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中的星辰
月亮在布满灰霾的云层后卑微地折射着太阳的光线,勉强透过的光让有心去辨认的人能意识到今夜是月圆之夜。在这片已然被玷污的月光之下,离某座主城有约莫五十公里的海岸线处,一些靠着寻觅沙滩与浅海中可再利用的垃圾的“拾荒者”因为突发的事而聚集了起来。他们穿着厚厚的黄色胶质防护服,背着小型的氧气瓶,里面没有对话装置配置,因此只能用简单的手语进行不超过三个单词的交流,此刻遇到了超乎意料的突发事件让他们穷尽这方面的知识也没能很好地表达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了沙滩的那坨黑影上。
有人打开了为了夜间作业而配带的背灯,光束在开关清脆地响起之后打在了那团不明物体上。那看上去像一个人类,头发和衣服都被恶臭的海浪打湿,不知是玻璃还是塑料的碎片嵌进了他的小腿上,本身堆积在沙滩上的废弃物刺破了他的皮肤,而鲜红的血液证明他在短期内肯定是活着的——至于现在谁都说不准,但在场所有太过熟知致命海洋的人一致认为这个血液可能混入致命毒素的家伙必死无疑。
他看上去是个少年,或者少女,他披散着的长发和被海浪拍打为蜷缩状态的瘦弱身躯让人在黑夜中只能大概推算年龄而非性别。也许他是某个被霸凌后扔进海里的可怜孩子,又或许是自己不小心失足掉落海中的无辜者……那样的事情在这个人口与劳动力稀缺的世界简直不可能发生,根据他受创的程度,在场的拾荒者推测他甚至很有可能就来自自己居住的城市。也许有人会认识他,所有人都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去触碰他,然而他们反复试探踩出了无数凹凸不平的沙坑后,也仍旧没人真的靠近他。
他们本该会在这里再花上几分钟来于沉默中做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测,而打破这微妙的平衡的本应该是其中一个鼓起勇气的拾荒者去确认无名之人的存活状态,然而在敢于迈出第一步的拾荒者出现之前,匍匐在沙滩上的少年便撑着这块渗透了自身血液的土地慢慢坐了起来。周围的人群因为又一次的出乎意料而无声地沸腾,每一个通体黄色的防护服上端用来让穿着者看得清四周的一层透明亚克力板都在不停转向看向周围,若是他们能用言语交谈恐怕这里将会无比喧嚣。海滩上的包围圈在自觉的扩大,虽说眼前这个形态的生物很明显是与他们身出同源的人类,但“在海中毫无防备地浸泡还能自由活动”的事实让他们在意识到的时候难免有些震惊。
在常识被震撼后,仅仅一瞬的不适感褪去,剩下的便是无趣。因为震惊而拉开距离的人群逐渐因为无聊而逐渐散开,在远处的人稍微踮脚看了个大概也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物。有人能在海里活下来这种事情虽然稀奇,但对于这群工作了一天提着战利品想要赶上回城的车或是即将开始夜晚工作的拾荒者来说,研究其原因永远没有糊口重要。少年在照明的灯光中喘着粗气、看着沙滩与自己的手,完全没有去管周围因为他聚集又散开的人们。
“喂!你没事吧!”
一声卯足了劲儿的呼喊划破了压抑的寂静,并像扔入水中的石头一样惊起了波浪——打着灯的人脱下了防护服的帽子,这在沿海活动中是几乎从未有人做过的。这个勇敢或说鲁莽的家伙并未马上得到无名少年的回应,反而是他附近的同伴疯狂地用手语询问他是不是失了智。或许是因为他也过于紧张并将注意力放在了少年身上,周围的手语他甚至没有去看哪怕一眼,甚至只是复读一般又喊了一次。
“喂!你没事吧!”
这一回少年终于注意到了他。作业灯的光照着他的身形,其身上的血渍和伤痕让人觉得有些瘆人。少年直直地看着灯光,没有逃避或是攻击的意思。他的刘海被海水湿濡成一缕一缕,黏附在皮肤上挡住了他的一边面庞,而他的另一只碧绿的眼眸中,满是不带一丝恐惧的迷茫。
“我叫维多克,维多克·希尔……你还能站起来吗,我可以帮助你……”
这个充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勇气的家伙将作业灯稍微拨开一些,不至于让少年的眼睛继续受到强光的摧残。他缓慢又坚定地朝少年走过去,并且伸出了仍旧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如果他这时回头看的话,会看到那些提醒他未遂的人们正在互相疯狂做手语,努力地告诉周围所有人他是个疯子。
少年没有扶着维多克的手。他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把维多克的话听进去,仅仅是慢慢地撑着身子,从坐着到蹲姿,再颤抖着用双腿撑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身体。周围的人们不约而同后退一步,似乎是害怕这个在经历了不可想象的悲剧之后仍旧存活的……人类对他们做出什么不谐之事,唯独维多克仍旧站在原地。他反复地在心中默念着养父教导自己的很多话,尤其是关于帮助别人,首先便是让对方信任自己,安全感是绝对重要的。
他当然知道海边混杂着太多杂乱物质的空气大概率会让自己寿命再短些,或者是让自己得什么怪异的疾病甚至直接夺走性命,但是那个孩子同样在这里遭受着这些,甚至更甚。维多克完全不知道他在波浪中漂泊了多久,但是他肯定需要帮助,足够让他放心的帮助。活着是一件艰难痛苦又必须的任务,任何人都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得到帮助。
——为此维多克放弃了今晚的夜班。
他和他捡来的少年一起坐在最后一趟回城的公共交通上。除了抱臂将自己蜷成一团的少年外,周围的一圈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唯独维多克将头盔夹在了腋下,坐在少年旁边。他俩附近的空位都被特地腾了出来,大家都不太喜欢靠近异常的存在,恐惧未知是保护自己的本能。
少年没有和维多克说哪怕一个字,只有维多克在小心翼翼的和他搭话,除了这一城镇常用的拉丁文体系衍生语之外,维多克用了三四种他从家中书籍学来的语言蹩脚地打了招呼,而其中只有另一种同体系古语让这个少年稍微有点反应、抬了抬头——当然也可能是他本身想换个姿势而已。
维多克拿这个情况没辙。他只能在安静的车厢内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阴霾夜空,照亮车轮轧出边界不清的路的,只有车前灼眼但相比起云雾又如此无力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