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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坐忘峰】《将仲子兮》第六部《似是故人来》作者M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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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四章 归去(之贰)
代兰台妈妈看出她接完电话后又增了烦恼,本不想再多说那件小铁牌的事,哪知道李檀更铁了心,“您说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您这一世没再去找它?”代兰台妈妈笑着摇头,“没有。我这辈子胆小,总觉得那东西已经要了一次我的命,不想再去招惹它,没想到它这次倒来招惹我了。”李檀疑惑起来,“您说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没听奚墨提过呀?”代兰台妈妈依旧保持神秘,“你替我去审审奚墨吧,告诉她,我给她保密,但也请她帮我了了这个心愿,让我见见那个东西。她瞒我可是糊涂主意,也许我将来也能帮她了了心愿呢。”
李檀本来想第二天再去找奚墨,但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改变了主意,就近下车,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奚墨家里。奚墨砸锅卖铁地在五道口买了套小户型,说是“我可等不及学校集资建房的空中楼阁了,在北上广投资房子,亏不了”,李檀来过好多次,所以轻车熟路地到了单元门口。奚墨听见门禁铃响,见是李檀,吓了一跳,忙把她让进来,“这么晚查寝啊?”如果是平常,李檀肯定要说,“警察扫黄。” 但这时她真没玩笑的心情,匆匆换了鞋,拉了奚墨进客厅坐定,“奚墨,你要帮我。”
奚墨见她一脸严肃,也认真起来,“说吧,干嘛?” 李檀直截了当,“代兰台妈妈说,你当时挖出来的,还有一个东西。” 奚墨并不否认,“李檀,那东西跟你没关系。”又反问她,“她怎么说起这个?” 李檀觉得奚墨不会支持自己,但事到如今,非要她帮忙不可,就深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我去找她了,请她帮我回去。” 奚墨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所说的“回去”是回到过去,脸渐渐白了,“你小说看多了吧?对现实不满也不能这样啊?”
李檀掏出手机,把一首歌外放了出来。那是张国荣的《明月夜》,好听的男声慢慢地讲述着一个离散故事。听着听着,李檀掉下眼泪,“我走在家属区里,突然想到了这首歌。”她控制不住地低喊出来,“几十年,他就是这么过的。我不知道就罢了,可现在知道了,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抓住奚墨的手,“奚墨,我一定要回去,赶在纪晓芙死前回去,让他去找她,别让她死。不悔不能没有妈妈。”她抱住奚墨,无法自控地哭成一团,“奚墨,给他们一条活路!奚墨,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你知道的,没妈妈的孩子有多苦!他们参加援非医疗队,得传染病死了,那是病毒,咱们没办法!可纪晓芙是被活活打死的。只要他在,她根本不会被打死,不悔也不会没了妈妈,他也不用一辈子去遗憾,最后魂飞魄散。还有纪晓芙的妈妈,她连女儿爱上的是个什么人都没弄清楚,就含恨死了,我算不得她的女儿,可我真的想救救她!”
奚墨看着这个崩溃痛哭的好朋友。这样的遗憾,她懂得。她明面上说是独身主义,其实是在伪装。大学时的男友失踪了十几年,只要不见尸,她就不死心。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会去。何况前世的李檀还有一怒身亡的母亲和一个幼年失母的孩子!她轻声问李檀,“说吧,那个东西对你有什么用?”李檀真没想到她答应地那么痛快,又惊又喜,“奚墨?你肯帮我?!” 奚墨白了她一眼,“又哭又笑,无可救药!”说完起身进屋,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放在了李檀手里,“就是这个。然后呢?”李檀干张嘴,却答不上来,奚墨笑了笑,“代兰台妈妈喜欢搞神秘主义,什么正经内容都没跟你说吧?”李檀把晚上的事给她详细复述了一遍,奚墨听完点点头,“这件事越来越邪乎了!”李檀跟奚墨是无话不问,“到底这是什么呀?”奚墨见她情绪稳定了,起身去泡了两杯苦荞麦茶来,“喝一口吧,都快哭脱水了。”淡淡的麦香飘出来,李檀隔着玻璃杯里澄澈的茶水看那个东西,“我看也就是块玉嘛。” 奚墨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个人观点,这是另一块双鱼玉佩。”
李檀“啊?”地惊叫了一声,“你是说,双鱼玉佩?” 奚墨点头,“挺荒谬是吧?” 李檀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真不知道什么算荒谬,什么算不荒谬了。” 奚墨苦笑,“好啦,现在不是讨论这些哲学问题的时候,”她严肃起来,并带着浓浓的伤感,“李檀,我没跟你提它,不是怕你惦记,而是怕它不吉利。方实现给我看过双鱼玉佩的照片,和这个一模一样。”
李檀见过方实现,比奚墨高四届,黝黑瘦削,长相平常,却颇有些儒雅博学的风度。“他临走前违反了纪律,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他们进了罗布泊,是去找彭加木。”李檀记得清清楚楚,大三那年夏天奚墨差点疯了。那时的她还不能理解,奚墨跟方实现不过只谈了一年恋爱,就被方实现失踪的消息打击成那个样子。“他说,那东西只有彭加木会用,失踪时带走了。卫星照片发现,罗布泊的形状又变了,和彭加木失踪那年一个样,所以他们就再去看看。”
李檀多少年没见过奚墨掉眼泪了?有十五年了吧。“我就老想,那个古怪的东西是不是不许人提?如果我没瞎问,方实现是不是就不会失踪了?所以这么多年,我再也不找领导问了,”奚墨把这个玉佩握在手里,“我挖出它的时候,简直惊呆了。我突然有了些希望,也许这是上天的恩赐。”她是爽利性子,擦干眼泪就拉着李檀站起来,“没想到,居然跟你也有关联,看来都是注定的。走吧,择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去问问她。”李檀犹豫,“时间晚不晚?”奚墨边换衣服边说,“她保准等咱们呢,你信不信?”
