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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染上一种癖好,每天花大量时间观看流水线的视频。各种产品从无到有,踏过每一道工序,逐渐形成一个集体。当天轮到的是橘子罐头,一个个青黄参半的橘子疯狂下滚,90度高温消毒,剥皮,人工复校,切片,装罐称重,灌汁,最后被一个铁皮盖头牢牢封顶。我喜欢看那些半成品向下急流的过程,每一瓣橘子都迅速冲锋,它们显得何其器宇轩昂,仿佛确信自己正在走一条天选之路。
长久以来,我满足于生产线的流畅——它带来松弛的饱和感,不用动任何脑筋,只要盯住屏幕,自然能感受它的神秘魅力。我本可以安心聚焦于橘子罐头,但那晚不知哪里不对劲,我突然厌倦了流水线上标准的、永无结局的重复。或许我早该料到,对待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除了在某一天与它相互抛弃,还有别的方法吗?


1楼2019-09-12 14:50回复
    我扫了一眼时间,九点刚过。出于一种平衡观,我理应再看些别的。于是我点开浏览器,搜一篇想读已久的小说。小说出现在搜索引擎第三页,全网独有这一篇,找到它时我几近放弃。发布小说的是一个私人博客,页面缀以丛林背景,满屏深深浅浅的阔叶植物,绿得晕眩。小说全文似乎都由博主手打,标点用了英文半角字符,使文字空间极其逼仄。在博客的最上方,可以看到博主叫“一藏”,左侧头像俨然一张身披罩袍的背影照。
    小说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讲一个老师带三个孩子去一个县城旅行。按照老师的预想,这段为期两周的旅行能拓宽孩子的眼界。暑期结束,他们就升四年级了,恰逢将真善美填充进他们人生的最佳时机。为了更好引导他们,老师特意安排大家报名养老院的义工。可是,就在抵达县城的第三天,他们碰上一件值得被写成小说的倒霉事情:他们被绑架了。
    一二三四,无人幸免。从恐惧到绝望,又经历一阵微妙的迷惑后,四人全力配合,最终老师带领他们成功逃出匪窝。作者毫不吝啬,把最精彩的笔墨花在描写四人和绑匪斗智斗勇的段落。他们如何把握时机,如何打晕笨拙的小弟,如何与绑匪头目肉搏、将剪刀刺进他的胸口。
    文辞如愈勒愈紧的麻绳,我读得惊心动魄,好像这些血沫横飞的搏斗正在我隔壁发生。所幸最后结局还算令人满意,正义惯例似的压倒了邪恶。四人回到城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他们的英勇事迹。老师的镇定与足智多谋广受赞美,孩子也上了险峻但收益惊人的一课,真可谓因祸得福。
    可也许是作者故意所为,他在小说结尾留了一个缺口,引诱读者钻进去,一窥被所有人忽略的那部分事实。匪徒各有死伤,最惨的一个被一把握柄缠有红丝线的精美剪刀刺死,而造成这些伤害的孩子们,只有十岁。他们对世事规律还一知半解,却已被迫与黑暗的现实搏斗。河流底部的硬块割伤了他们,扭曲的倒影将终身如影随形。


    2楼2019-09-12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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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很难讨人喜欢,尤其在此树脂般滴落的夜晚,压抑久久哽在喉头。把它作为一天的收尾,显然不合适,所以我又去搜了另一篇诙谐的读物,企图调节心情。我打开新的故事,巧合随之而来,我发现小说链接的来源仍是一藏的博客。
      这种重逢让我对博主产生好奇,不禁跳到了“博文目录”,想看看博主还发布过什么。显示屏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目录占领,网罗各种短篇小说,不乏文学史上的经典,也有来自现代期刊的,都已注明出处,条理清晰。
      翻了十几页,我察觉到除了小说以外,一藏还定期发一些有关女娲的文章,诸如《女娲氏墓地考》、《笙簧:女娲复礼所造的乐器》等等。实际上,他唯一置顶的一篇文章也和女娲有关,记录他关于女娲的一场梦。这些与女娲相关的文章平淡无奇,但散插在许多名家小说之间,看上去突兀而神秘,像午夜丛林中一粒粒幽光缭绕的结桎。
      思索半晌,了无结果,我便想给他留个言。
      我写道,一藏先生,无意发现了您的博客,宛如进入一个私人图书馆,妙不可言。读小说之余,我也看到了以女娲为主题的科普文章。恕我好奇,这些文章对您来说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为什么偏偏是女娲呢?我大胆地猜测一下,您的家谱将您引作女娲的后人,或是您信仰一个以女娲为中心的宗教?冒昧给您留言,盼回复。
      我重新读了一遍留言,又在前半部分加了点客套的内容,说如今时代浮躁,他还对小说抱有浓烈的热情,是一件相当高贵的事。经过几番增删修改,我才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发送键。


