜忌,与承受整个故事的真实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许多年里,一藏断断续续地给我写过一些留言,为的也许就是我终究相信它的这一刻。如果我最终信了,那么一场无与伦比的春日就会在荒漠中焕发。它所向披靡,甚至能往时光流逝的逆向回溯,使颓唐的旧日也充满生机。
可与此同时,我面临着一种选择,而我的怯懦早已将我引向一个明确的选项:信仰稍纵即逝,如烈火烧尽,我回到了一个彻底现实的世界。我落在这里,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我的母亲正望向我,高深莫测。
现在,不管那个与我无关的人攀爬得多高,是否悄无声息地拯救了世界,我只能终身受困于人类的无能为力。
时隔多年,我再次给一藏回了一条消息。
我说,不要给我留言了。如果你真的上天,也不要写我的名字。我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只想和其他人一样。
可我发现,我已很久没收到一藏的音讯,他上一次给我留言,也是四年前的事了。也许再无介质将我们捆绑,也许我只是朝孤独的夜空中放了一束幸甚至哉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