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

【朝会人声鼎沸在这一时散去了，留下黯淡的脚步。文武各自退回自己的官署，按照这次议定的或者尚未议定的、明面的或者潜流的规则，各为各的利，继续熙攘而行。】
【而在福宁殿中，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安静。揉了揉太阳穴清醒精神，再请犬韬召来萧义声。】
【杨乔初等人臣之位，有些事做不得。余下的，能得我信者势强，能得我心者不知民苦。也只有他——孑然一身，干干净净，可以一马当先。】

靴头明晃晃的盛起一朵云时，身边两侧纷纷涌着迫不及待的私语声。我再回首，那道高高的门槛内，几条垂手的影，匍匐地顺从地拭去争执的痕迹。盛善王朝只容得下新鲜的、活力的、干净的东西。那些赤果果的血腥统统被扣进前朝的骨灰坛里，石重山在里头，蒋耘也坐在坛口。
不意外，闹剧之后，没人关心那个本该追随的人了。
宫人叫住我，这使未散净的喧嚣静了一刹。可没人会将我认错，毕竟方才的戏台子上，赤脸的江湖人只有一个。
福宁殿中我不忐忑，不安早被朝会上的裁兵搅和。再见官家，我想，他总该说些值得被听上第二遍的话。
“官家有何吩咐？”

：今日登朝，感受如何？
【文德殿的阴云连片成行，燃成我梦里的火。明火执仗地成一个燎原之势。我想起我初登朝的神威二年，诸事顺遂。那是吴璐不过是秘书监的一位执笔，杨杕生也不过座下一名监生。当时掌权者姓蔡——可到如今了，谁还记得呢。】
【梦魇梦魔，终成云烟，我常常这样慰藉自己。】
：有恻隐之心是好事。但在朝野之上，真正的正直不是牺牲，而是忠君、报国、利天下。
【江湖之人，好路见不平。蒋师农的离开，石重山的自刎，无疑都将引起他的不平。但不妨细想，实质上二者互亡。朝堂只是无是非，只有利益。但凡一人能站在天下利益的一方，他就是天下的恩人。】
：赐座。——今日争权夺利太过昭彰，该谈谈实务了。
【我不想将石杨嵇穆的此起彼伏过多地向他揭露，也不想将势力权衡全盘托出。我用他，并非为此。】
：乡野频传，朕裁军是为了重文轻武。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今日朝会，闻兔死而有虎狼悲。幸好裁兵事议在先，不然嘛，或许没这么容易了。这样一想，指挥使生前这最后一件事，也称得上地道啊。”
落座前的聆教，以这样一番话回应。退走的内侍一顿，似乎退得更快了些。我像浑然不觉，微微动笑
“我等武人尊严，不恃武而骄，不添旁人负担。若我说，既不能马革裹尸，自戕便是上上之道……哦，不吉，臣不提了。”
告了罪，谢过恩，才答
“令百姓能以兵身报国，是草芥之幸，仰沐天恩。是否教恩泽遍布，本就在官家一念之间。裁兵嘛……也好。您肯问臣的想法，便说明您并非漫不经心，像打了又退的灵州一役似的。”
望去，
“兵虽多，精兵少。臣自灵州归后，常常想，倘若那日随臣入城的二十人，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精兵，或许臣就能多带几人还家……裁下的兵不至客死他乡，尸骨无人敛，这样一想，是您善心。”
江湖人总要有与这个江湖和平共处的方式，而第一要紧的就是，别抵抗不能抵抗的。正直人老实人不在江湖，多情人无私人也不在江湖。江湖人是一群自诩多情实则无情、满口道义的退路要背信弃义，活着只为了活着的阴影里的虫子。因为见过太多肮脏，所以沉迷于天真和纯洁编织出的侠义江湖里。我心说，这样的话，我还能讲上三天三夜——多笑笑，世上的腥臭都显得理所应当。

：这里不是朝会，也无旁人，你大可不必“天恩”“善心”地讲些虚辞。朕心知肚明，做得每一件事都并非有利无弊，不乏看到利处便交口称赞之人，也不乏捉到弊处便洋洋洒洒玩笔墨文章的人。这都无妨。
【后来我去拜见戚氏，他道我“极度务实”，我那时不信，此时却了然了。裁军也好，兴教也罢，我向来相信抓在手上的实感，不幻想华丽的冠冕与口是心非的万国来朝。】
【在我看来，虚撑的版图，强挽的尊严都是不必要的妄辞。前史见多了，便知道“九天阊阖开宫殿”全不过是十几二十年间的大风，刮过之后，寸草不生，片甲不留。——何必呢。】
：你说得对，兵多，而精兵少。
【正如象大，而腹中空。最后也不过是被蝼蚁蚕食的空壳罢了。】
【班氏敬茶予他，又退下。】
：辽国一国人口怕不及我国三路之众，夏之人数更少于辽。如今他二者盘踞北方，成为我之心腹大患，本就不在于兵甲之众。裁军为的是减负，而非弱武。【抬眼看他，目光灼灼。】——朕今日唤你来，为的什么，明白了吗？