      3楼2019-09-12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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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料,当我再度刷新页面时,我已经收到了他的回复通知。
        他说,你看过置顶的文章了吗?
        语气利落,单刀直入,似老友之间的质问。我连忙重新点开那篇文章,它以古文写成,篇幅较之其他文章都长,我快速往下拉动页面,像在织布机上滑动一块织锦丝绸。我做了无用功,除了这是一篇记女娲的梦之外,并没读出更多东西。想到一藏可能在线等我的回复,我就静不下心,更无法穿过生僻字和古怪的语法抓住细节。应急之策,也只有开诚布公。
        我说,您提到的文章,我读了两次。但我对古文毫无研究,功底只不过达到能看懂“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水平。就我的理解,您记下在梦中和女娲交谈的场景,另有一些后续。具体讲了些什么,您能指点我一二吗?感激不尽。
        不一会儿,我再度收到回复,他打字速度很快。
        他解释说,由于梦里的女娲讲的是古文,所以他记录也用了相应的语言,以便还原最真实的场景。为了方便我理解,他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女娲托梦给他,说当年补天的五色石中,有一块裂开一条细缝。依照事物的规律,要是任它滋长,细缝总有一日变成鸿沟。不出三百年,天将会塌下来。女娲要他爬天梯上去,往细缝里敲一枚填补的软钉。他有五年时间可用来筹备,如果五年期满还迟迟不去补,一枚软钉就不够补天了。拖得愈久,需要的软钉数以幂函数的形式长得愈快,太晚只能等天塌了。
        那场梦长如银蛇,他问了女娲许多问题。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女娲左侧的桃树时,它已在三个季节的流逝中落得一身褐斑,枯枝败叶缠绕在底部;而女娲初临时,桃花还含苞待放。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地告别,女娲终究缓缓消失了。他苏醒过来,意识到实际上只过了一夜,一个清晰的白日正笼罩着外面的世界。


        4楼2019-09-12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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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梦不曾使他疲惫,反而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他就像被豌豆荚温柔包裹的圆润豆粒。他下了床,当时房间里没有人。勉强平静下来以后,梦中的细节一一复现,栩栩如生。他感到脑中似乎嵌入了一卷胶卷,他并非擅长记梦的人,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当天中午,他根据梦中女娲的指点,穿过城市里一道道幽暗的闸口,抵达一片清冽无人的空地。在空地中央,一架柔软的天梯垂下。他抬头打量白色的台阶,它们向上延伸,在过路的云间留下穿刺的裂口,径直通往看不到尽头的高空。
          这则绮丽的故事令我瞠目结舌,若不是他戏弄我,那他多半是一位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精神病患者。我探寻着第三种可能性,比如他在考验我,但目的是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这个叫一藏的人谜一般攥住了我。我正思索怎么回复他时,他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他说,你是无神论者吗?
          我说,不是,我更倾向于怀疑主义,但也尊重神存在的可能性。
          他说,太好了。现在你有个机会接触到世界的更深层,五年之期不久届满,而我还没筹备完,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您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您能先带我去看看天梯吗?


          5楼2019-09-12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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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不用麻烦。我已计划周全,目前只缺最后一点经费。我在文章的第一条评论里留了银行账户,你往里面汇款。我需要至少三十万,你能给多少算多少吧。
            看到屏幕上出现这行字,我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找回了某种规律,一切又恢复到理性可掌控的区间里。不得不承认,在黑丝绒般泛着碎光的夜晚,刚读完他与女娲的故事,我一度毛骨悚然。如今摸清他的意图,恐惧的余韵总算被打散了。
            我回复他,带着莫名的凯旋之意。
            我说,哦,骗子!