李檀对她自然是信的,对奚墨进一步的疑虑仔细听进心里去。“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代兰台妈妈不一定能万无一失。她对你那么热情,估计就是因为你是个难得的试验品。”李檀沉默了一路,见到衣履整齐的代兰台妈妈来开门,心里更肯定了奚墨的判断。不过代兰台妈妈却坦诚得出人意料,“这件事难度很大,一旦启动,要么一次过,要么就是失败,只有一次机会,不能重来。我之前没有做过,并没有把握,不但不能保证把你送到至正元年的八月,即便是你的人身安全也没法保证,你要想清楚。我自己是有私心的,谁不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呢?这个风险,却是要你来承担的。”
李檀的想法早就笃定了,“您尽管试,我愿赌服输。奚墨的心愿,请您将来一定要帮她。”代兰台妈妈点头允诺,“你放心,机缘一到,我自然帮她。”奚墨却说,“我那个是没影儿的事。您只把她平平安安送过去,再接回来就行。”代兰台妈妈并不肯打什么包票,“理论上,这个玉佩能保证她在一昼夜之间自由来往,但究竟如何,都是传说。有很多事情,我还真没想通。比如这个铁焰令,在那个时代,自然在纪晓芙手里,李檀回去了,纪晓芙手里的铁焰令会不会消失?咱们手里的这个铁焰令会不会消失?我都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奚墨这些年对这块玉佩的事反复研究,满心都是好奇,“这东西真能一条鱼变两条鱼?我自己试过很多次,从没成功过。”代兰台妈妈微微笑了笑,“这个戏法,若是人人会变,也就不值钱了。我这里没养鱼,下次你带条鱼来。”


IP属地:海南16楼2019-09-05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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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四章 归去(之叁)
    奚墨几天后陪李檀再来时,真用一个塑料盒子装了条红帽金鱼来。代兰台妈妈把玉佩轻轻放入水中,又取出一盘香来,捏下一小节放在白瓷碟上燃了。那个香的味道很奇特,香未燃尽,水中泛起若有若无的淡淡蓝光,初散后聚,突然就在蓝光汇集处,凭空出现了第二条金鱼。李檀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也没看清这鱼究竟怎么来的,一眨眼之间,就多了一条鱼。两条鱼一模一样,自由自在地游在水里,就连鱼头上的红帽和尾鳍的纹理都完全相同,不由得目瞪口呆,却听奚墨轻声说,“这样就对了。这个玉佩可以在同一个时空里实现两个载体的共存。你去了,纪晓芙也不会死。”李檀含泪对奚墨道谢,奚墨却不受她的谢,“谢我做什么?这些都是注定的,我不过提供刨土的那双手罢了。”
    李檀心里明白,奚墨为她做了多少。这几天奚墨也请了假,给她突击补习了元代生活三百问,“我回头也写一书,就叫《元代穿越指南》,跟《唐朝穿越指南》摆一起卖。”又陪李檀到银行,把一半积蓄换成了散碎金子,沉甸甸一小袋提在手里,不能不感慨一番,“你的大半身家,就这么一小袋,这东西真值钱。”李檀觉得她有些夸张,“我还回来呢,干嘛非这样一副不过了的样子?”奚墨想法总是天马行空,“万一你又被他迷倒了呢?你年纪虽说大了点,长相还过得去。”李檀先是一愣,后来红透了脸,“我给我自己当小三?我才不会。”奚墨却笑,“那时代没重婚罪,一个茶壶,两个杯子,娥皇女英,有何不可?”李檀拒绝继续这个话题,“你满脑子没一点正经。”奚墨不笑了,“李檀,我其实有点害怕。我有一个预感,你可能回不来了。不可知的因素太多,随时可能失控。你现在生活也不算差,要不要真的冒这样的风险,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奚墨说这话的时候,还指了指屋角里一只硕大的迪斯尼唐老鸭玩偶。那是林嘉木万里迢迢背回来的,只说是替朋友买的,结果人家孩子不要了。奚墨听李檀的转述,一个劲儿叹气,“明明是特意送你的,还得绕这个圈子,人家容易么?”李檀也叹气,“他那人真顽固,我怎么跟他说,他都不信。”奚墨拍了她脑门一下,“他真是不开眼,迷恋上你这个一根筋。”李檀心里惭愧,自己现在就是专业泼林嘉木冷水的,人家时差还没倒过来,她就上赶着又拒了人家一次。林嘉木却很坦然,“我等了十几年,不在乎再等等,日久见人心。”依旧是客客气气地把她连带这只唐老鸭一起送回了学校。
    临出北京前,奚墨劝李檀给林嘉木打个电话说一声,李檀却只发了一条语音过去。有些话,扮独角戏时好出口,电话上你来我往,就说不出口了。“林嘉木,我去外地办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一直不信,我心里有一个爱人。我不是敷衍你,真的有这个人。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他。我既然喜欢了他,就不可能再喜欢第二个人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切如愿。”说完正好三十秒,一松手就发出去了。奚墨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最后下了结论,“真是上辈子的冤孽。人家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真的要被你摔八瓣了。”代兰台妈妈坐在后座,紧挨着李檀,听着也是一声叹息。李檀拍拍驾驶座,“别操心啦,你好好开车。普拉多的车身大,你开不惯,别剐蹭了。”奚墨笑了笑,“我也不爱开普拉多,可它越野性能好呀,啥破路都能开,内蒙数这个车多。我再不专心也比你强。你魂不守舍的,比一般女司机还可怕些。”
    李檀确实是魂不守舍。纪晓芙的记忆在她身体里复苏,然后蔓延。她把那个小铁牌拿在手里,眼睛盯着车窗外看,试图找出那一世走过的痕迹。高速公路逢山开道,遇谷搭桥,无数车辆在燕山山脉中飞驰,哪还有当初的蜿蜒小路,田园风光?只有高处的山石,还是当年的模样,草木杂生,层层叠叠。当初他们花了很久才到了草原,如今她们只用了大半天就到了。太阳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落下,余光把天边的云彩染成各种紫色,清冽的空气中杂着牛羊的气息,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
    当年的草原入了夜就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和黑暗,但现在的草原之夜热闹多了,比如她们投宿的太仆寺旗,远远就能看到镇上的灯光璀璨,街上的烧烤摊生意正旺。唤醒清晨的也不再是牛羊的轻唱,而是马达的轰鸣。在草原上开车,天苍苍,野茫茫,无需什么技巧,只要一路狂飙,从一朵云影冲到下一朵云影的中央。看着手机导航上GPS显示正蓝旗越来越近,李檀觉得自己的手指尖发起凉来,再怎么深呼吸,也稳不住越来越快的心跳。
