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
-
夜半如水凉，小炉绕暖意，取钳子拨弄其中碳，火星点点，劈啪作响，于这屋中中格外显耳。
想陶瑰禁足一事，亦想流萤溺水意外，护花尉尽不得职，眉头便舒展不得，连刚刚沏好的热茶入口也无味。
听声望去，门扉轻开，又是故人来，也是麻烦来。斟茶一杯，请伊入座。
“花菱娘子倒是有位好金兰，每每出事你都替她护着，也不知是幸还是孽。”
听不出喜怒，更像看客，将台上戏看了个清楚明白。

“是孽吧。”
明月扭着腰肢深深地窝进一张圈椅里，离开地面的一双脚，悉悉窣窣地晃动着。她挑的这把一起很宽，宽大而浮华的西子华服裹着明月，然后再被深色的，布满隐约木纹的扶手圈着，仿佛她就一直被禁锢再那里——或者说就摆在那里，像个昂贵的玉雕一样。
“但是妾喜欢，到底，她不就是为了妾？。”
烛火的光把圈椅里的“小玉雕”染上一层柔和的暗金色，下颌轮廓下浓重的阴影里藏着她纤白的脖子。
“啊，陶爹爹泡茶的手艺，跟使君很像呢。嘻嘻。”

陶玉
-
“既是孽缘就应斩断，与你与她兴许都好。”
这不是戏言亦不是建议，不过是随口而出的轻叹，想桃夭经历颇多，何事未见过，她们这般纠缠到最后恐也是如这炉中火，越是燃烧，越是接近湮灭。
搁了火钳子发出沉闷声响，扬首望望这圈椅中的玉雕娃娃，虽还是稚子模样，却可见眉目妖娆，风色出尘，使君倒是会选，选了个让人头疼的西子。拂了红袖往后倚着，靠着木檀椅背，端着瓷茶杯，闻着清茶香，深眸遥望窗外夜半月，缺了一角。
“再像也不是，做不得桃夭的主，再喜也不行，放肆过头便是妄为。而妄为的后果，西子可懂？”
抿茶一口，味道分明比那藏着掖着的使君好上许多。

“啊……”
明月仰起头，没在黑暗影子里的脖颈显露出来，火光与夜色浸染的灰紫调子，深深浅浅的骨骼轮廓，原本流畅的曲线被一截项圈截断，轻哑稚气的沉吟声实在与那瞄着红妆的眼尾不相匹配。
“你老啦，你在说什么，妾才听不懂。”
拒绝的意味很明显——这个花菱是明月的，只要明月乐意，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于是，两人顾自吃茶，一时静默。
“瑰哥儿太冤了，陶爹爹老糊涂——你怎么不把花菱姐姐关起来呢？啊，你一定不疼瑰哥儿。可他长得那么好看，不如把他送给妾，给妾当宠物？”
明月说得轻巧，捧着茶，脚上一双红鞋晃荡着，任性又天真。

陶玉
-
她一口一个老字挂嘴边，是稚气好笑也是坦然挑衅，龙有逆鳞不可触，想来这花菱也是西子的逆鳞。低首望一眼清茶中的模样，除一双眸子看多了世事沉了些，其他如何老？
“西子尚幼，听不懂倒也不怪你。”
勾着嘴角一抹笑，即被叫了老，那便小了心眼。抬个双腿搭在木檀椅上，懒懒散散的任红色衣袍坠落，屋内因着小炉暖，因着幽幽烛火将两人影子拉长，风吹烛火动，影子摇，端的是诡异之色。
一杯茶水凉，入口也是涩，将其搁了矮桌上，弯眸瞧瞧这天真的西子，脖颈上的项圈倒是格外刺眼。探指轻敲木檀椅，一声长一声慢，像这夜里不合时宜溢出的小曲。
“护花尉一职便是护桃夭安宁，现下闹得乌烟瘴气既是失职，何来冤枉一说。”
“如西子觉着可惜，收了去也可，不过这花菱娘子……”
话微顿，指暂松，屋内徒留噼啪火星作响声。
直直望向她，望着那双好看的眸子。
“……在下若真抓起来，西子大人觉着关在哪儿合适？”

