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冲东190817原创】明月不谙离恨苦

「3」
小镇里的黄昏总是宁静而温和的。
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扛着农具归家，身后的黄牛将一茎嫩草嚼得津津有味，小摊贩盘算着今日赚了多少铜板，推动着的木轮车碾碎夕阳投在青石路上的光影。
中秋一过，天气也一天天凉起来。街边巷里栽着的树木叶都掉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扭曲盘绕。秋风拂起，吹得几片零落在枝头的叶不住地飘摇，颇有几分萧瑟悲戚。
屋外秋风阵阵，落木萧萧，宋家厅堂里却温馨暖和。宋姨特地搬了个小泥炉置于堂中，放上一两块拳头大的木炭点起来，整间厅堂都如春日暖煦。宋小霁裹了厚布衣裤在堂中追一只飞虫，跑来跑去，乐得咯咯直笑。一边的宋鸢儿则披着一张软裘坐在小泥炉边，盯着绣布上七扭八弯的绣纹愁眉苦脸。
宋姨从后堂厨房走出，手里端了盆热汤。令狐冲跟在后头，一手一只瓷碟，碟中菜肴鲜香扑鼻。
「鸢儿，去叫你白姐姐，吃饭了。」宋姨将汤盆放在桌上，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向着女儿说道。宋鸢儿正苦于一道针线的绕路法子，头也没抬地应着「今儿个下午天气好，白姐姐说去翠儿坡散心了，都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令狐冲听闻，望一眼屋外天际似火的残阳，不等宋姨开口，便跨出屋门「宋姨你们先吃，我找她去。」
「路上小心啊，早点回来。」身后传来宋姨的叮嘱，令狐冲应了一声，直奔翠儿坡而去。
翠儿坡坐落在镇郊，待令狐冲赶到时，天边已褪去了那张扬的火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墨融于水般的淡黑云影，点点星子躲在云幕后若隐若现。
「东方！东方！」令狐冲穿梭在林间，一声声唤着东方白的名字。他明知道她武功不弱，遭遇险境的可能是微乎其微，却依旧急得火急火燎，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地惴动着。
不知走了多远，令狐冲仍未找到东方白，几乎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此时，密林西边远远传来一阵轻细缓慢的脚步声，东方白的身影出现在林间。她着一身兰色衬秋香袄裙，披着白狐裘，脚步异常缓慢，似乎还有些不稳。
「东方！」令狐冲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却给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叫什么叫！大惊小怪的，我还没死呢！」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等等，你脚怎么了？别动别动我看看！」令狐冲正想逗她几句，却看见她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忙搀着她坐在一株大树旁的青石上。他顾不得男女之嫌，稍稍撩起她的裙摆，只见她足踝肿起，周边肌肤红了一片，明显是扭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低喝一声，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上火「出来散个心也能扭着脚！若是我不来寻你，你这一拐一拐的，得走到什么时候？天又快黑了，这荒山野岭的，要是有野兽什么的怎么办？」
东方白冷哼一声，扭过脸去，鲜少地没有出言反驳。
令狐冲不懂得医术，这荒凉偏僻的地儿也没有药膏纱布之类，只得赶快带她回镇里找大夫。
「上来！」
「干什么？！」东方白见他蹲在自己面前，显然是要背她回去，「我自己可以走！」
「脚都快肿成馒头了还走什么走？！快点，等会天黑了！」
东方白抬抬头，天色乌蒙蒙一片，回镇的小路也快被黑暗淹没，再不回去，当真是走不了了。自己这脚若是硬撑回去，非得拖到半夜才回得宋姨家。
她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伏在了男子的背上。
通回镇上的小径弯弯长长，路边长满不知名的野生植物，周遭静谧无比，只余林中几声脆亮鸟鸣。令狐冲背着东方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踏着。自己摔几跤倒不要紧，他担心的只是她。
没有人打破这宁静时光，两人的面前是归家的路。
背上的她那样轻，那样纤瘦，他还能感受到她搂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带着的冰凉温度。
他不知道，这样的她，是如何撑起拥有数十万教众的日月神教；他不知道，这样的她，是如何在尔虞我诈、处处埋骨的江湖中生存下来。
对于她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曾了解，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她为了自己，可以舍弃内力和霸业，可以放弃自尊和性命。他却从来都不曾为她做过什么，甚至连几句关心的话语，都鲜少说与她听。
「令狐冲。」他笑一笑，微微垂首，在心里想着，「你真 / 他 / 妈 / 是个**。」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忽的听得耳边有声低语，令狐冲一惊，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却发现东方白伏在他背上，温软平缓的呼吸洒落在他脖颈，似乎是睡着了。
「你会不会……一直在这里？」
耳畔再次落下一声轻语，微微细细，弱如蚊呐，似是背上女子梦中的呓语。
令狐冲的脚步慢下来，只觉她的一双手依然搂着自己的脖颈，螓首轻轻靠在他肩头，嘴里还在念着「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被夜色浸染的苍穹没了白日的恢宏，变得无比神秘。星子耀耀，明月皎皎，漫天漫地都是温柔夜色。
男子嘴角上扬，唇边溢出如水温和的宠溺微笑。他微微侧首，感受到她芬芳馨香的气息。
「会的，我会在这里。」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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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冷。
真的好冷。
就像是在寒冬腊月置身于厚厚冰雪之中，寒冷一丝一丝渗进骨髓，一寸一寸流进经络。
她觉得整个身子都冷得发僵。
「东方……东方！东方！」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正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声音略微嘶哑，带着令人心疼的哽咽。
好熟悉的声音……
是谁……？
她强撑着睁开双眼，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芒刺得眼睛发疼。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才看清眼前的男子。
那个坐在床边，面色憔悴的男子。
她撑着床榻，勉力坐起身子。在短暂的怔愣过后，男子忽的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自己丢失已久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像是自己思念多年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
有滚烫的泪落下，滴在她的脖颈处，她听到男子在耳边开了口，虽是哽咽着，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东方，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看着眼前喜极而泣的男子，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中传出略微沙哑的一句话。
「……你是谁？」
「2」
「……你是谁？」
怀中的女子忽的说出一句话，而这句仅有几字的短短话语，霎时让令狐冲一颗因她的苏醒而火热的心如坠寒冬。
她……不记得他了？
他的东方，不记得他了。
「你是谁？」她又重复了一次，见他愣愣的不应答，便使力挣开了他的怀抱，挪着身子靠向床内，一双眼中带着防备与恐惧。
瞧着她这副疏离与提防的模样，令狐冲只觉得心中绞痛，一阵巨大的悲伤瞬间袭来。
忽的，他看着面前人儿的双眼，露出一抹温柔无比的微笑。
「白儿，我是令狐冲。」
「我是你的夫君。」

前段时间随手写出来的一个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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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文窗窈窕」