            6楼2019-09-12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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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几天,我照例回到日常生活。每天在家与单位之间奔波,凭经验让一个个无聊的日子消解得更舒适。礼拜三的傍晚,我见了一位相亲对象。对方比我大三岁,一开始便倦意连连。我们坐在一家回转寿司店里,人声嘈杂,如一串此起彼伏的霓虹灯。我一边把盘子从传输带上取下,靠不断吞咽使自己从尴尬的沉默中豁免,一边想,这个地方不适合相亲,可我不知道哪里合适,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某个地方,孤立无援的人能在那里寻得慰藉。
              回转寿司好像具有催眠魔力,后来我也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四面流光均呈液态,万物相互渗透,拧成一道寓意丰沛的溪流。我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分别明白到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一只蟾蜍偶然跃入溪流之中,绕过万千可能性恰好出现在此处,这种碰撞不能说不珍贵,但除了表面的水花无法激起任何意义。更何况,我们都以为自己才是溪流一方。


              7楼2019-09-12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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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没有色彩,只有形形色色的光,我猜其中有一部分是星光。你还记得以前自然科学课讲的吧?我们所见的星光,都是星星在几十亿年前发出的光,有些星星如今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在陆地上时,一到夜晚,我们就站在死亡与回忆之下。对星星来说,我们记录了它们消失的过程,我们其实是一座座星星的墓碑。此时我所在的位置,能比你们陆地上的人先看到星光,这很有意思,换句话说,我比你们先看见未来。
                我不记得去见一藏时穿什么了,从前我有过各种衣服,度过人生某个阶段以后,它们消失得比退潮还快,如今不可求证。更何况,那次约见早已是往事。现在我读一藏的留言,就像在读一首诗,其中俨然藏有超越感官的东西,距我那样遥远,却渐渐可信。
                “未来”对我而言失去了美妙的形态,它由一层层抽象的压力交叠而成。可我们避无可避,它以不可干扰的节奏落下来,落进我几十年都没走出的房间,落入我形如槁木的十指之间,也落在日益含混的母亲身上。
                母亲更老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只干瘪的红色塑料袋。她被丢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布满吊盐水留下的针孔。人们在医院里来来往往,困倦的、冷峻的人。我每天下班都去看望母亲,有时带一些水果,多摆在桌上,等它们由内而外被蛆虫腐蚀,再换一批新的。这时距离父亲去世,又过了九年。
                有一次探望完母亲,医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他说,运气不好的话,估计这个冬天可以准备后事了。他那副自然坦诚的模样说服了我,我想问他什么,却想不出从何问起。我跑回病房,隔着门打量着母亲。难以想象,这个单薄的女人从前多么强势凶狠。此时,母亲斜靠在床垫上,喃喃念叨,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她的旁边还有两个病人,一个正在昏睡,另一个把头转向窗外,病人的脖子以别扭的姿态翻转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
                我离开了医院,天光黯淡,十一月的冷雨簌簌跳落。
                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我和一群朋友在看一部很长的电影,大约六小时时长。看到一半,大家纷纷离场,待我回过神来,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死寂跌宕于影院之间。我扶着侧边栏杆走出影院,不敢回头,可午夜的街上同样不见一个人影。我本想打车,走了一段路,最后遇上一辆人力车。我没有交代目的地,车夫主动把我送回小时候居住的一间房子前。
                我很感激在这穷途末路还能遇上一辆送我回家的车,想多给车夫一些钱。我翻了翻包,只看见花色纸币和水果。梦醒之后,我反应过来,这个梦四下充满了死亡意味。空空荡荡的街道,一言不发的车夫,花色纸币好像冥币,水果则是贡品。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言语难尽的、切身的恐惧。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一藏的故事常在我身上唤起神秘引力。有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相信了一藏所讲的一切。那些关于金钱的猜忌,与承受整个故事的真实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许多年里,一藏断断续续地给我写过一些留言,为的也许就是我终究相信它的这一刻。如果我最终信了,那么一场无与伦比的春日就会在荒漠中焕发。它所向披靡,甚至能往时光流逝的逆向回溯,使颓唐的旧日也充满生机。
                可与此同时,我面临着一种选择,而我的怯懦早已将我引向一个明确的选项:信仰稍纵即逝,如烈火烧尽,我回到了一个彻底现实的世界。我落在这里,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我的母亲正望向我,高深莫测。
                现在,不管那个与我无关的人攀爬得多高,是否悄无声息地拯救了世界,我只能终身受困于人类的无能为力。
                时隔多年,我再次给一藏回了一条消息。
                我说,不要给我留言了。如果你真的上天,也不要写我的名字。我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只想和其他人一样。
                可我发现,我已很久没收到一藏的音讯,他上一次给我留言,也是四年前的事了。也许再无介质将我们捆绑,也许我只是朝孤独的夜空中放了一束幸甚至哉的烟火。


                10楼2019-09-12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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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三三


                  11楼2019-09-12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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