    李檀从不知道所谓“遗址”是这样荒凉。虽然元上都已经成功申遗,风风火火搞起旅游来,但南城厢考古挖掘未竟,一大半还属于封闭状态,奚墨属于工作人员,带着她们在乱草堆中跋涉进来,最终在一处院落遗址前停住脚步,“就是这里”。所谓院落,只是一块方方正正、相对平整的一块土地而已,残存的地基和砖瓦正在倔强地声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但李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甚至没有要哭的冲动,只是低头慢慢来回走着。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奚墨和代兰台妈妈微微一笑,“就是这里。今天晚上吧,可以吗?”代兰台妈妈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奚墨一直记得那晚的新月如钩。草原春天的晚上很冷,李檀裹着奚墨给准备的元代裙袄,头发也挽了起来,看起来真像换了一个人,“现在是春天,天上没有银河。夏天的时候,银河很漂亮。”奚墨勉强笑着,“你当心古代零污染,星空贼亮,伤眼睛。”李檀看着奚墨,心里涌上不舍,仍努力说笑着,“我回来就告诉你,古代低PM2.5的空气有多烧肺。”奚墨看看远处正在端坐冥想的代兰台妈妈,再看看李檀,真不知嘱咐她些什么好,“你回到那时候,就只能跟代兰台妈妈联络了,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尽人事,听天命,到时间了赶紧回来。”李檀却不敢许诺,她从来是做100分却许80分的人,“我尽量。”她给了奚墨一个拥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奚墨,谢谢你。有你这个好朋友,我太幸运了。真的谢谢你。”奚墨鼻子也酸了,“好了,别跟生离死别似的,明天这时候你差不多回来了。”她掏出纸巾递给李檀擦眼泪,继续嘱咐着,“代兰台妈妈说了,你上一世的母亲本也是寿数尽了。你能挽救固然好,实在挽救不了,也是天意,你别太执着了。”见李檀点头了,她想了想又说,“我真怕她做不到定点输送,万一时间或者地点不对,就赶紧回来。说实在的,就算你有些先知先觉,若论活命容易,还是现在这个时代好。”
    奚墨后来的想法一直很矛盾,有时候会骂自己糊涂,“真该阻止李檀那个傻瓜,省得她黄鹤一去不复返。元末明初,兵荒马乱自己孤零零一辈子,还能比在这里跟我胡混强些?”有时又觉得李檀的抉择也不算错,“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喜欢一个人,为他付出多少,也是值得的。”她常常去找代兰台妈妈问些李檀的近况,偶尔也会问起自己的心愿,可惜代兰台妈妈总不肯给她希望,只说“机缘没到。”所以她只能自己看着那块玉佩发呆,有时趁着雾霾不重、月亮又好的时候,把玉佩放在月光下面,幻想着方实现能够在一片蓝色的水光中慢慢浮现出来,就像李檀在一片蓝色的水光中慢慢消失那样。可惜一切都是幻想,总没能成真,也许就是缺了机缘,也许终归是缺了代兰台妈妈的一番咒语。


    IP属地:海南17楼2019-09-08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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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追寻(之壹)
      李檀看过很多穿越女的故事,要么是农夫山泉有点田,要么是叱咤朝堂论江山,无不风生水起,纵横捭阖。可见艺术总是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即便如她一般,由专攻宋辽金元方向的专业人士奚墨做参谋,物质精神两方面认真准备,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照样两眼一抹黑。
      代兰台妈妈之前就提醒过她,穿越算是逆天改命,对身体伤害很大,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她身体素质一般,上学时体育测验成绩永远在达标和及格之间徘徊,这次只怕是伤了根本。月光下蓝光泛起时,她感觉到全身逐渐虚无,视线开始模糊,终于彻底进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回到了银色的月光里,感官逐渐恢复,但身上的虚弱再也没能缓解过来。但她没时间仔细体味身体的变化,更紧迫的任务在等着她。
      李檀认得出这是上都,而且是离他和她的“家”不远的一条街上。她的心剧烈地疼了起来。杨逍那天送她走,就是这条街。他始终走在她身后两步。她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生怕一对上他的眼睛,就再撑不住决绝的勇气。那时是晴朗的白天,此时是个晴朗的夜晚。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陌生而清凉的风吹过,她感觉到孤单了。如果一切顺利,如果现在是至正元年的七月底,她只要走到那扇门前,敲开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他和她就可以了,一切悲剧都可以阻止,然后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到2016,继续生活。她告诉自己,沉住气,待会儿声音别抖。可就是稳不住自己,一想到就要见到他,她的心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借着月光,沿着记忆中的街道,站到那座熟悉的院门前,想去扣门环,却怎么也不敢上前。一个陌生女人的拜访,他会怎么看?十七岁的纪晓芙又会怎么看?对她的一派胡言又会作何感想?她怔怔地落下泪来,最后擦干净脸,扣响了门环。
      安如长高了,褪去了昔日的稚气,出脱成一个清秀的少女。李檀心往下沉,硬着头皮打听,“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位姓杨的先生?” 古汉语的发音和后世相差很大,好在她有前世的记忆底子,只要用心去听,还是能听懂的,“这么晚了,你找谁?”李檀能理解安如的警惕,如果不是看她是个单身女子,安如只怕连门都不会开。她保持笑容,“我找这里的东家杨先生。”安嫂出来了,模样也见了些老,上下打量了她几遍,把她让进门来,关好了门才问,“您是哪位?”