「——还认真，无力懵懂我们
老城门，老不过秋春」
「1」
秋风舒畅，拂得满地落木簌簌作响。不知名的雀儿站立在落尽叶片的枝头上，一下一下用尖喙梳理着羽毛。
因是在深秋，所以即便是正午时分的日光，也收去了大半的炎辣。
薄软的日光恰到好处地印在西屋的木窗上，米黄的窗纸后略略透出两道倩影，清丽的女声依稀可闻。
「针头要从这里出来，按着布上的绣纹一针针来，不能急……」东方白端着绣圈谆谆教导，带着宋鸢儿捏着针的手指一针一线地讲解。性子活泼好动的小丫头很快坐不住了，将绣圈放在一边便趴在软榻中央的小案上埋怨「怎么这么麻烦呐……本来我是来给白姐姐解闷的，这倒好，郁闷的变成我了……」
东方白微微一笑，细指捏着针线在雪白的绢布上灵活穿引，一朵山茶的轮廓在绢布上渐渐清晰「总归是要学的。等以后你嫁人了，不说嫁衣了，若你连件轻薄的衣裳都不会做，可如何是好？」
宋鸢儿嘟了嘟嘴道「到时候再说嘛。」她忽地从软榻一侧爬向东方白，蜷起双腿坐在东方白身边，贼兮兮道「白姐姐，我和你说喔，我觉得啊……」
「什么？」
「我觉得……令狐哥哥喜欢你！」
东方白怔一怔，随即嗔了一句「小丫头胡说什么？」，便又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
「我没胡说！」宋鸢儿坐起身来，一脸正儿八经，「你瞧你瞧，令狐哥哥每天都往你这跑，还有前几天你在翠儿坡扭伤脚，不是他背你回来的么？」
「正巧遇到他罢了。」
「那还有今早。」宋鸢儿对着桌案上的一包云梨糕努了努嘴，「你扭伤脚娘不让你出门，今早你说想吃云梨糕，你只是提了一句，令狐哥哥就巴巴儿地去买了给你……」
「学女红不见你这么认真，这种事情倒是上心得很哪。」东方白放下绣圈，伸手在宋鸢儿的耳朵上拧了一拧，「小小姑娘家，成天想东想西。今天用白绢作底，绣一朵桃花出来，晚上睡觉前交给我看。」
「啊……怎么这样……」
「鸢儿，过来帮娘洗个果子！」
宋鸢儿还正蔫着呢，窗外传来宋姨一声呼唤，沮丧地应了一声。东方白见此情状，笑道「行啦，你娘叫你便去吧。那面桃花绣我让你多绣几日便是了。」
「诶～」
宋鸢儿一走，少了那丫头的「聒噪」，东方白只觉清净不少，却也寂寥不少。她轻笑一声，又将注意力放回那幅山茶刺绣上。
一针十线，百转千回。东方白专心致志，效率自然快了不少，不消一个时辰，方才还只有一圈轮廓的清丽山茶，立时被东方白的巧手用针线抹上了色彩。
翠绿叶片，乳白花瓣，茎叶舒展，姿态优雅，仿佛只要凑近一嗅，便能嗅到那清淡的馨香。
东方白活动一下酸涩的手腕，想着一鼓作气将整幅刺绣绣完。她的第一针方穿过白绢，一股温热且熟悉的腥甜便涌上喉头，如同那一夜的呕血。
她开始咳嗽，止不住的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下意识用手掩住嘴，再拿开手时，掌心一团刺眼的殷红。
东方白盯着掌心那滩鲜血出神，转瞬便回过神来。她随手从绣篮里头抽了块棉布，拭了唇后又将手掌擦净。待一切整理妥当，她指下使力，将染满腥红的棉布撕得四分五裂，迅速将撕碎的棉片丢进榻下的小泥炉里。
小圆泥炉中的木炭烧得通红，棉布碎片甫一接触，瞬间燃烧起来。
东方白只默默看着跳动的小簇火焰，看着片片染上鲜红的碎布燃烧殆尽。她的脸上再瞧不见半分波澜，仍是那样冷静如月的淡漠。
她微微垂首，玉指复又捻起细针，若无其事地，一针一针在白绢上来回穿梭。
屋外风拂未止，将院中枯败的野花吹落，残花打着旋儿落在地面积起的水洼里，惊起些许涟漪。
西边的屋前，少女的身影隐在门边。她一双杏眼里尽是讶异，欲推门而入，双腿却似钉在地上般动弹不得。
她的手不住地颤抖，任她如何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也无济于事。
砍得齐整的木柴成摞成摞的堆在墙角，令狐冲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渍，砍好的木柴堆得极高，足够家里用几天了。
自从来到宋家，曾经名动江湖的令狐大侠干起了砍柴挑水、煮饭洗衣的活计，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成年男丁……但他那双执剑的手干起农活来倒是有模有样，自己也乐在其中。
「劈完了柴……再去挑点水回来好了，等会做晚饭宋姨该是用得着。」令狐冲念叨着，转身便想往院中水井去。一回头，却见青衫翠裙的少女站在厨房门口，踌躇不前。
「鸢儿？」令狐冲叫了一声，宋鸢儿却似受到什么天大的惊吓般，从门外疾奔进来。令狐冲这时才看清她的神色，眼里有点点晶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受了什么委屈。
「鸢儿，你这是……」
「令狐哥哥，你救救白姐姐吧！」宋鸢儿两手紧抓着裙幅，憋了半天，爆发出一声哭喊。
令狐冲一听，立时紧张起来，忙道「怎么了？鸢儿你别哭，东方她怎么了？！」
宋鸢儿抹着眼泪，将方才在西屋门外窥视到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令狐冲。她哽咽着道「白姐姐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还咳了血……我吓坏了，娘方才出门了，我只能来找令狐哥哥……」
毕竟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见到这般情状，定是吓得六神无主。
「我们都知道的，你对白姐姐那么好，又是江湖中人，懂得多，你一定可以救白姐姐的。令狐哥哥，你救救白姐姐……」
宋鸢儿的话语令狐冲已听不真切，两耳边听得尽是杂声嗡嗡。他的脑子里仿佛倒了浆糊一般杂乱混重。
那夜在绕云河畔，他曾追问东方白为何平一指会说出那种话。
「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在胡说八道。」东方白如是说。
她又骗了自己。
令狐冲夺门而出，疾步带起地面落叶纷纷，直奔西屋而去。

「2」
令狐冲推开西屋的木门时，窗外日光正好，温温软软地洒了满屋。
软榻脚边的泥炉燃得暖旺，榻正中一张红木小案，东方白伏在上头，神色温稳，似乎睡得正熟。
令狐冲一步步走过去，细微缓慢，不敢激起丝毫声响，走得近了，甚至能听见案上女子的呼吸。他松了口气，柔声唤道「东方。」
无人回应他。
他想叫醒东方白，指尖无意间拂过她的手，触及之处竟冷得彻骨。
令狐冲霎时便慌了，将东方白冰冷的一双手握在掌中，急唤不止「东方！东方！你别吓我！！东方……」
「大夫，麻烦您快一点！拜托了！」
「诶哟，小伙子，你们年轻人，可别消遣我这把老骨头了……」令狐冲搀着张大夫的手臂，急吼吼冲进宋家小院。宋姨在院堂中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令狐冲回来。看见令狐冲和张大夫的身影，一直愁云满布的面上总算是有了几分喜色。
几乎年过六旬的张大夫胡须、白发一大把了，还背着个不小的红木药箱，给令狐冲一路拉着奔过来，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个劲地喘着「宋夫人唷，你们家这令狐小伙……腿力可真是……了得……」
宋姨忙赔笑道「张大夫真是对不住，这冲儿也是担心阿白，路上怕是多有得罪了……」张大夫费了好大劲才把气儿喘匀，摆摆手道「无碍无碍，病人要紧。烦请宋夫人带老朽去见见那位姑娘吧。」
「大夫，如何啊？东方她没事吧？」眼见张大夫为东方白诊视完毕，令狐冲在一旁急得直追问。张大夫不紧不慢，捋了捋胡须「这姑娘目前暂无大碍，只是昏迷了，老朽给她开些药汤服用，过一两个时辰大概就能醒转。只是……」
「只是什么？大夫你快说啊！」
「只是这姑娘心脏怕是曾受过重创，心脉极其虚弱，这一次昏迷也是因此缘故。」
「心脏……受过重创？」令狐冲低声喃道，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复又追问道「大夫，那这伤如何能解？」
张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老朽无能，无这等绝世医术。心脉之伤棘手无比，怕是华佗再世方能医治。老朽只能再开些参丸之类的补药吊住这姑娘的性命，仅此而已。」
立在旁侧一直沉默的宋姨开了口，面露忧色「那……那若是像大夫说的这般，阿白她今后……会如何？」
「心脉之伤，老朽也只是在古医书上见过，并无实诊。」张大夫颇为遗憾，道「老朽只知，随着心脉的日渐衰弱，这位姑娘也会变得愈加虚弱。若是找不到疗养之法，两年之内，她怕是凶多吉少。」
夜色清明，今夜的宋家异常安静。
送走了张大夫，宋姨草草做了些吃食，哄两个小家伙睡了。张大夫为东方白诊治之时，他们并不在旁，宋姨便骗他们说东方白只是患了一般的疾症，吃了药休息几天便没事了。两个孩子终于安了心，乖乖回房去睡了。
而令狐冲，还在西屋守着东方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令狐冲坐在东方白榻边，将她的手紧握，原本冰凉不已的小手沾上了他的温度，也渐渐恢复了些许暖意。
他伸出手去，细心地撩去她额前纷纷缕缕的碎发。她的脸色差得吓人，原本俏丽的眉眼间是掩不去的憔悴，唇也几乎褪尽了血色，与他记忆里那个明艳如繁花的她，完全不一样。
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是自己，亲手毁了她。
「唔……」