自然不能怪明月——堂堂西子都听不懂，只能怪他说话不好听。听罢陶玉的话，明月微微扬起了眉梢，藕臂微曲将手肘放在圈椅两边的扶手上，仿佛认真思量一般地，向前倾斜了身体，露出十分探究的笑意。
“啊呀？护花尉不都是陶爹爹一手调教的么？就这么给妾做宠物，可真狠心~”
说着，学陶玉一般曲指敲了敲椅子。
“也不奇怪，桃夭的男人，都没有心。”
-
明月重新把身体窝进椅子里，她的腰贴着椅子弯成个弧，显得软绵绵的，蠄首一仰，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她伤了客人，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囫囵了，叫人说我们桃夭怠慢客人。可是使君也说了，桃楼的姑娘都是金贵的，罚也罚不出个花样来。你把她抓来，就拘在藏剑山庄——陶爹爹活得久，吃的盐比妾吃的饭都多，说教两三日，想必不在话下？”

陶玉
-
闻言一愣，复又嗤笑出声，是愉悦也是无可奈何。小小年纪便悟了这般道理，也不晓得都历了什么劫，风月地温柔乡，姑娘个个皆伤心人，桃夭的男人若都无心，何苦那么多痴情者，自己又如何孑然一身。
摇摇头摆手，把这茶斟满，热气氤氲，模糊了眸中所思！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西子若要在下便予，毕竟……桃楼的姑娘都金贵。”
金贵得使君也任了纵了，只沉迷温香软玉，倒是把甚多糊涂事都推得一干二净，来者是客，姑娘为侍，两厢情投便美哉，可眼下不仅不情投，竟变成了伤人，也不知该夸那花菱姑娘莽撞还是无畏。
再听这西子言，分明是将我这儿做了避难所，拂她面不得，麻烦也让人惹不得，皱眉为难。
“说拘是假，避风头才是真。然藏剑山庄都是些无心的男人，西子让花菱娘子来这儿可好？”

“啊，你误会了。”
窝在椅子里的明月站起来，探究似的凑到陶玉身边，一时离得极近，他手里的那杯水雾缭绕的茶，将二人的视线拢在里面，随着明月说话的声音翻滚。
“不是藏剑山庄，妾是说，与桃夭沾边儿的男人……都是薄情人。呼——”
-
水雾被吹了个精光，剩下半盏干干净净的茶汤。明月一张天真明丽的笑脸，也干干净净地呈现在陶玉身边。她嘟着嘴，小手揪着陶玉的袖子，仿佛遇到什么万分愉快的事，止不住那张极具欺骗性的笑意——天真，烂漫，热烈，细瞧之下似乎还有揶揄，还有嘲讽，和疯狂。
“桃夭的姑娘哪儿怕无心的男人啊……妾担心陶玉爹爹老了，扛不住花菱姐姐。”

陶玉
-
历来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诚不欺我！
一抬手红袖摇摇，宽掌覆了那张极具欺骗性的笑脸，柔柔软软像面团子一样。稍稍施力便推了开去，亦从木檀椅上起身，稳稳端着茶杯，任那小人儿落进木檀椅的怀抱。
“西子将话说到此，若再拒绝真显得在下老了……”
实则并不在意，只不过她让我心愉悦，许久未有人这般狡黠又天真，说的做的仿佛就是一张网，点点要将人吞噬，可惜，网大了，也会破的。
今日护人，明日……不知是否还会如此。
将杯中茶汤倒入桌上盆栽中，茶叶染了泥，便也做了土，成了花的养料，也没人会记得之前的味道。
夜已深，打更声起。
“希望明日起花菱娘子能适应藏剑山庄的清冷。”

他答应了，明月便一副任人揉搓的模样跌在椅子里，舔着唇上嫣红的胭脂。她才不管藏剑山庄冷不冷清——只要能让田伯光别再遇到花菱，地牢也不是不可以。想定了，明月同情地望一眼桌上的盆栽，也不知道它这么被热茶浇灌能不能继续坚强下去，小手满意地抚一抚衣襟，挥手告辞。
“希望陶爹爹不要嫌花菱太吵便是了。”
-
离开藏剑山庄的明月坐在轿撵上，手中玩弄着从陶玉水坊外摘的花，安安静静的，像个瓷偶。菟官原想问今晚的夜宵，却听见明月低低的笑声。她愕然地抬头望去，只见身着红衣华服的明月用双手捂着脸，笑声犹如铃铛。这个西子真好，想护着谁就护着谁——只是，护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