      院子里很黑,只有安嫂手中的一盏灯笼,再就是东厢房里窗纸上映出些屋里的烛光。柿子树黑压压地遮住了银河璀璨,她鼻子有些发酸,“我是纪小姐的表姐,我姓李。我来帮她捎句话。”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说辞,万一时间错了,没能找到杨逍,她就以这个身份找人传讯。
      这句话投石问路的效果不错,安如根本管不住话里的怨气,“七年了,终于想起来要捎句话了呀?” 李檀心中不详的预感得到了确证,“已经七年了?” 她不能不失望,想救宁氏已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转向下一个希望,“先生回来过么?”安嫂止住女儿那些无益的抱怨,把李檀让进正厅,“李小姐,实话跟您说,这七年里杨先生就没回来过,只是每隔两三年就差人来看看。今年年初刚来过人,说过几年再来。” 李檀本就身上虚弱,此时更没了力气,嘴里发苦,“你有没有传信给他的法子?”她心里清楚,问了也是白问,杨逍不见得会给安嫂留下联络的口子。即便有,自己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安嫂也不会信任自己。
      安嫂虽对李檀抱着怀疑,礼数上并不敢怠慢,留她在西厢房住了,替她把硬炕用被褥垫得软软的,“被褥都是干净的。” 李檀忙谢了,“您这儿东西真周到。” 安嫂貌似无意地感慨道:“纪小姐走后,先生就不住里院了,只在这屋里喝了几天酒。将来若再回来,只怕也要住这个屋,所以我时时备着。”
      李檀灭了灯,躺在炕上,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睛。这是种很奇特的感觉,跨越了几百年的时空,来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她深爱的男人,就在这间屋子里,为她的离去酩酊大醉,然后一生等候。眼泪不停地滑落,她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就在此时,他心血来潮地回来了,该有多好?她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IP属地:海南18楼2019-09-09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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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追寻(之贰)
        代兰台妈妈终于送来了讯息。这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实在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她想不通,不再多想,只告诉代兰台妈妈,“时间往后错了几年。”代兰台妈妈有些歉疚,她倒觉得不必,“几百年的距离,错个几年,正常误差。”代兰台妈妈反复提醒,她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赶早起身,请安嫂带她去西城厢找朔方客栈。但计划又落了空,朔方客栈早就换了东家,改做起了食肆生意,她预先仿杨逍笔迹写的“兹负要务,便宜行事,唯倾力协理是盼”全没了用处。
        她说不清此刻是个什么心情,明明该着急上火,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当她对代兰台妈妈说出“我不回去了”时,很像是误了一班本就不愿启程的飞机似的,口气是遗憾的,但心里却如释重负,用无可奈何的宿命论来稀释自己任性妄为的罪恶感。
        她想象地出奚墨的怒气,想象地出林嘉木的失落,想象地出导师的恼火和领导的愤懑。可惜她不能当面一一致歉了。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胆大包天,弃一切于不顾。她体会到了一种疯子般的快乐,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管一件事,就是让他高兴,给他幸福,帮他得偿所愿。她不是过去那个纪晓芙,很多事情她都想明白了,地球离了谁都能转,林嘉木总会找到可心的女人结婚,导师总会找到合适的人接班,学校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腾了地方出来,有的是人等着来填。只有那两个钻进死牛角尖的傻子,她如果不去管,就真的活生生把一辈子糟蹋了。
        她抬起头看天空中的晚霞,空气中微粒含量低了,果然特别通透。其实她并不太喜欢这个时空,好山好水根本抵消不了各种不便带来的苦恼,比如眼前这桩难题,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么?可是她宁愿留下来,只因为这里有他,只有在这里,她才能为他做点什么。她过去的半生,忙忙碌碌,营营役役,做些不知所谓的科学实验,写着毫无营养的科研八股,一遍一遍用已有成果编织着宏伟蓝图,攒标书,申项目,得了经费再去做实验写论文。鸡生蛋,蛋又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矣。她虽然谈不上乐在其中,但也算得上是个既得利益者,职业算得上体面,经济也能够自立,可她从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顶多算一个亮晶晶的螺丝钉。她现在找到了一个目标,这谈不上多高尚,但是对她来说,却意义重大。她要想办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他。
        那些在穿越小说里不值一提的困难实实在在地摆在她面前。她既没有召唤兽、金手指或者自带空间,也没办法连wifi、上12306、订一张去西宁的火车票,再发一条短信叫他去火车站南广场出口等她。她能倚仗的只有藏在腰带里的金子和安嫂有保留的些许信任.也许还有些纪晓芙的故人可以求助,她该去找谁呢?