榻上的人儿发出一声轻细的嘤咛，令狐冲双眼中瞬间有了神采，立时精神起来「东方，东方你醒醒，东方……」
方从昏迷中醒转的东方白一睁眼，便看见令狐冲的容颜近在眼前。两眼通红，发髻凌乱，怕是比自己还要憔悴几分。
手被一片温暖包裹住，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她面上微微一红，忙挣脱开他的手，淡声道「你怎么在这？宋姨她们呢？」
令狐冲只垂首默然，不做应答。东方白见他久不回话，便要再问，却给他一句问话噎住了嘴「为什么要骗我？」
夜中明月被阴云遮盖，莹白光洁的月色也失了皎洁。室中只燃了一盏烛灯，灯火如豆。令狐冲低垂着头，东方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觉得到他在颤抖。
「我何曾骗你了？我……」
「当初在绕云河畔，你清清楚楚告诉我，平大夫是在胡说。如今看来，到底是谁在胡说？！」男子的声音里微露怒意，东方白没来由给他一吼，也恼了「就算我骗了你又如何？！我有必要告诉你么？你以为你是谁！你该关心的不是我，是你在黑木崖上的妻子！令狐大侠！」
话音刚落，东方白骤觉肩头一紧，面前男子的脸庞瞬间放大，唇上袭来一阵温润的触感。
方才坐在榻边的令狐冲，此时两手拥住她的肩，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东方白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待神志明朗，他已在她唇齿间攻城掠池。她咬紧牙关，双手抵着他不住地挣扎。奈何她昏迷初醒，气力不足，硬是给他紧紧禁锢在怀中。令狐冲觉出怀中人儿的挣动，原先搂在她肩头的手按上她后脑，吻得愈加深刻。
直到东方白觉得快被他吻到窒息，那湿热的触感才从唇上离去。她羞恼至极，正想发难，却觉脖颈处有液体滴入，一片冰冷。
令狐冲将额抵在她肩上，环住她的手一丝未松，他哽咽着，声音幽如深海，好似沉积着千万年的悲伤——
「东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那种痛苦，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他靠在她肩头，压抑着的哭声和流淌的泪水一齐涌入她的心田。她沉默着，原本欲抵开他的手也渐渐垂落。男子的气息温朗如玉，混着些许清冽酒香，氤氲在鼻尖。
她甚至是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就算下一秒就会死去，但只要是在他的怀里，她便能心甘情愿的独赴黄泉。
她双眼一眨，落下几滴温热的泪珠。
「为什么，你要到现在才说……」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雪山之巅绽出灼灼春桃，当深渊之底落满泠泠月光，我是不是就能等得与你一瞬缠绵？
曾几何时，思过山翠，桃华映春风。
谁又坐于瑶琴之前，轻奏那世俗情爱？
一眼惊鸿，一语成谶。
「那我们约定好，以后我们只做好朋友，永远都不要爱上对方，行吗？」
「好啊。」
最后的最后，我们谁都没有信守承诺。

「3」
浓黄香沸的汤汁在双柄瓦煲中翻滚，汁水沸动，升腾起丝缕温雾，整个厨房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宋鸢儿手执蒲扇坐于炉灶之前，细细扇着，生怕火势不当影响了汤的口感。
她用手掩于唇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因宋姨今早要去西落坊为东方白购置药材，她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给东方白熬鸡汤补身子的任务。虽然昨夜睡得早，可是起这么一大早依旧会困哪……
约摸半个时辰后，少女手里端着一张圆木盘，盘上摆了一副碗勺，一旁的瓷盅尚还暖热。她敲了敲门「白姐姐，是我，我来给你送好吃的啦～」
许久无人应答，少女疑惑着，又轻唤了一声「白姐姐，你可醒了吗？」
简镂雕花的双开木门被人轻轻拉开，门后立着的却不是东方白，而是一身青衣的令狐冲。他将食指在唇上竖了竖，示意宋鸢儿噤声。他低声道「东方她还在睡，给我吧。」
「哦……」宋鸢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的将木盘递过去。眼见令狐冲要转身回屋，她才回过神来唤了一句，白嫩的脸上露着忧色「令狐哥哥，白姐姐她没事了吧？」
令狐冲知道宋姨怕两个孩子担心，便隐下东方白的伤情，微笑道「没事，吃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那我回屋补觉去～」
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对屋的门扉后，令狐冲才收去那细若游丝的笑意，眸底泛起忧愁，端着木盘掩了门回屋。
桌案上摆了只小巧的铜制雀鸟香炉，宋姨特意放了安神息气的香膏在里头焚着。袅袅白雾在空中缠卷、消散，空气中弥开淡馨，榻上的人儿睡得安稳。
令狐冲将木盘放在桌案上，缓步走到榻边坐下。他望着女子的面颊，眼底的忧愁渐渐淡去，唇边笑意温柔得可比软和春雪。他想着让东方白再睡一会儿，反正鸡汤还烫着，等温了些再唤她起来便是。
榻上原本安睡着的人儿却突然不安起来，一双娥眉微蹙，指尖轻抓着被衾。令狐冲不知她怎么了，只当是做了什么噩梦，正想轻哄几句，却听得她开始呓语，一字一字又轻又细。唇瓣翕动时，眼角竟有微光滑落，带下一道浅淡的泪痕。
他听不大清她的呓语，却听得三字。
令狐冲。
她在梦中，念着他的名字。
女子喃喃几句便不再梦呓，案上依旧香烟袅袅，屋中又复寂静。
令狐冲在榻边微怔半刻，手指已触上她的脸颊。
他指尖微动，轻柔地拭去女子眼角的晶莹，目光久久不离她的容颜。那在每一个清冷如远山层雪的夜里，他无比思念的容颜。
「就算是在梦里，我也让你这么委屈吗？」
我望见湖波中的月影是明镜中的繁花，
我听闻垂柳下的雨声是山涧里的雀鸣，
我知道眼前的你，是我心上的爱人。
「伙计，麻烦来一碗素汤面。」
「好嘞！您稍等。」
宋姨在街边小食铺的桌椅前坐下，两手满满当当全是药包。她执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想着家中尚还伤势严重的东方白，眉间不禁又浮上愁绪。
很快，伙计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清汤素面。宋姨老早便去了西落坊购药，早晨只吃了几个馒头，又来回奔波，此刻正饿得紧。她吃到一半，却瞧见前桌坐着一灰衣男子，一盘雪白糕点配着香茶吃得正香。
他儒帽素衫，看着像是个文绉绉的书生样；却又不像，因他身上除了行囊，还有一只大木箱子，那箱子宋姨只觉得眼熟。是了，上回请张大夫来家里为阿白诊治时，他身上也有那么一个类似的木箱子。
「难不成，他也是大夫？」宋姨寻思着，将碗里的面汤喝尽。她唤来伙计结了帐后，却不离去，脚下只往那男子的桌边去。走得越近，宋姨就越闻到一股药草花木的苦气，顿时心里更加认定他是个大夫。
「请问这位先生，您可是大夫么？」
男子停下正执着茶盏的手，皱眉看着桌前站着的妇人，粗衣荆钗，看起来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农妇。他继续往杯里添着茶水，漫不经心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先生是大夫，还请先生救救我家阿白！」宋姨一听他是大夫，顿时喜上心头，正想再说，却被男子冷冷打断「这位夫人，在下可不是任谁都医治的。我开出的条件，怕是您不能完成。」
「只要先生有能力帮忙医治阿白，条件随您开！」见男子面似不愿，宋姨忙出言劝求，语气间尽是诚恳，「别的大夫说我家阿白是得了心疾，她心脏受过重创，心脉几近衰竭，连我们这最好的大夫都没有办法。先生，拜托您了！」
宋姨话音方落，男子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一顿，喃喃道「受了心脉之伤……重不可医……」他停一停，问道「她可是你家里的至亲？」
「倒不是至亲，阿白先前是被我收留的，如今住在我家里。她的伤势别的大夫都毫无办法，还请先生能帮帮忙，我们一家定感激不尽！」
听完宋姨的回答，灰衣男子竟立时放下茶盏，在桌上留下了几粒碎银。原本看起来并不想出手相助的他整了整身上的行囊与药箱，对着宋姨道「夫人，带路吧。」

「第十七章——红尘如晦」
「——歌声缓，歌声缓，
恍惚卿又立溪畔，默然。」
「1」
待宋姨领着那男子赶回家中时，已是日落西山。让宋姨讶然的是，那灰衣男子仿佛比她更为急切，一进院门便让宋姨带他去见伤者。宋姨正要言语，两人身后忽的传来一声惊问「平，平大夫？！」
被称作「平大夫」的灰衣男子似乎也惊了一惊，猛然回首便看见令狐冲捧着瓷盅站在后头。两人面面相觑，只余宋姨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红日早已沉尽天际，宋家院中点着了数盏烛火，映亮一方黑暗。令狐冲与平一指围在庭院中一张藤桌边，清酒一壶，香茶一盏。故人重逢，令狐冲的心境也早已不同往日了。
他将圆碗中的酒饮了半碗，率先言道「平大夫，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我还想着去哪里寻你去呢。」
