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混沌中似乎有了知觉，渐渐感受到久违的真实的存在感，身体躺在柔软的床榻，手脚如何摆放，鼻翼间充斥着陌生的气息，而这陌生的气息之间，似乎又夹杂着一股极淡极淡的熟悉气息。我动了动手指，竟没有什么吃力感，继而便慢慢的睁开了眼。]
[ 帷帐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式，看时辰是深夜，帷帐外点着一盏压低了烛花的夜灯，昏黄朦胧只隐隐见光。眼前一张闭目沉睡的陌生男子的脸，明明不曾见过，却似乎笃定了那具陌生身体里沉睡着的灵魂是谁。那一瞬间腰间搭着的手臂沉重了起来，被他圈在怀里的身体起了战栗，满心厌恶。]
“你起来。”
[ 毫不犹豫，抬手将人推开。]

我像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方才的梦境霎时模糊不清，竟让我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周遭的空气沉闷，我推了推盖在身上闷热不堪的被褥，却发现手臂下还搭着一个人，陌生的触感使得我习惯性地蹙起眉头，在昏暗中睁眼。
身旁那人忽然动了起来，我的手臂被一把推开，旋即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同样陌生。我闻她话语，却并未如她所愿，仍稳躺不动。
- 不起来。

[ 头一辈子的火气，被他这一句话勾了起来，他倒安然。]
“我叫你起来！”
[ 他原来就这样安然，心里住着白月光胸口点着朱砂痣，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那般不冷不热的淡然模样。我忍了一辈子，临了便想着总算不用再与他这么耗着，却不想，竟还见着了他。]
[ 猛地坐起身子，一手抄起软枕，便向他胸口砸了过去。]
“下去！”
[ 这是造了什么孽？]

人虽已大醒，可四肢想要动一动却感到迟缓，就好像被重物久压，回不过血来。我借着朦胧的光，将视线瞥向说话之人，她的长相让我想不起是谁，然而她的语气和神情又是如此熟悉，一种源自于朝夕相处的熟悉。
我又阖上了眼，忽远忽近的感官连同记忆正逐渐清晰，由似自万籁俱寂的荒野中走入尘嚣。
- 起来做什么，刚过子时，你不想睡，我还想睡。
胸口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到，下意识抬手一把抓住，往旁掷去。
- 闹够了没有。

“没闹够！”
[ 持了一辈子的端稳，一口气咽下去再睁开眼，面对早该习以为常的一切，便再也忍不住了。见他还不肯起来，索性抬脚往他腰上踹了过去。]
“亏你还没睡够，我睡够了。”
[ 到底恼怒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起初不是没有相好的只可惜他带我入局，却干脆利落的抽身而退，转而将别人装进了心里头，这一装就是一辈子。]
[ 可又凭什么？既然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是我，他又何必娶我，倒害了我一生。]

- 沈青峦！
不提防她突然动作，腰上挨了重重一击，所幸身体的痛感跟四肢一样迟钝，只是令我眉头更紧蹙而已。在她收回脚的瞬间，手掌抓住她的脚踝，并未有任何举动，只是握紧，便足以使那纤细的骨肉勒出红印来。
- 睡没睡够，由得你我吗？
对于她的怒气仿佛置若罔闻，我望着她，久不见青丝垂肩，本以为一睡不醒，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谁又想到会有今日。我松开手，别开脸，倏尔怅然若失。
- 倒不如不要醒来。

[ 见他别开脸去，那一口气忽然松了下来。是了，他总是这样。就算他心心念念那个人，与我相看两相厌，既不见他真为那一道白月光拼上一拼，也不见他一纸休书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他总是这样不想看就别开脸，只会逃。]
“既然醒过来了，还不随随自己的心意吗，我不想难得醒过来还对着你，你出去。”
[ 也平静下来，打量起这四周的样子。我与他这两具躯体，应是夫妻，还是对感情极好的夫妻，才会如方才那般相拥而眠。只是我与他，白首终老，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金陵沈氏与姑苏吴氏缔结婚约，得一千金如珠似宝，待及笄之年遥送入京，托付世交贺家，从此我便多了一个表妹。那年我在巷子外等沈氏的马车，亲手将沈青峦接进府来，彼时少年人心意相投，又哪里会想到日后竟成怨侣。
桥上归人被一把火焚尽和梓沁的不嫁，是我心中最难跨过的深壑，父命难违，我娶了青峦，本想一生平淡终了，可偏偏造化弄人，又令我俩重回世间，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掀开被褥，撩起松垮的衣衫，靠坐床头。
- 原来这就是你自己的心意，嫁给我，竟是这样委屈了你。

“是委屈，天大的委屈。”
[ 这一句话说出来，尾音都打颤，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话，终于说出来，才觉得竟是这样痛快。]
“你一辈子只敢想不敢做，如何不委屈我？我若是知道……”
[ 起初也不是没有相好的时候，少女心动也不过是他扬眉一笑之间，晓得婚期时心里的欢喜从不曾忘，满心希冀过后琴瑟和鸣的日子，全然没想到他后面的冷漠是因为他心里已经装进了另一个人，而我原本以为那个位子是装了我的。]
“我若一早就知道，是绝对不肯嫁给你的。”
[ 话音儿微微一顿，随即又轻轻出口。]
“死也不会嫁给你。”

床幔因风飘动了一下，她的话在屋子里回荡，深夜里听来委屈更甚，合着落寞与不甘撞进耳内，我又重新凝视她。
- 你怎知我没有做，又怎知我一辈子还在想！
我与梓沁注定无望，从此将她埋入心底，至死不见、不想、不念，青峦对我有过情义，我亦未曾负过她，可到头来却还是她在隐忍。
- 想嫁便嫁，不想嫁便死也不嫁，你若真能活得随心所欲，又如何会千里迢迢从金陵来京城，孤身一人只带一个嬷嬷？
- 世上委屈的人多得去了，痛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 望着他的模样，分明是陌生的容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的脸庞，甚而每一个神情变化，欢喜或是落寞，都在脑中清楚浮现。忽然有深切的悲哀在心底涌起，为自己而悲哀。]
“你若是不想，怎么会一辈子都是那不冷不热的死样子，你从前从来不是那个模样。”
[ 正因为起初见识过他的温柔体贴，才对他后来的淡漠无法释怀。]
“我自然敢随心所欲，要是真的喜欢，便是拼着带人私奔，人家也未必不肯跟你走，哪有那么多的顾虑。我之所以嫁给你，是因为……”
[ 话音儿止住，再也说不下去，是因为当初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别人时，我是愿意嫁给他的。]

若是没有在桥上归人遇到梓沁，没有与她两心相印，没有之后的曲折坎坷，没有那把火与心如死灰，或许我还会和从前一样，欢欢喜喜地娶沈青峦过门，从此举案齐眉情深意笃。
可世间的事往往不遂人愿，并非拼死去做就能成的，就好比我对青峦，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心，只可惜做得到相敬如宾，做不到琴瑟和谐。
- 是因为什么？
一生一世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居然并不了解彼此。
- 你真的敢随心所欲，又何必留在我的身边。

[ 为了什么？起初是不知道，后来是不死心，再后来终于死了心，膝下也有了儿女。一日一日的就这么熬着，最后年岁大了，活过数十年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 而我本也以为看得开了，不想又有睁开眼的时候，才知道所谓看得开，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玩笑话。哪里看得开呢，只是求不到罢了。]
[ 听他又问为什么，哽在喉头的话说不出口，恼羞成怒之下，又是一脚踹向他，不过是这回发了狠，用了力气想把他踹下床。]
“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