        在晚饭桌上,安嫂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素昧平生,却觉得熟悉。这位李小姐寻人未果,倒是不焦不躁,默默地走了回来,钻进房里想了半天心事,出来时满脸风平浪静,打听起南下的事情来,“安嫂子,我要去江南那边,怎么走方便?”安嫂想了想,“沿陆路到大都,搭艘南下的商船,走大运河,一路就能到杭州了。”
        李檀觉得可行,幸好现在才是至正八年,红巾军起义未起,漕运尚算畅通。安嫂帮她找了个可靠的布匹商队同行,又替她买了马匹,换了男装,以策万全。她骑马重新走回元代的草原大路上,所谓“恍如隔世”,大抵就是如此,到了大都,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那布商本就是往苏杭去的,李檀又付了些路资,约好了继续同行。商人重利,不肯耽搁,只在大都停留了一天,进了些香料,打算贩到南方去。因此她只浮光掠影地看了大都几眼。她混迹学院路多年,西客站没通地铁的时候,从学校到西客站的公交车必过元大都遗址,绿柳荫荫的西土城公园就是元大都外城的西南角。马可波罗对大都极言繁华,只道当世再无如此繁华之城,人口众多,道路规整,房舍精致。李檀去意大利玩过,知道此说是在与欧洲那些尖耸的城堡比较,东西方差异之大,古代尤甚。不过,若论商业繁荣,交易活跃,流通万里,元大都确实称得上中国古代史上屈指可数的国际化大都市了。
        水路启程于海子。李檀上学时宅得厉害,积水潭对于她来说,就是“医院”的定冠词,谁让积水潭医院治烧伤是全国一绝呢?她坐地铁路过积水潭多次,却从没去那个小湖逛过。这次补上了一课,还是加强版的。此时的华北平原不缺水,海子由前海、后海、西海三湖连成一片,靠城这边湖面上尽是荷花,岸边遍植杨柳,景色不逊于颐和园的昆明湖,其视野开阔之胜,更是昆明湖所不及。海子东北侧连同通惠河。奚墨给李檀集中灌了大量元代史,她能记住的却不多,其中就包括这条郭守敬主持开凿的通惠河。她在四惠地铁站附近看过通惠河,又宽又直,却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在古代的摇橹船里,亲身经历通惠河上的百舸争流。如果奚墨在,自然会更正这个数目,元代自大运河整体开通以来,单运粮的船每天就有八千艘,更不论其他商品,从南边源源不断的运来。即便到了明朝,因皇城用水截留,积水潭和通惠河断绝了连接,大运河至通州而止,但是上至紫禁城的金砖,下至牲畜的饲料,照样是无尽物资滚滚来,是以才有“水上漂来的北京城”一说。


        IP属地:海南19楼2019-09-10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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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楼加油!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9-09-13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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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时候更新呀


            来自iPhone客户端21楼2019-09-14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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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更中


              来自iPhone客户端22楼2019-09-29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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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追寻(之叁)

                运河水缓,船舶行驶平稳,船工无事了就唱起闲号来,李檀只能听懂“摇橹船那个运河长来,一路上那个好风光”几句,调子和后世颇有些相通之处,更兼歌声悠扬,嗓音浑厚,别有一番野趣。那布商姓金,一路上见她心事重重,上船后依旧站在船头出神,直到听那船工唱歌,神情方放松了些,便与她闲谈起来,“前面就是通州城了”,指指远处岸边的一座高塔,“一只塔影识通州,每次从南边来,远远看见这塔,我们就能略微松一口气了。”那塔足有百尺来高,李檀不由感慨道:“就像在海上看到灯塔一样吧。”金老板微微诧异,想不到她一个中年女人还能懂得海运之事,“走海路到底不如走运河踏实,不然前些年朝廷也不会费那么多钱凿通会通河了。”
                李檀对运河并不太懂,好奇心起,请教起金老板运河之事,方知此时的大运河与隋唐年间的大运河并不相同。隋唐时全国以长安、洛阳为中心,运河从杭州出发西北而上,到洛阳后折向北上,整个摆成一个“人”字形状。元朝以大都为中心,但求南粮北运,所以裁曲取直,开会通河,从此运河直接走山东北上。金老板年年在这运河上漂泊,对这运河的典故所知甚多,少不得讲得口沫横飞,最后总结,“这大运河啊,三千多里,方便极了。这一段没什么,就是平着走,等到了济宁那段,你留心看,要过几十道船闸,那才叫带劲。”她一直以为船闸属于现代技术,听闻此时就有,不由奇道:“船闸?”金老板拍手叹道:“会通河有个别名,就叫‘闸河’!水往低处流,要是没有那几十道船闸,这大运河可怎么从高处过呢?有了船闸,咱这船啊,就能从低往高走,逆水行舟。”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4楼2019-10-03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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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追寻(之肆)

                  李檀满心要在济宁段运河上看船闸,结果却没看成,一路都在下大雨,很像是热带风暴之类带来的强降水,所以只能一直呆在船舱里,简直要养出蘑菇来。这一日金老板去会生意上的伙伴,李檀就住在离码头不远的客栈里,本想好好休息休息,哪料当晚就出了大事。奚墨没想到她会去山东,不然肯定会揪着她的耳朵警告,“至正八年,河决,陷济宁路。要找死,也请挑个好看点的死法,在洪水里泡成皮筏子,很好看吗?”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6楼2019-10-03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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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追寻(之伍)

                    那天傍晚李檀正要休息,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呼,“涨水了”。她一个激灵,慌忙起来把那装着全副身家的金腰带系回腰里,披上外衣,刚下地就见浑浊的黄水已经从门缝里漫进来,打开门看时,外面已是汪洋一片,水位眼看着就往上涨。无论是开店的伙计还是住店的客人,都乱哄哄在瞎撞,没个头绪。有人开始上树上房,她也跟着上,顺手还拉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上来。瓢泼的大雨依旧下着,风夹着雨横飞,所有人瞬间都被淋得透湿,坐在摇摇欲坠的屋顶上眼睁睁地看着洪水越来越高。时不时有屋顶塌下去,栖身其上的人落进水中,然后被水流卷走,各种纷乱的声音杂在一起,吞噬了所有惊呼和尖叫。