「平某亦没有料到，会在这见到令狐公子。」平一指悠悠吹开茶面上的浮沫，仿佛方才那神情急躁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容平某多言几句，为何令狐公子会出现在这里？或者，我该唤您……圣姑父。」
藤桌上的一豆灯火跳动不止，令狐冲微微垂首，又从壶中斟了一碗清酒，一饮而尽后，他缓缓道「我已交了和离书与盈盈。我与她不再是夫妻了，还请平大夫今后不必那样唤我了。」
「什么？！」平一指茶在嘴中险些没喷出来，他拍案而起「圣……令狐公子，你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面对平一指少有的失态，令狐冲反倒更显平静。他笑笑，将手边酒碗一推，站起身来「我的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方的伤势。」
「属下平一指，参见东方教主。」
儒帽布衫的男子在木榻前双膝跪地，眉眼间尽是恭敬。东方白靠在榻边软枕上，显然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后便淡声道「平一指？你不待在黑木崖上，来这做什么？」
「是宋姨今日在街市上遇见了平大夫，请他过来的。」令狐冲接过话头，从旁侧走到榻前，坐在东方白身旁「让平大夫给你把把脉，平大夫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的。」
「我不要。」东方白把头一扭，语气生硬「我好得很，不需要把脉。」
「东方。」令狐冲甚为无奈，早就料到她会这般，可当她一闹起来，自己还真是拿她没办法。他放缓声调「只是把个脉而已，一会儿就好了。嗯？听话……」
令狐冲在这边苦口婆心，跪在一边的平一指早已傻了眼。这两人是……
东方白给令狐冲千哄万劝念得久了，态度渐渐松下来，终是将手腕伸了出去。平一指忙起身替她诊脉，待他收回手指，面上已蒙了一层淡淡愁色。
「平大夫，东方她伤势如何？你可有办法？」
「教主的确是心脉受损，且所伤不轻……」平一指思忖着，眼角余光骤然瞥见榻上女子眸中划过的寒芒。他心下了然，故作安定道「一时之间也难以细断，还得待我回去寻翻些古书，才可断定疗伤之法。」
平一指说得如此模糊不清，令狐冲自然不愿罢休，他还欲再问，突然给东方白唤住「方才用过晚饭，宋姨不是托你去张伯家接小霁回来么？天都黑了这么久了，你再不去，那小家伙怕是要玩疯了。」
「可……」
「平一指都这么说了，你还想怎样啊？你若不去，那我去接小霁。」她撇撇嘴，作势便要下榻。
「诶诶诶……」令狐冲忙按住她的手，又将被褥细细给她盖好，「我去就是了。你有伤在身，得好好休息才是。」
待令狐冲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立在榻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平一指才行至榻前，微微躬身，作揖道「教主支开令狐公子，不知是有何事要吩咐属下？」
「你倒是聪明。」东方白斜睨他一眼，尽管脸色上染了些许虚弱的苍白，声调也不复凌厉，但那睥睨苍生的傲气依旧在她骨血中流淌。她并不去瞧平一指，只缓缓道「平一指，你可记得，当初换心之时，你承诺过什么？」
灰袍男子朗声回应，不卑不亢「属下向教主许诺，永远都不会将换心一事告诉任何人。」
「你还记得就好。」东方白冷声道，眸中盛了腊月霜雪，泛起寒光粼粼「该如何言语行事，你自有分寸。」
「属下自当谨言慎行。」平一指双手抱拳，又作一揖，再起身时却说出一句刺进东方白心坎的话「可教主这样做，不觉得对令狐公子太不公平了么？」
东方白侧首凝视着榻下神态恭敬的男子，意味深长道「平大夫这些日子看着闲得很，人都变得爱多管闲事起来了。」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想向教主明言。教主一向目清心明，怎的遇上一个‘情’字便遮了眼，蒙了心？令狐公子对您的担忧与真心，连属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真的不明白吗？」
女子倚在缀着流苏的竹丝软团枕上，虚望着前方的眼眸如积年古井一般平淡无波，侧颜略染苍白反倒更为清丽。
她自嘲般笑了笑，道「若让他将一辈子耗在我这么一个重伤之人身上，那对他才是真的不公平。」

「2」
接下来的时光平淡且轻快，转眼间便入了冬。
今年的寒冬似乎厉害得紧，明明还差十多天才至大雪①，镇中却早已被纷纷扬扬的飞雪浸盖。放眼而去，大片寒凉的雪色一层层、一叠叠铺在青檐石街上，白得软腻。
冬日的雪起初细如碎羽，却掺杂着凌厉的冬风，天气也一日比一日更寒冷。
那日过后，平一指便长住在青思里长街上的五福客栈，以便料看东方白的伤势。原本宋姨担心平一指住得远不方便出诊，想着自己和两个孩子挤一间屋，再收拾一间屋出来让平一指居住。毕竟人家是可以救阿白性命的大夫，总该是要好好招待的。
平一指却婉言谢绝，道东方白如今伤势只能先用药石进补，就算他居住在宋家也无济于事。何况他独来独往习惯了，亦不便再叨扰宋家。临走之时，他与令狐冲定下日子，每月来他这取一次药丸，以稳住东方白的伤势。
在秋风化成冬雪的这段日子里，平一指衣不解带，废寝忘食，整日浸在医书古方里。镇中大大小小的药铺他都去过，药草药花一筐筐地搬回客屋。若不是他在柜台处留下了数目可观的租银，怕是客栈的伙计早来赶人了。
他想治好东方白。
不仅仅是因为对医术的痴迷，而是他从心底里觉得，这么一个愿意为心爱之人倾尽一切的女子，不该受心脉之伤所累而香消玉殒。她本是九重天上的仙鸾，梧桐枝上的凤凰。
她不该是这个命数。
约摸一个半月前，平一指云游结束，悄无声息地回到黑木崖。整顿完毕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祭拜东方白。但当他抵达翠竹林，却发现了一件大事——
坟茔被人动过了。
不可能的……这处竹林本就位处黑木崖上的偏僻地段，坟茔之处更是隐秘，又接近冰湖禁地，一般的神教弟子不会进得来。他思忖着，连向问天和任盈盈都在怀疑之列，可若真是他们，依他们与东方白之间的恩怨，必将这里毁尽才是，怎么还会费心将坟茔复原得完好如初？
平一指百思不得其解，想起东方白真正的埋葬地，鬼使神差间，竟生出了想去冰湖边瞧瞧的念头。他在去冰湖的途中，甚至想过魂灵之说，随即便嘲笑自己，一个行医之人，居然还会妄想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当他到达冰湖后，行走在湖畔时无意间拾到一物。大抵是这样东西，才彻底地撕碎了平一指的理智。
他拾到了一支金钗，一支通体纤长、尾端缀着鎏金碎苏的九凤金钗。在他当初将东方白葬入冰湖时，这支金钗，簪在她的发上，
平一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来也对，明明是自己亲手埋葬的人，如今竟有复活的疑兆，换做谁都不可能平静。他凝望着波光粼粼、寒气四溢的湖面，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运气于胸，纵身跃入湖中。
不出一刻，他顶着一身湿寒爬上湖岸，在运起内力御寒的同时，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
东方教主没有死。
几番思虑之下，他决定再次下崖，想寻一个答案。
虽然不知东方白是何时苏醒，但凭她的身体状况，定是走不远。说来也巧，平一指在黑木崖周边寻来找去访了几个镇乡，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找到了。
「当归，枸杞，鹿茸……鹿茸要几两好啊？」平一指往青石药钵里一味一味添着药材，将各式药物研磨成齑粉。正做得专心致志之时，身后却响起了叩门声。
他无奈地放下石钵，心里掐算着，该是令狐冲来取药的日子了。果不其然，拉开房门，门外正站着一席蓝衣的男子，身上的大氅沾满薄雪，俊朗的面容上略显疲惫，却是笑着道「平大夫，我又来取药了。」
平一指一面转身让他进屋，一面问道「教主的伤势如何了？」
「托平大夫的福，东方的伤势缓和多了，就是最近睡得挺长，一天总得睡六、七个时辰。」令狐冲在桌边拣了一张方凳坐下，一提到东方白，他原本疲累的眉眼便覆上温和，只是语气中依旧含着担忧。
平一指站在木柜前，将棕黑的圆丸一粒粒包在黄油纸里，扎成一袋袋整齐的纸包。他头也未回，应道「我给教主开的都是凝神养气的药物，多休息一些也好。再者教主如今心脉虚弱，内气不足，嗜睡是正常现象。」
「平大夫。」令狐冲踌躇着，在脑海里拼字凑句，终究是问出了口「东方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一指整理药丸的动作未停，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教主的伤，令狐公子为何不去问教主呢？」
令狐冲苦笑一声「她怎会和我说实话……」他的语气忽的温和起来，笼上一层柔软的情愫，「她啊，从来都是这样。明明是一个姑娘家，却比男子还坚强，什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还总不愿告诉我。痛了，累了，难过了，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平大夫，你知道吗？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东方了，比认识盈盈还早得多。」令狐冲拿过桌上一只雪青瓷的圆口茶杯，在手中上下翻转。他盯着那绘着靛色锦雀的杯面，仿佛透过那细腻的雪青云瓷，就能看见过去的似水流年，看见那个倔强却温柔，表面凶狠、内里却有些孩子气的姑娘。