他的先祖构建秩序，而他打破秩序。他是个破坏者，却偏偏遵循规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彼是何人？他父、他父的王朝、他的王朝。
众说，何人占据大势，何人便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江河逆转，陡转也有人可活。何况是温水煮青蛙。
“又要减负，又不能弱武。您是想要精兵，更要臣这江湖人先练出一支奇兵。”
腹稿早有，此时既已明白他选定我，便干脆讲
“这奇兵出自江湖人之手，打法、练法必与将门、诸州豪杰不同。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百的精兵，且只用在刀刃上——轻易不动用，战，则必胜。这般，才能以少数震慑多数，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即刻使辽夏再不敢把大宋边疆当作跑马场。因为他们知道，会像被狼群盯上的猎物一样，追咬到至死方休。如此，才解边防之急。”
沉吟，
“臣只有自己。做事上，是坏处也是好处。借不来势，就得亲自去一兵一卒地找，一招一式地锻。可也因此，练出的兵只听臣一人号令，不缀世家名头。”静一瞬，转笑，“想来一旦接了担子，便是把身家性命，俱交到您手中了。您若不满意，臣便是死路一条。”

：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朕用你，正是因为你无势可借。
【天下习武者成千上万，武权盛而文权轻的局面尚未改变。破规碎矩聘用江湖中人，自然有其中缘故。我要的，是出其不意，是一张底牌，一计杀手锏，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最后一步。兵行险着。】
【但所谓铤而走险，在如今形势下，并非仅凭孤勇。】
：你能借的势，就是朕。【顿。】还有江湖中人。有异才的、有异见的、有奇技的。
【江湖与庙堂，本是泾渭两水，彼此分明。可如今，我要的是，上下同心，家国一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听闻江湖一聚，如今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用周易之语，如今于我，却是大吉。】
：此路奸险，背负的是天下之叹和天下之责。若你不愿，朕也不强求。
【今日石峥这一场戏，将各为其利鸟尽弓藏的局摆在面上。他之顾虑，无非比干李广之愁，我略知一二。】
：若你愿入这一场胜即福泽四方名垂千古，败即万死莫赎的赌局，想向朕要什么，但说无妨。
【名或利，诺或誓言，俱可一听。】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要的人你肯定不给呜呜呜

你能借的势就是我——这样的话，我从嵇刚的口中第一次听得。彼时他称“与子同袍”，要萧义声做他最亲密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他笑道。可我做了什么？涩白的笑，和寻常的酒，只因共赏过一轮月，就换来一个散祗候指挥使的容身之处。
我不知是他太寂寞，抑或河北大侠的名头使他惊异。总不至于是自个儿的人格魅力罢！
想应好笑，却笑不出。
如今我要听上第二遍，更要以有如平生第一回听的惊诧来应。想到我与他未有救命之恩，从前更是天上地下，这直白的给予，内里千金一掷的豪赌——让我颤栗的不是突如其来的信任，而是舍命奉陪的赌徒气概！
便大笑，而后利落一跪，垂首肃声
“今借天子之势，能连江湖异人，齐心协力锻成精兵，战必凯旋。臣万死莫辞。”
而后沉默许久，抬目去
“臣该死。既要权，也要财。权能引奇才而不受桎梏，束通人心。财能避退鬼神，更能……抚恤同袍。臣要让这些兵入得麾下便再无退路，更无后顾之忧。”

【我并非一时兴起。若说这是一场一掷千金的赌局，那也是尽心竭力步步为营。】
【汉夷国力悬殊，却兵力相当。自古言游牧者，骁勇善战，兵强而马壮。我要的，是夷汉异势。他们有他们的跑马场，我也要有我的阅兵台。只看着农耕天下与逐草而居，谁更能立锥于世。】
【赌局已开，上场的各自下注。他言——权与钱。】
：你想要的，朕能给你，可你又如何保证——
【我向来不吝给予，可是也不愿为他人做嫁衣。】
：麾下的兵，都是一心为宋，绝无二心。
【我所言，并非一心为我，也非一心为他。而是一心为宋。兵甲军士，都是依靠民脂民膏养出来的。他们生于大宋的千里沃野，也应当用血肉之躯身泽草野。这才是真正的给予与报答，馈赠与回应。】

“臣听说，从来都盼兵无心，练成便随将领走，才好敢冲头阵，慷慨赴死。或有心而无智，练时日日以矢志报国灌输，愚笨亦知冲锋。”
一顿，
“可臣想，您要的或许是第三种：有心亦有智，一兵一卒皆不轻易消耗，从中再选出适宜指挥小队者，配合将领号令，将无效牺牲降至最低。对得起您在这些人身上撒出去的饷。”
觑他神色，
“此事嘛，也好做。臣能以江湖出身登朝堂，本就惹人眼热。待兵如待兄弟，这人心就易得。再多培养几个聪明人出来，有心人，也就见风而自动了。”
又含蓄道，
“人有七情六欲，哪能指望一心一意。让他们见卖力的、有才的受奖，敢冲锋的死后有人铭记、说不定官家满意还会赐个纪念碑录名……也就全心全意地为宋了。”
悄把立碑的事儿提一嘴。

【若他与我言，忠君报国，马革裹尸。我定然是不信。此话落在症结上，我恰恰好愿信他。】
：生前事，身后名，若实有其功，必然短不了。
【钱权俱赋也好，死后立碑也罢。若有一军，千金万名难求。以权沽勇，以钱沽才。千言万语，忠信礼义，说到底都不过是名利场里的路数。谅是满口赤胆忠心也逃不脱。他不与我摆虚架子，这很好。】
：你当真想好了？今日与朕立这军令状，朕便是把大宋江山的最后一道防线交于你。【似作满眼赤诚，看他。】但莫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