                    天色越来越暗,水位却越来越高。李檀心里乱成一团,难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就丧命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难道她和他真的中了上天的诅咒,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想到这里,她身上更加发软,却听刚才她拉上来的那个妇人轻声说,“这间房也快塌了,咱们去那边的树上。”光线不足,大雨滂沱,她根本看不清那个妇人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妇人的镇定和坚决,“天要黑了,这房子晚上一定会塌。”那妇人指指十几米外的那棵老槐树,“黄河决口,我遇到过,水一时退不下去的。这会儿水流方向合适,漂过去。”那妇人不知何时拖了半块门板上来,“咱们一起抓着木板过去,你年轻,力气足,你抓着我些。”李檀点点头,依着那妇人的吩咐把裙子卷到腰里,两人一起跳进水中,奋力向那颗大槐树游去。
                    那十几米是李檀整个人生中最长的一段路。随时都可能被不知何处猛地涌来的强力卷进水里,只能靠手臂和手指的力量紧紧抓住那块救命的浮木。那个妇人力气果然比她还小,如果不是李檀腾出一只手死抓着,早就被卷进水底了。好在老天作弄她并没成瘾,几个大浪过来,把她们两个一下子拍在了那棵大槐树上。两个人反应都很快,本能地放开了那块木板,紧紧抱住了粗壮的树枝,调整了几下位置,总算暂时保住了平安,回望来处,正看到那片屋顶在洪水冲击下轰然塌陷。李檀想对那个妇人说声谢谢,却发抖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李檀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只能茫然地看着四周的浑浊洪水浩浩荡荡,卷走所有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忽然她在水面上看到一个活物,依稀是一只狗,嘴里还叼着一个什么东西。那只狗也看上了这棵树,拼命往这边游,刚刚游近一些,偏又被水流带远了。她看清了那只狗嘴里叼的东西,原来是一只小狗。它拼命仰着头,想把小狗托出水面,却总在向下沉。她的眼睛忽然模糊了。她想到了她的不悔。那只狗又挣扎了过来,她着了魔似地伸出手去接。那只狗好像理解到了这个同样水湿的大型生物的善意,把小狗往前一甩,居然被她接住了。她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赶紧缩回身子抓牢了树枝,把小狗抱在了怀里,却只能无能力为地看着那个为母亲的黄狗漂向远处,卷进了漩涡里。
                    天黑了,李檀把那只小狗抱在怀里,回到了洪荒远古的树居时代。巴掌大的小东西在她怀里徒劳地蠕动着,寻找着业已不在的母亲。也许它还在呜咽,但在末日般的风雨交加里,任何幼小的声音都可以忽略不计。直到第二天天又亮起来,她才敢确信自己仍在人间,怀中还有一只刚满月的小狗。她身体和精神都差到了极点,眼睛又酸又胀,只能勉强看清这只黄白花的小土狗也有双黑亮亮的圆眼睛,和小时候姥姥家养的那只吉娃娃很像。
                    她昨夜不该哭的,白哭肿了眼睛,对现实毫无帮助。她尤其不该想他。王盘山那次,也是风雨大作,也是无依无靠,也是末日降临,可是那次有他,就像《喋血双雄》里珍妮有小庄一样,即便圣母的瓷像在枪林弹雨中碎了一地,他也会保护她,她什么都不用怕。在黑暗中,她借着雨声痛哭失声,把所有的软弱发泄出去,现在天亮了,她就不再哭了。她抱紧了那只小狗,就算到了末日,也得挣扎着好好活下去。
                    那个妇人还在离她不远的树枝上,一样的狼狈不堪,但神态很平静,“今天会有人来的。” 她有些怀疑,如果有解放军在,倒是可以指望,可是现在能指望谁呢?她读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知道万不可用现代国家机器的标准去苛求古代政府。可接下来的亲身经历告诉她,几千年经验积累下来,中国古代政府在自然灾害面前还是有一套的,至少工作态度比美国飓风救灾时的国民警卫队还要端正些,有划着船从树尖房顶捞人的兵丁,有放赈施粥的官员,还有四处巡逻维持秩序的衙役。至少到目前为止,元政府的执行力虽不算高,但还正常运转。
                     即便如此,在大水后的第三天,空气中还是弥散出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海边的腥味,说不上多难闻,却令人毛骨悚然。那妇人告诉她,“那是死人开始腐烂的味儿。”外面逐渐有些疫病流行,但她并没像很多穿越女那样挺身而出,出谋划策,当个光彩照人的拯救者。她看得很清楚,这时的人们根本不缺聪明的办法,缺的只是充足的物资和有力的执行而已,而这些根本不是靠振臂一呼所能解决的。
                    不幸中自有大幸,她这次交了好运。那妇人的丈夫姓贾,在济宁路任都水监使。贾夫人这次本是回山西奔丧,哪知刚出来就遇上了大水。贾氏夫妇几次表示感谢,又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如今看清了形势,能借力时绝不能装蒜,只说,“我要往衢州去,如今路上真难走,路引也都丢了”。贾夫人跟她共过患难,很是帮忙,帮她补办了路引,从此她偷渡元代宣告成功,拿到了大都人的正式身份。更要紧的是,贾夫人又安排了一艘好船和四名男女仆役,吩咐“务必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她方得以继续南下。
                    李檀临行前,贾夫人为她践行,闲话间她第一次听到贾大人的名讳,“贾鲁”,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奚墨给她科普过,至正十一年,丞相脱脱命工部郎中贾鲁修河,征民夫十五万,当年五月,刘福通等人挖出石人,“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红巾军揭竿而起。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看得到贾大人对治黄水利的孜孜以求,亲历了黄河泛滥的可怕威力,目睹了受灾百姓的卖儿卖女,怎么能说治河不对呢?可刘福通乃至红巾军的造反不也是走投无路?杨逍所追求的驱除鞑虏又何尝不对?她思来想去,只能叹息而已。
                    后面的路程顺利无比,有了仆役照顾,各种生活不便得到了缓解,她逐渐适应下来,再加上有只小狗作伴,旅途还算有了些乐趣。她不知道杜婆婆能不能帮她传讯,但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她仔细算过时间,离纪晓芙被金花婆婆暗算还有两年多,时间并不太充裕,所以当她惴惴不安地走到杜婆婆家门前,却发现空无一人时,立刻被一种无力感卷过,跌坐在门前台阶上。她的小狗跑过来,舔舔她手背,以示安慰,她机械地抬起手给它顺顺毛。等静下心来细看,她才发现自己太浮躁了,药圃里的植物整齐而繁盛,并不似没人管的样子。一切还有希望。
                    她等了一天,并没人来,只好回客栈等着,第二天再去等。等到第四天上,终于来了两个人,但不是胡老先生夫妇,而是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带着一个年轻的仆妇。她忙上前打听,那老妇人江淮口音很重,她只能勉强听懂,“胡老先生和胡老夫人采药去了,我帮他们来照看药草。”她不死心,“有没有传信给他们的办法?我真的有急事。” 那老妇人的答案让她僵立在了当场,“你有急事?那你跟我回去喽。杨老夫人应该有办法,她儿子刚好也回来了,他本事大得很,和胡老先生交情又好,有什么话传不到?”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7楼2019-10-13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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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六章 似是故人来(之壹)