「当年我贪玩下山，碰见她被两个登徒子跟踪，我不知她是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傻傻地上去‘英雄救美’。机缘巧合，不久后我受了重伤，又遇见了她。她送我去医馆找大夫，见我疼得厉害，还给我唱歌。啊……那时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令狐冲深深陷入旧时的记忆里，平一指独立旁侧，默然聆听，也未打断他，手中包裹药丸的动作却慢了许多。
「再后来啊，我犯了错，师父罚我上思过崖面壁。而她呢，为了我们之间一个玩笑似的约定，堂堂一个神教教主，竟独上华山来给我送肥鸡美酒。虽然她每次都说是为了妹妹，我却清楚得很，这个口是心非的姑娘啊，一定是想陪着我。那段日子我天天在崖上等，练剑都不专心了，比划几招就望一下崖口，看看是不是她来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问自己，「我三番两次置她于险境，用什么荒唐的正邪之分残忍地伤害她。她受我所累，遍体鳞伤，一颗真心也支离破碎。我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越推越远，直至将她送进深渊。当我历尽风雪，走遍人世，站在我身边的人已不是她。」
「还好，老天爷还眷顾我这个负心的傻瓜，能让我再遇上她，再听见她的声音，再看见她的笑容。」
唠唠叨叨说完这些，令狐冲是笑着的，眼眶却红了一圈。整个过程，他都平静而淡然，语调如清风一般静，明月一般淡，仿佛只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他悄悄揩一揩眼角，勉强咧开嘴笑道「嗨，你瞧我，无缘无故的，和你说这些。平大夫你可别笑话我。」
他走上前拎起平一指放在小案上的药包，转身朝房门而去，往后摆了摆手「药我就先拿走了，多谢平大夫。」
「令狐公子留步。」
在令狐冲的手堪堪握上门闩的一刹那，身后响起平一指的声音「令狐公子，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用来给大小姐救命的心脏，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步伐凝滞在原地，令狐冲仿佛蓦然被人重击一拳，只觉头晕目眩。恍惚之间，他张了张嘴，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才让自己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平大夫的意思是……东方的伤，与此有关？」
「公子既已猜到，平某又何必多言？」平一指低眉颔首，微叹一声「这世上，又有谁会这样爱一个人？爱到愿意生生剜出自己的心脏。」
屋中静默久久，平一指望着令狐冲伫立在门前的背影。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看来却仿佛在一瞬之间颓然下去。
又是片刻的沉默，窗外冷风缠卷不止，将一枝头的细雪吹散入空，刮出绵密的「沙沙」声。
他忽然听见令狐冲平静道「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一定是她。」
「你知道？！」平一指不免惊讶，他受令狐冲的一番话触动，冒着被东方白责罚的危险告诉令狐冲真相。未曾想过，到头来，令狐冲竟是早已想到。
「是啊。就像平大夫说的，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这般爱我？」令狐冲带着凝在眼角的泪水笑起来，那笑意深达眼底「东方她总说我笨，总说我傻。她却不知道，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这个大笨蛋、大傻瓜，都牢牢记在心里呢。」
①大雪：二十四节气之一，在12月7、8日或9日。

「3」
苦梨木雕刻的门扉古朴沉旧，男子双手轻推门扉，击着垂在门前的一串圆瓷滚珠风铃。雀月青花纹的细瓷摇晃如飞燕，溅出一阵叮当脆响，惹得靠坐在榻上的女子侧过首来。
「怎的起来了？平日里可是要睡到大下午吧。」令狐冲轻笑道，将浸过冬雪的毛氅挂在一边，又把手里的药包放到桌案上。他走上前在榻边坐下，极自然地握过女子的一双手，嘴中还念念有词「嗯，平大夫的药果然有效，身子倒是不怎么寒了。」
东方白正欲说话，眼角一瞥扫过桌上的两摞黄纸药包，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丝慌乱。她整个人倚回高筒软枕上，随口问道「你大中午的便出去，是去了平一指那？」
「嗯，这个月的药快吃完了，我就去给你拿了些回来。」他伸手把被褥往上拉了拉，仔细着不让东方白受凉，戏谑道「怎么？娘子担心我出去鬼混了？」
东方白看着冷漠，面皮却是薄得很，自听不得他这些话，啐道「谁是你娘子？堂堂正派大侠整日没个正行！流氓！」
她俏面染赤，他倒是哈哈笑起来「反正我只对你流氓。这般，娘子可别再怀疑为夫的忠心啦。」
「你！」
令狐冲趁她不备，抬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刮，轻笑道「好啦，我不闹了就是。和平大夫许久不见了，方才与他东聊西扯，就去得久了些。」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她白他一眼，见他仍是以前那副不耍无赖就皮痒的欠揍模样，也就放下心来。似是觉得困乏，她用手掩在唇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累了，想睡觉，你出去。」
「好。」令狐冲目含柔波，细心地替她抽去身后的软枕，又铺好被褥，换来她不满的一句「我又不是废了，至于么？」他一面将缀挂着秋香流苏的软布帐放好，一面道「再厉害受了伤也得给我好好躺着，乖。」
她瞪他一眼「你最近挺嚣张啊？还敢命令我了？你……」
话还未完，令狐冲竟微微俯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额上。这般，东方白的凶狠姿态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她曾在冰湖里躺了数月，平一指私下里告知过她，因为体内尚有残余的寒气，故而她身子总比常人要凉些，一双嫩若葱白的手碰触上去像握了冬日寒冰。
但在那个时候，男子的容颜近在咫尺，额上的吻似蜻蜓点水。她只觉额上一点温热，那暖意印在她额上，似是有蓬密的日光融化成丝，一点点淌遍她周身的骨血。
她微怔，仰首便撞进他满含爱意的眼眸，柔情掐揉成丝在眼瞳内缱绻。
这就是他令狐冲的本事，总是可以这般轻易在她的心湖惊起涟漪。她冷傲似腊月寒梅，清高绝世，却独独为他一人将自己绽在阳春三月，只为换他一眼回眸，哪怕身死心僵。
令狐冲看着她愣神的模样，笑得狡黠又温柔「睡吧。」
东方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这呆子……调戏了。她毫不留情地送他一个白眼，迅速躺下翻过身背对着他，丢下一句怒嗔「登徒子！」
令狐冲也不还嘴，只带着一抹笑意替她拢好布帐，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又仔细将房门掩好，以免寒风溜进屋去。
今年腊冬是少有的寒冷，比往年厉害许多。令狐冲一出屋门，迎面便是刺骨冰冷的冬风，争相刮在他面上，钻进他颈窝里。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氅，一步一步走进满天飘散的风雪里。
令狐冲一面走，一面低垂着头，看着地面上铺盖的皑皑白雪被自己踏出痕迹。不知不觉间，有泪水滑过他的面颊，挂在颊边，将落未落。
他还没来得及拭去，那泪珠便在凉薄的冬风里被吹散成雪。
寒冬的夜寂寞如霜，大片乌蒙蒙的云遮去了璀璨星月，只剩一片万里灰暗的夜色。这般阴郁的夜里，原本就气氛森冷的黑木崖更显萧瑟。崖上唯余一处小楼，不同于此晦暗的夜，烛灯萦绕，华光四溢。
琴临楼里灯火通明，琉璃花檐弯出好看的弧度，每隔半寸檐尾便垂下一盏华纱宫灯。扇扇镂花小窗中皆流淌出鹅黄的暖光，映得周遭亮如白昼。
偌大的卧房里，任盈盈跪坐在鎏金镶玉边的圆菱镜前，细白的指尖拂过满桌珠翠。光亮的镜面中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妆容精致，发髻高挽，一副优雅妇人的模样。
她的指在各色首饰上逐次掠过，语色轻柔「哪一个最好呢？哪一个…冲哥会喜欢呢……」
任盈盈今日穿了一件紫云锦裙，抹胸襟前开出莹白的海棠，典雅的绣纹顺着袖边蜿蜒至裙裾，缠成华美的金枝，宽大的裙幅在身后铺开，流泄了一地紫黛。
她戴上一对如雨珠般澄澈的水晶珥串，又系了一圈薄金玛瑙璎珞在脖颈上，抬眼望了望梳得整齐却无饰的发髻，将目光投向手边的一匣簪饰。
明玉珠步摇、攒花碧钗、琉凤朝云对簪……她将各式珠翠一支支比在发上，挑来选去总不满意。不经意间，任盈盈望见菱花镜中的自己。一对秀眉画作远山黛，一双剪水秋瞳用妆笔勾得清秀，绛唇上点了薄薄一层玫瑰膏子。
她凝望着镜面，手指触到妆桌上一样冰凉的物事。
那是一个以水蓝墨绘着山峦水景的圆瓷钵，拧开来有馨香扑面，钵中厚重的一团殷红，原来是一钵胭脂。她用指点上那抹红，指尖连着甲缝中立时胭红一片，像沾了新鲜的血。
她忽然记起了那一夜。