                      那位老妇人自称姓丁,给药草浇了水,便带李檀去了杨宅。这段路不算远,她们走得虽慢,日影西斜时也就到了。李檀一路上先是忐忑,随后焦虑,待走到时倒稳住了神,心头的猛跳平静了下来。夕阳下粉墙黛瓦的一片园子,占据着一个小镇的东南隅,单看外面就是好风景,即便是八月时节,还是千里莺啼绿映红。等丁老夫人引她从侧门进了,她的心又乱了起来,哪有心思去欣赏那花石小径上拼了什么图案,那抄手游廊的墙上做了什么镂窗,那水畔亭榭的斗拱挑檐多么轻盈精巧,那花间馆阁的匾额楹联多么别出心裁?几只戴胜鸟从路边山坡上的竹林里飞出,扑到水边的白鹅群里偷食,那些白鹅倒也不恼,只是轻声嘀咕几句,似乎也舍不得打破这样的安详静谧。
                      这宅子早年只怕是作别院用的,进门后弯弯曲曲走好一阵,过一次桥,才到了一处正堂。堂前一对盘槐,只怕已有几百年了。堂后几棵桂树花开,甜香阵阵。丁老夫人请她在堂中坐下不久,听外面人声响动,忙出去看了,回头对李檀笑道:“杨老夫人来了。”李檀又紧张起来,忙按着奚墨的培训和前世的记忆去行晚辈礼,但心里到底发虚,好几百年的文化差异,真怕闹了笑话。杨老夫人被冠了个“老”字,其实并没有怎样老态龙钟,虽已有了些白发和皱纹,但依然神采奕奕,年轻时必是个超凡脱俗的美人。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杨逍颇有几分神似,连语音语调都很相似,“李小姐,真对不住,犬子今日外出,有可能明天才会回来。您既然来了,就索性在寒舍屈就一晚,不必奔波。”
                      李檀又暗暗松了一口气,很像那种大考在即又临时推迟一周的感觉。她从纪晓芙那里借来了一个温馨的傍晚,美丽的园林,和气的婆婆。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在履行一个妻子天经地义的职责,在家里等待丈夫的归来。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归来了。
                      就在她跟着仆妇去客房的路上,他从外面回来了。一段游廊,她从这边来,他往那边去,就这么不期而遇。夕阳从一个个镂窗上斜照过来,光影斑驳,和软温柔。就像当年他对她一样。
                      她贪婪地看着他。他依旧是挺秀的眉毛,温润的眼眸,只是瘦了些,憔悴了些,淡灰色的袍子,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深青色带子里,衬得脸色格外苍白。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盯着他看。来自一个陌生女人的注视,不论是什么时代,都会让人觉得古怪。可她怎么能管得住自己?六百多年的时光,飞逝在这道粉墙乌柱的游廊上,消散在暗香浮动的琼花幽篁间。
                      杨逍觉得古怪。被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盯着,他却不觉得古怪,这才是最古怪的那一件。这个女人身无武功,脚步虚浮,气色也不太好,三十出头的面孔上带着几分沧桑。究竟是什么,使他觉得似曾相识?是她眼底那抹执着倔强的温柔,还是嘴角边那分真挚纯粹的浅笑?
                      杨逍微微躬身施礼,李檀福了一福。杨逍推测这是母亲的女客,并不需要他来招呼,便有几分眼缘,也就是擦身而过的机缘,哪知道她全然不动,就这么立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过来,又一步一步过去。终于在他即将走远的时候,她开了口,“杨逍,你去舜耕山找纪晓芙吧。”
                      这句话在李檀心里盘旋了多少遍?她自己数不清了,跨越了长长的岁月,放弃了半生的积累,千万里的追寻,只为了告诉他这一句。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同一道霹雳,把他钉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头来。他重新站回她面前。她发觉自己这一世比上一世矮,细想自己的相貌,比上一世也差了不少,又老了许多。女人的想法常常是这样飘忽到无用,她去年年底刚看过一个电影,男主角在拆炸弹,女主角却在问他,“你爱过我么?”她想自己也差不多,在洪水里树居一晚时竟会想到他在晓芙生理期如何细心呵护和解禁后如何如狼似虎。至少这一刻她该满足,鸟语花香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她,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
                      “请你再说一遍,谁?在哪里?” 他的声音比她记忆中更好听,即使带着激动和惊疑,依旧低沉而醇厚。
                      李檀望住他的眼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和丁敏君因为彭大师的事情闹翻了,就没再回峨眉。她妈妈留了个田庄在舜耕山,所以她回二哥家接了女儿,去了舜耕山住。”她本来想给他留个惊喜,先不跟他说女儿的事,但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只要他坚持,一切困难都会不堪一击。
                      她说得慢而清晰,他一个字都没有错过。果然,他被这个重磅炸弹砸晕了,楞了三秒钟来消化这个信息,眼睛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从不敢置信的震惊到回味过后的欣喜,他变幻的表情全落在她水光潋滟的眼里,“你自己去舜耕山白鹤谷看看就知道啦。”上一世,她无数次想象过他得知有个女儿时会怎样欢喜,没想到竟以这样的方式亲眼得见。不过,女儿于他,现在还只是个概念,她看得出,他现在更多的是对晓芙的歉疚和心疼。希望陡然降临,让他在一瞬间把老去的几年逆转了回来。他深深一揖,直起身时,已是神采飞扬,“大恩不言谢,阁下高义,传讯之德,杨某铭记,将来需要任何帮忙,或者想要任何东西,尽管吩咐。”
                      一个无凭无据的消息,就能让他振奋到意气风发,重新得到纪晓芙,又得了个意料之外的女儿,他该多高兴?她被他感染地也笑起来,“不必客气,我也是凑巧知道了。其实,你才是最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她看得出,他的心已经飞走了,不过他的人却被杨老夫人留了半晚。李檀受杨老夫人之请,一同用晚饭,杨老夫人郑重地谢她,“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我家那位大少爷活过来了。”女人总是八卦的,这真与年龄无关,“你既然来传讯,想来和那位纪姑娘是很熟的。她是怎样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给我说说,我最不会做人,得做好功课。”她就像纪晓芙的亲友团似的,把能美言的通通都渲染了一番,只把纪晓芙对杨逍的影响力打了些折扣,以免这位做婆婆的心里吃味。不过看这老太太的灵透,对儿子的神魂颠倒只怕也是心知肚明,但言语间对纪晓芙并无反感,这真教曾为人媳的李檀不能不感慨羡慕一番了。
                       杨老夫人不让杨逍立刻动身的理由是“天都黑了,若迷了路,不白白耽误了时间?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快马兼程,又耽误得了多少?” 杨逍如今比幼年时通融了不少,耐心地等到了夜深人静,才悄悄动身,临走时经过那条游廊,心里竟有些触动,总觉得有几句话要再问清楚才行,便往客房去寻李檀。说来奇怪,若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他绝不会深夜探访,但是这个陌生女人倒似最知心的故人一般。他心里觉得,她对他是不设防的,他对她也是一样。
                      当他看到她披着单衣,站在院中向着天空出神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不想惊到她,把脚步放重了些。她转过头来,面庞被月光洗得更加明净柔和。她眼里没有一丝惊异,仿佛就是在等着他来,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你熬不到明天再走。”