那个夜晚，花烛高照，大红的喜字成双成对。她也是像这样端坐于铜镜前，而她即将嫁与的那个男子，手执团刷，温柔的用那甜蜜的嫣红，染上她的脸颊。
如今想来，那大喜之夜，令狐冲在为她扑上胭脂之时，他在镜里望见的，在心里想着的，究竟是她任盈盈，还是东方不败呢？
她再度将目光移到镜中央，原本不喜艳妆浓抹，盛装打扮的她，如今却日日都精心梳妆。她只想着……想着令狐冲若是有一日回来，能看见最美的自己。
可令狐冲没有回来，甚至连一点音讯都不曾有过。
任盈盈最喜欢去黑木崖上的凤栖塔，只因那里是黑木崖最高的地界。群山间有岚岚烟霭在她眼眸中缭绕，却独独没有她最想望见的那个颀长身影。
她就像小时候娘亲曾为她讲过的神话故事中那个化为望夫石女子一般，日日痴痴苦等着自己的夫君归家。
而她的夫君真心爱着的，是另一个女子，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嵌玉琉璃四方榻上摆着一件大红如火的新娘喜服，艳红的锦缎光洁如新；桃木纹花案上一张瑶琴端放其间，一旁的玉箫温润流光；昔日「老公公和老婆婆」的俏皮话还犹在耳边……
只是这个时候，冲哥你又在哪儿呢？
「属下参见教主！」
朱红雕门外传来侍卫的跪拜之声，任盈盈便知是向问天到了。她收去暗自神伤的落寞，又换上那副圣姑应有的温和文礼的姿态，亭亭立在一身黑金交织麒锦袍的男子前，微微颔首道「向叔叔。」
向问天端详着眼前的紫裳女子，似乎在记忆里，大小姐并不爱这样艳丽的妆扮……他笑道「想着这样晚了，大小姐该要歇下才是，倒是叔叔打扰了。」
「若要休息也还早，叔叔不必介怀。」任盈盈挽起绣着缠金枝的宽袖，一双极擅弹琴的素手斟出一盏香茶。她将茶盏递到向问天手中，道「向叔叔夜中前来，所为何事？」
向问天轻啜了一口盏中香茶，悠悠道「啊，就是今早有弟子来报，崖下分坛的几名弟子在崖下的镇上购置物资之时，见到了令狐兄弟。他估计是忙完了五岳的事，终于要回来了。」
对案的任盈盈正将那弯嘴陶壶中的滚水浇进堆满青翠茶叶的圆杯里，听得向问天这一句话，执着陶壶的手冷不丁一抖，陶制的圆肚弯嘴壶咚地落在桌案上。滚烫的水从壶嘴中飞溅出来，洒在桌案上。些许滚水溅上她白嫩的手背，肌肤上渐渐浮起一大块猩红的痕。

「第十八章——鸳鸯锦绘」
「——香桃木开满坟前惹风沙
谁的思念在石碑上发芽」
「1」
「大小姐！」眼看着任盈盈手背上的痕迹愈晕愈红，向问天皱皱眉，放下茶杯便要唤来侍女。任盈盈极快地从一边浸着茶具的白瓷缸子里掬起一捧凉水淋在手背上，制止了向问天的动作「不碍事的。」
她既已如此，向问天也不好再说什么。任盈盈将冷水在手背上来回淋洒，期许地望着向问天「向叔叔，你方才说，在崖下见到了冲哥？」
「是啊，这令狐兄弟也是的，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也好派人去迎他。只是不知怎的，据弟子回报，已经在镇上瞧见令狐兄弟好几次了，却不见他有回黑木崖的意思。令狐兄弟在那镇上流连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啊……」
任盈盈原本欢欣雀跃的心情忽然跌至谷底，方才淋了冷水而疼势消缓的手背，此刻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似有熊熊火舌舔舐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在奢望，令狐冲是为了她回来。
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若真是为了她，他早该回来了。
「大小姐？大小姐？」
「啊。」任盈盈牵回自己飘飞的思绪，扯起唇角笑了一笑「许是冲哥……还有别的事吧。」
「真是搞不懂你们。罢了，你们小两口的事，向叔叔就不掺合了。若是得空，大小姐你就下崖去看看他，你们顺便一起回来就是了。」
向问天笑得爽朗，那笑声却如磨得刀刃泛起寒光的尖刀，狠狠捅进任盈盈的心底，痛得深极便逐渐麻木，静无声息地淌下鲜血。
直到送走了向问天，任盈盈还处在恍惚的状态。
琴临楼外植了大片桂树，光秃的枝丫在寒夜的冷风中被刮得微微颤抖。红瓦炉中燃着上好的银炭，时不时轻爆出一星半点的灯花。相比冬夜里的严寒，楼内卧房便如置春日，温暖和煦。
即便这样，任盈盈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拖着长裙，走到香桃木案边，面前的七弦琴木质显得有些陈旧，琴身却让任盈盈拭得光洁无尘，一根根琴弦亦是洁净如初。
她日日擦拭这张琴，仿佛握着那蓝衣男子宽厚暖和的手掌。
莲花金盏上燃烧的数支红烛投下丝丝明光，落在细如玉丝的弦上，折射出晶亮光点。任盈盈缓缓坐下来，双手覆上琴面。
细指轻挑，素手起浮。琴弦颤动，流泄出山涧清泉一般的灵脆音波，清澈婉转间蕴含恢宏大气，仿佛包罗世间山河，江湖豪情，这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
流水样的琴声渐响渐缓，弹到那需得箫声作和之处，任盈盈习惯性地停下正在琴弦上跳动的指尖。
只是她的身侧，再无那悠缓的箫声响起。
《笑傲江湖》曲需一人抚琴，一人吹箫。两人心意相通，琴音与箫声融合如一之时心神相鸣，方能真正逍遥天涯，笑傲江湖。
如今，那个她愿与之心意相通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任盈盈垂在琴弦上的手逐渐收握成拳，拢指的一瞬间手指不经意勾上蚕丝拧成的素弦，弦丝嗒地一声断开，就像她和令狐冲之间，仅剩的缘分也已断的干干净净，一清二白。
她缓缓低下身子，侧首伏在断了弦的瑶琴上，失声痛哭。
肆虐多日的风雪终于有了缓势，也许只是在腊月严寒来临前的一次小小停歇。但无论如何，这天儿没有之前那样寒冷了，总是好的。
至少令狐冲这样认为。
先前连续十几日的狂风大雪久久不去，他心里担心着尚在养伤的东方白，也谨记着平一指说的尽量不让东方白受寒的嘱咐。令狐冲咬一咬牙，在这么冷的天儿里依旧去了镇上一家木材铺子帮了好久的工，换回的银钱尽数买了上好被褥送进东方白房里，多多少少累下来竟有三、四张。
东方白黑着脸，看着抱着被褥进进出出的令狐冲，数落的话都积在唇边了，却在看见令狐冲双手上长长短短的、被木枝或斧刃划出的伤口时，尽数溃散。
他的那双手，本应执握长剑，名动江湖；
他的那双手，本可以使出威震天下的独孤九剑，斩尽宵小与奸佞镇一方安宁。
如今，那双手却为了她甘愿握起平庸的木斧，甘愿拎起沉重的水桶。
她撇过头骂了句「呆子」，片刻后一只小小的瓷瓶当头飞向令狐冲。
他正处不备，手忙脚乱地将瓷瓶接在手里，拧开来一看，里头雪白的一片，是治擦伤的药膏。
令狐冲手里握着那只小瓷瓶，望着女子坐在窗边的侧影，脸上笑开了花。
在风雪暂缓的这几日里，入夜后的景色比往常养眼了许多。在云层后隐匿多日的明月重舒光华，星子高挂，虽只有寥寥几点，也甚是好看。
宋家小院中栽有一株腊梅树，一入冬便打了脆灵灵的花苞。入冬渐深，腊梅树熬过那一场风雪，有大半树顽强的腊梅都从花骨朵的青涩模样绽成了小巧玲珑的梅朵。花开得盛时，茫茫雪地里惟见一树寒梅花浓，像天边抹出一片月黄色的雾霭，缭缭绕绕，丽得惊人。飘扬的冰雪落在梅枝上尽是琼白，腊梅花蕊中逸出幽幽梅香，浸得洒落在枝桠间的飘雪都无比芬芳。
月色柔和成水纱，铺满这宁静小院，也铺满那一树清丽腊梅。东方白瞧着这如斯美景，心血来潮，硬是要去外头看梅花。令狐冲想着她在房里闷了几月了，也是该闷坏了，也就不再叨叨絮絮，从后房拖出那张一尺有余的藤榻，安置在梅树下。
他还饶有心思地在藤榻上另设了一张小几，上头红炉一座，酒觞两盏。宋姨特地挑了开春时埋下的桃酒给他们，桃花酒清香甜糯，酒性不烈，便是东方白亦可饮得。
雪夜霁月，对梅煮酒，此情悠悠。
原本东方白只打算独自赏花，结果毫无悬念的，令狐冲这厮死皮赖脸非要凑上来，还以天冷为由又多带了两张褥子……于是一尺多宽的长榻愣是被挤得满满当当。
东方白简直想捏死他。
虽然令狐冲很烦而且很无赖，但作为一个酒中伯乐，他煮酒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无论是温度还是酒味的保留都控制得刚刚好，甚至惹得东方白都开始怀疑华山派教授的不是剑术而是煮酒之艺。
「如何？好喝吧？」见东方白一直沉默无言，却将他煮好凉在案几上的桃酒饮了一杯又一杯，令狐冲洋洋得意，笑出了一脸褶子。
东方白视若无睹，抬袖将小盏中的暖酒抿了一口「一般般。」
「那你待会倒是别喝了。」
「我偏不。」
令狐冲心里秉着「好男不和女斗」的侠义理念，转到一边，特别郁闷地捣鼓着陶烧的小圆杯，无辜的圆杯在他手里滴溜溜地直转圈。东方白坐在一边见他这样别扭，只觉好笑。她放下盛酒的小盏，轻咳一声淡淡道「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说还好，一说这令狐冲便飞一样贴过来，方才还一副失意落寞的模样，现下脸上却绽着大大的笑容「是吧是吧，我就说嘛。当初在华山，论煮酒的技艺，我称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
她瞥他一眼「我说的是这个陶盏，做工挺不错。」
「……」
万丈夜空中落下细碎的雪白冰粒，不知是雪落还是霜降。满绽腊梅的梅枝渐渐覆白，晶莹的冰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时有几粒不偏不倚落入小巧的梅心花蕊中，融化成明亮清澈的点点霜露。
「东方。」令狐冲轻声道，唇角含笑「你听说过没。夜里在开满梅花的梅树下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很灵的。」