                      杨逍几乎无法呼吸。她给他的感觉那样熟悉,可怎么就偏偏不认识她?他心思转动,忽然恐惧起来,声音哑了,“告诉我,晓芙是不是死了?你是她变的,来见我最后一面,是不是?”他盯着她,越看越笃定,越觉得自己没想错。晓芙死了,化成这个陌生女人来见自己。一定是丁敏君发现了晓芙的秘密,晓芙哪里能说得圆谎? 他害死了她,她却从没怪他,还回来看他。他陷进了自己编织的恐惧里,就像救回晓芙投水那一晚。
                      李檀仰头看着杨逍,这个曾经属于她而又注定不属于她的男人。他冷静得像昆仑山上的特拉木坎力冰川,在六千米以上雪光闪耀,而纪晓芙就是他的死穴,一碰上就会雪崩。其实他说对了,不是么?不过,真相只属于她一个人知道,即将因她的努力而改写。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猜的全错了。我幼年学会些通灵术,纪夫人昔年于我有恩,曾救我一命,几个月前托梦给我,说担心女儿无依无靠,外孙女失了生父教养。她在九泉之下,昼夜不安,无心转世。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是那个系铃人。”她自我批判式地想着,把没有负担的幸福留给他们,由她来享受这种殉道式的牺牲,从割裂的痛楚中获得救赎者的快感,如果没有这点儿自虐般的快活,她怎么能舍得放他走?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8楼2019-10-17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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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今两人相见,心思都到一处了。


                        IP属地:中国台湾30楼2019-10-18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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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期待!快要相见了,可以改命吗?


                          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31楼2019-10-18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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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似是故人

                            第六章 似是故人来(之贰)

                            杨逍半信半疑,却坚信她绝无半分恶意。她像一块淡紫色的水晶,在月光下折射出神秘的光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在心里把她和晓芙做起比较来,她们很像,却又不一样。晓芙纯净柔软,是未经世事的清澈和悲天悯人的柔软,而这个陌生的女人纯净坚硬,是看透世情的清澈和沧桑磨砺的坚硬。他心里微微奇怪,自己从不喜欢把人拿来比较,更从不把晓芙和久美放在一起比较,因为她们是不同的。可为什么居然会用晓芙和这个陌生女人做起比较来呢?今天所有事情都是奇怪的,比如本来打算明天回来,却鬼使神差地赶回家来。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桂花香,仿佛在暗示这是个谈话的好时节。他和她谈了很久,只谈国是,不谈风月。李檀并不怕那种“改变了历史,你自己就消失了”的假说,她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即便消失了又如何?只要纪晓芙没有在杨逍的怀里消失,那就够了。但她也没有明说,只如讲山海经一般,把她知道的后事讲了个大概,连刘宝瑞的《珍珠翡翠白玉汤》都当笑话讲了。不过此时的朱元璋还在皇觉寺出家,还没混进杨逍的革命队伍,这就不足为杨逍道了。
                            李檀后来回想时,伤感之余,暗暗赞许自己真的蛮坚强,不愧是离过婚的老同志,能够对着即将远去的爱人谈笑风生。杨逍后来回想时,疑惑之余,却坚定了她只怕真是个通灵的奇人,那开阔通达的气质绝不比读书明理的男子逊色。只有在他告辞离开时,她才又像个小女人一样沉默地低下头去。
                            杨逍走出那道月亮门时,背后什么声音都没有。等他带着晓芙回到这里时,这个陌生女人一定已经离开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回头,想看看她回房了没有,却见她蹲着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全身都在抖着。他居然感觉就像看到晓芙在哭。他的晓芙,这些年经历了多少困厄,熬过了多少孤苦,是不是也曾经精疲力尽,无依无靠,哭着蜷成一团?他心里被刺得生疼,慢慢走回她前面,也蹲了下来,轻声安慰她,“别哭。”
                            李檀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她觉得糟透了,自己一定满脸的狼狈,连蹲都蹲得不够淑女。可他望着她的样子,就像这六百年没有白白流过一样。她摇摇头,站了起来,“没事,”她一贯很擅长嘴硬, “我只是想起我爸妈了。他们过世很早,因为去了很远的地方,病死了,那个地方瘟疫很厉害。” 她那样孤零零的站在月光里,就像整个世界就她一个人,杨逍很想给她一些保护,“你没地方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我常年在昆仑山,不会来吵你。”她继续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他是纪晓芙的,不是她的,这地方也不是她的,“没事,我挺有钱的,” 她笑了笑,“快去吧,运气好的话,后天就能见到她们啦。”
                            她看着他。不是她高风亮节,而是别无选择。他是纪晓芙的,不是她的。她和纪晓芙是不一样的,但有一样相通,都在谦退隐忍的外表下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有些药片不许掰开吃,有些幸福注定无法分享。不论她多想扑到他的怀里,重新感受一遍他的温度,不论她多想再吻他一次,重新享受一次他的宠爱,她都回不去了。他能够为她的痛哭回来安慰,她己经知足了。从此,她爱他,与他无关。
                            杨逍第二次离开的时候,又回头去看她。他很怕她再哭,因为他无能为力,幸好她不再哭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赶紧去吧,马蹄催趁月明归。


                            IP属地:海南本楼含有高级字体32楼2019-10-19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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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真揪心!


                              IP属地:中国台湾33楼2019-10-19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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