东方白饶有兴趣地扭过头瞧着他「是么？我可从没有听说过。」
他神神秘秘地凑得近了些，还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声音「我若还说，我知道你会许什么愿，你信是不信？」
「哦？」她挑一挑秀致的柳眉，道「那令狐大侠倒是与我说说，我会许什么愿？」
令狐冲侧过头去，漆黑的眸子里映入她艳绝的一张脸，柳眉水目，墨发朱唇，又有一树鹅黄腊梅作衬，美似月宫仙娥。
他一手撑在小几上支着头，一派悠逸的模样「东方教主的愿望嘛，就是……」
「你想嫁给我。」

「2」
「你，你胡说什么？！」东方白略怔了一怔，瞬间便恼了，俏丽面容上愠色尽显。还不待她发怒，令狐冲又轻轻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当初我去恒山之前，已给盈盈递了和离休书，现在我令狐冲可是孤家寡人了，若连娘子都不要我，那我只好去出家做和尚了。」轻浮得像调笑似的一句话，却让他说得无比严肃，亦满怀情深。
「什么……」东方白还没有来得及惊讶，那「罪魁祸首」却摇了摇头，一双浸了墨一般的眸始终不离她丽容，笑意清浅「我猜完了，现在轮到你猜我的愿望了。」
「不猜！」东方白给他几句话弄得方寸大乱，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全然失了镇静沉稳的气度，又惊又羞，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满脸通红。
「看你这个样子，是我猜错了？」令狐冲将身子再往她那挪得近了些，在她逃离之前握住她的柔夷。缀满腊梅的梅枝坠在两人头顶，抬眼便是大片大片烟霞化开般的鹅黄，层层叠叠累着，仿佛映得遍地霜雪都软黄了一片。花下佳人玉面含羞，雪颊上升起淡淡霞晕，竟是比那一树华梅更为娇艳。
令狐冲心神一荡，握着她手的大掌转而揽过她细柳样的腰，目光落在她瑰丽若梅瓣的唇上，靠身便吻了上去。
羽絮一般的雪漫天漫地洒落，雪绒飘飘扬扬，落入艳丽的梅蕊里，落入甜暖的桃酒中。令狐冲的唇擦过她雪白的颊，移至她耳畔，仿若流水的音色缓缓淌过「猜错了也没关系，反正今日的梅花开得那样好，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他侧首顺势靠在她肩头，安心似的轻呢一声「我想娶你为妻。」
东方白垂下眉眼，感受着他呼洒在自己脖颈处的呼吸。她轻声道，雪一样淡的声音「令狐冲，你喝醉了。」
「我没醉。」他自那个亲昵的姿势里坐起身来，从衣襟里拿出一样物事——紫纹嵌玉的一条长发带。他像个索要糖果的孩子，执着不已地缠着她「你看，我们连定情信物都有。你可别告诉我，当初我托人给你那一条，你没收到。」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更不敢奢望你答应我。我只是……想把我的心意告诉你，虽说似乎是迟了……」他凝望着她的眼眸，那样认真，似要深深望进她心底，「总之，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可以等。就像你当初等我这个笨蛋回头一样。如今我回头了，轮到我来等你了。」
「我做了那样多过分的事，哪怕你一掌把我打成废人，甚至一剑取了我的性命都不为过。就算是死，我令狐冲也要死在你手里。」
「我只求你别躲着我，别赶我走。我想陪着你。在你开心的时候，在你难过的时候，在你害怕的时候，在你孤单的时候，我都希望，陪在你身边的人可以是我。」
自与他重逢的第一天起，东方白的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吵得她心慌气躁。
那个声音得意又狰狞，说着：东方不败，他是正道大侠，你是魔教妖女，你们之间，注定不得善终。
有多少次，东方白都想狠下心肠，将那只会耍无赖的呆子赶回黑木崖，赶回他的妻子身边。可到了最后，冷漠的话语堵在齿间，任她再怎么努力，只要看见他温暖的笑脸，那种狠辣的违心话就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总是想着，再一会儿就好，再和他待一会儿……和他共度的时光像是从老天爷那儿偷来的，盛在指缝中一不注意便会漏下。东方白几乎是享受着这些日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唾弃着自己。
她霸占着他人的夫。
自从那一日在恒山看见任盈盈，她原本清秀却蒙上憔悴阴影的容颜，就一直在东方白心中挥之不去。
可是他却告诉她，他为了陪在她身边，甘愿与任盈盈和离。
在从黑木绝崖上坠落的一刹那，呼啸作响的山风在她耳边肆虐，她没有哭；
在平一指的冷刃剜开心口的一刹那，滔天的疼痛自心口漫延全身，她没有哭。
可在那个时刻，她眼眶酸涩，强忍许久才未滴下泪来。
东方白爱了他多少个日月。
花开花落，月陨星沉。她的爱至死未变。
她从来不擅甜言蜜语，也从来都不屑。可在雪狼山那一夜，她悄悄偎在熟睡的他身边，说出了有生以来最亲昵的一句话。
她说，令狐冲，我喜欢你。
那是她至死都在爱着的人，宁愿走遍刀山火海也要随着的人。她终于盼来他的爱，怎么舍得再次放开他的手？
令狐冲，我就再信你一次，再信你这最后一次。
令狐冲静静望着她，她错开他的目光，始终未发一言。他心中的希望一点一滴沉溺下去。
也对……他伤她如此深，如何敢再去奢望她的原谅？他这样负心，又有什么资格再陪伴她？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令狐冲下意识地看向东方白，只见她抬起如画的眉眼，淡淡言道「本座现下伤重，没那闲工夫杀你。你这条烂命，就先在本座手里留着。」
他怔了许久，似乎还未从女子方才的话里缓过神来。东方白歪着头，看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唇角轻扬「要发呆的话我可不陪你，你自己在这呆着好了。」
「诶！」眼看她要走，令狐冲才后知后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眼里满是惊喜「东方，你……原谅我了？你不生气了？」他忽地颔首敛眉，低低道「我还当你恨我至深，要杀了我才解气呢……」
东方白扭头看向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可没原谅你。至于你的命么……都说了，先在我手上留着。」
话音方落，她整个人便跌入一片温暖。令狐冲紧紧抱住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好，留着就留着，留一辈子。」
「东方。」
「嗯？」
「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初没有回答你。」令狐冲的声音流淌在耳畔，如静谧湖水，东方白听得清晰「我一直爱着你，又何来的爱过？」
第一次……东方白听见令狐冲说爱她，那么多的痛楚，那么多的泪水，在那一瞬间就有了意义。
「我知道的。」东方白靠在他怀里，腊梅幽香点点，桃酒醇香阵阵，都抵不过男子怀里微蘸酒香的温朗气息。
她朱唇轻启，声色清越「我一直都是那么努力的去相信，你是爱我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坚持下来啊。
一轮明月皎皎，一树腊梅灼灼。
令狐冲终于能抱着东方白，许她凤冠霞帔，一世喜乐。
入冬以来的第一次日光倾城，温暖日光一改前日只有几丝几缕的样子，洋洋洒洒的铺盖了大片，抹在一地皑皑白雪上，隐隐浮动出耀眼的光影。
金色日光刺破浮尘，穿过腊梅树的枝桠，融在盛放的腊梅蕊中。树下横着一张长藤榻，男子背倚着树干，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觉怀中一片温暖。他低下头去，东方白身上裹着锦被，正靠在他的胸膛上睡得正香。一张俏丽的小脸睡容安详，像只慵懒的猫儿。
令狐冲微笑着，将那锦被往上拉了拉，又把怀中人儿搂得紧了些。他想着让她再多睡一会，便靠在树干上，微仰着头看那受了月华浸染似的一树腊梅。
他望着日光蓬勃，腊梅娇艳，想着自己曾经的年月，恍如隔世。光是想想没有她在身边的那段日子，他都觉得心中涌了黄连水一般苦涩难当。
真不知那时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也不知……那时她又受了多少委屈。
还好，他终于寻到她。
尚在睡梦中的东方白渐渐转醒，感受到一处温暖的所在，下意识地就蹭了蹭，忽然头顶落下一声轻笑，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声低语「东方，我会保护你，照顾你，陪你白头。」
「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温暖的情话在睡梦初醒间入耳，更显甜蜜。东方白弯起嘴角，正想回应，心口处却涌起绵密的疼。痛苦缓缓漫延，仿佛一根根毒蔓狰狞地捆住她的心脏。
东方白却毫不在意，她的侧脸靠在令狐冲的胸膛上，耳下男子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有力。
她闭着一双眼，手指在锦被下攥紧心口处的衣裳，轻声呢喃「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3」
早市向来是喧哗热闹的，尽管冬日小雪飞舞，也丝毫不曾影响长街繁华。宋姨走在嘈杂的人流中，身侧跟着手里大包小包的令狐冲。她一面走着，一面略带歉意道「冲儿，往日都是阿白陪我来的，只是现下她身子不好……让你一个大小伙子来陪我买布买菜，又帮忙拿这么多东西，真是难为你了。」
「嗨！」令狐冲毫不在意地笑道「宋姨您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您让我住下，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呢，干干活，拎拎东西这种小事我还是做得来的，您别放在心上。」
宋姨微微颔了首，沉吟一会，才试探似的问道「冲儿，你和阿白，是不是……早就认识？」
令狐冲愣了一愣，他没料到宋姨会问这么一句。宋姨在一旁看着，心下也已了然。她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一定就是了。当初我问过阿白，她还不愿承认。其实啊，我心里早就明白了，自从你一来，我就觉着阿白开心了许多，虽然不表现在脸上，但一举一动都透得出来。」
「你和阿白这般懂事，宋姨早把你们当成家里人。鸢儿和小霁的爹去得早，我独自一人拉扯他们长大。如今你和阿白在这，家里热闹不少，我和两个小家伙都是打心眼里高兴。」
宋姨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一言一语间皆是真心。令狐冲看着她和气的模样，心中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师娘。那个会给他煮好喝的白米粥、会教他识字读书、会在他蒙冤的时候依旧选择相信他的师娘。
记忆里师娘温柔的眉眼逐渐清晰，和宋姨的笑容渐渐重叠，让他再一次体会到家是什么感觉。
「但是啊，你这孩子得赶紧才是。」宋姨似是想到什么欢喜的事，笑眯眯道「阿白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俊俏姑娘，平大夫医术了得，到时等阿白的伤好了，估计媒婆就该来踏平我们家门槛喽。你若不动作快些，当心媳妇让人追走。」
令狐冲听着，笑得开怀「诶，我知道。」
青思里的民街零零落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冬雪纷扬，巷口的石狮子裹了银妆，青黛色的瓦檐覆了白雪，连四周笔直的圆石小径都被盖了个遍。各家孩童们倒是开心，一个一个生龙活虎，穿得和圆团子似的在雪地里头你追我赶，打雪仗的，堆雪人的……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宋家屋门前显得清冷许多，宋小霁早不知跑去和哪家的小童野去了，宋鸢儿天一冷就不爱动弹，在屋门前窝在藤椅上看着雪花飞舞。东方白坐在一边，脖颈处软白的绒领衬出一张妍丽容颜，身上披了件芙蕖凌水的毛裘披风，披风下摆露出一段描了粉莲的云绣长裙裙裾。
宋鸢儿扭过头去，略略有些担忧道「白姐姐，你身子还没好全吧？外头可冷了呢，不然你回屋里休息好不好？」
东方白瞧着手中的书卷，莞尔道「你白姐姐没那么金贵，出来走走还是可以的。」
「只怕待会令狐哥哥回来，又要唠叨啦～」少女将棉褥紧了又紧，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她吃吃笑着「咱家就快有喜事喽！白姐姐穿上嫁衣一定很漂亮！」
卷起的书簿轻敲在少女额角，惹得她「诶哟」一声，东方白嗔道「小丫头油腔滑调的本事见长啊？当心我说与宋姨听，有你好果子吃。」
宋鸢儿只嘻嘻笑道「白姐姐才舍不得告我状～」她忽地向远处一眺，瞧见青石径尽头的来人，乐道「娘亲和令狐哥哥回来啦～呀！还有小霁！」
青石铺就的小径受风雪铺盖模糊了轮廓，隐约可见长长远远的径痕。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在前头，踩着厚雪一路飞奔，噔噔噔奔到家门前，顶着一张微红的小脸软软道「白姐姐，我们回来啦～」
宋鸢儿窝在一旁，整个人几乎埋在棉褥里，声音都懒洋洋的，还带了些许不满「就记得白姐姐啦？也不懂得问问你姐姐啊？」
她一张故作生气的俏脸真得不得了，逗得小小的娃娃忙扑到姐姐那边，抱着姐姐的手臂不住地摇「姐～姐～白姐姐比你大，所以我应该先和白姐姐打招呼，再和姐姐打招呼。这是夫子教的，姐姐不要生气～」
娃娃憋着一张因天寒而微微发红的小脸，像是快哭出来，生怕姐姐真是生气了。宋鸢儿再装不下去，「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自家弟弟真是可爱得紧，伸手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姐姐逗你玩呢～这都信，傻不傻？」
这姐弟俩在一旁玩乐，惹得东方白笑出声来，心思却未离自飘雪中而来的湖蓝身影。
令狐冲提着菜蔬布绸，一眼便望见朱红宅门前端坐的女子笑意晏晏。他走上前去，却是皱了皱眉「东方，天这样冷，你出来做甚？」说着将手里的几包物件放到一边，拉下身上的裘衣盖在她身上，又赶在她数落自己之前，从衣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纸包，笑嘻嘻道「东方吃糖。」
宋鸢儿抱着弟弟在一旁坏笑「令狐哥哥偏心，只有白姐姐有礼物！」一边的宋小霁声音糯糯地帮腔「就是就是，大狐狸只喜欢白姐姐，不喜欢姐姐和小霁。」
东方白闻言立时红了双颊，转头埋怨似的瞪着令狐冲，同时伸手在他腰后狠狠拧了一把。令狐冲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有疼喊不得，苦笑着从一边布兜里掏出油纸裹着的几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两个小祖宗，我哪能忘了你们啊？喏，这不是礼物么？」
「哇！令狐哥哥真好！」
「大狐狸这样才是好狐狸嘛～」
两个娃娃被鲜红的糖葫芦吸引去了注意力，你争我抢闹个不停。令狐冲趁机挪到东方白边上，揪着她衣角晃了晃，摆出苦兮兮的一张脸「东方，疼……」
东方白低头瞧着手里小巧玲珑的糖块「自己揉揉去。」
原先进了屋里放置物件的宋姨此时从门里走出来，笑着看这大大小小闹成一堆，招呼道「外边冷得很，快回来吧，等会该吃饭了。」
「知道了，娘～」宋鸢儿率先应道，拖着放了棉褥的藤椅就往屋里跑，宋小霁迈着小腿追在后头叫道「姐我还要糖葫芦～」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没了影子。宋姨见着雪地滑，担心两个孩子摔倒，忙跟着进了屋。
令狐冲拖起剩余的那张藤椅，朝东方白笑道「走啦。」闲出来的那只手极自然地攀上了东方白的手。东方白使了狠劲，怎奈身上有伤，手上劲道也小了，挣着几次硬是没挣开，不甘心地瞪他一眼，只得给他握着。
令狐冲乐得直笑，一手拖着藤椅，一手牵着她，两人的背影消隐在缓缓合上的朱红门扉后。
宋家宅外飘雪依然，纷扬成画。
宅内依稀可闻阵阵笑言，消融在这温柔的天地间。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咱们小店快要打烊了，你这……」
已是深夜，酒馆内燃着烛火，仅剩寥寥几名客人。眼见着别的酒客都已结了帐要走，惟余西桌的一位女子依旧无动于衷。桌上累了几只空壶，她一杯一杯地喝，仿佛不知停止。
酒馆小二急得不知该如何，本想再劝几句，那紫裙女子却突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晃着步子走出了酒馆。
寒冬的深夜，镇街上早已没有什么行人，长街两侧的楼宇房屋也大都隐了灯火。冬风穿过街道，刮得街侧店家的纱灯笼摇晃不止，平添几分凄凉。
任盈盈走在铺盖着厚雪的街路上，走一步摇一步，几次都险些跌倒。她只觉得头晕得厉害，喉咙顺到胸腔里一路火辣辣的疼，眼眶里不知怎的，也是火辣辣的疼。泪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带过长长的水痕。
尽管脑中已是灌了浆糊一般混沌迷蒙，可那幕场景却在脑海中清晰得可怕。
泠泠落雪覆满黛青色的檐墙，雪影婆娑中，良人相携相欢，对影成双。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令狐冲，温润如玉，体贴入微，却又带了些黏人的孩子气。甚至连令狐冲的笑容是什么模样，任盈盈都快记不清了。
两人成婚只是十余月，未满一年的时光。她和令狐冲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仅仅止于牵手。令狐冲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躲着她，渐渐的，她甚至一天只见得到他寥寥几面。
江湖上人人口耳相传、争相颂赞的神仙眷侣，竟是这般疏离如路人。就像一颗外表红润得让人垂涎欲滴的鲜果，不曾想切开来，里面却早已腐烂不堪，充盈着黏腻的腥臭汁水。
阴寒的风穿过巷间街道，卷乱纷纷雪絮。任盈盈走得跌跌撞撞，脚下步伐虚浮不已，眼前的景象由清晰变得模糊，晕眩感在脑中愈发厚重。她的步子渐渐慢下来，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立刻就会倒下。
在她堪堪要倒在地上的前一瞬，忽地有人搀扶住她的手臂。她眼角余光掠过一片灰青的衣色，就觉身子一软，再没了意识。

来了来了这次文拖了蛮久给大家道个歉！~
奉上甜蜜蜜作补偿~

你们现在康得到新的文咩？康不到的话我再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