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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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永远都不会知道，枪口属于火药的热度，能够在您的精神上留下怎样丑陋的疤痕。」
雏田醒来时不知道时间，她病了，像只弄丢了所有食粮，以至于在凛冬挨饿的松鼠。床上的被褥之上还掖着毛绒毯子和麻布的罩单，她缩成一团，恨不得脑袋也捂进蓬松的被褥里，但掀开被子，她实在纤瘦得不堪一握。
她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自己的小房间——火炉、旧躺椅、角上被蹭掉一块金漆的衣橱、摞着几本书的木书台、工作用的打字机……她喜欢陈旧的小东西，是以她虽然只有这几样大家具，但整个房间显得充盈而值得探索。她清醒过来，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她伤风有两个礼拜了，战争让医疗资源变得额外稀有，病情反复，她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就这样死去，好在今天热度稍稍退去，她感觉舒服了许多。
屋子里足够温暖，管家夫人应当来过，给她点了浅浅的熏香，还有暖和的炉火。她身上还有些沉重，但心情却好，收拾完床铺之后换了外出的衣服，透过窗上的雾气看到外头雪势正大，于是又裹了件披肩，把靛蓝色的长发环在脖子间御寒。
走廊里沉寂而昏暗，雏田悄悄绕过了其他人的卧室，从侧门出了屋子。那木门关得严实，她向手心呼了口热气，双手拉动铁环，很是废了点劲，差点一屁股摔在地板上。
庄园是一位老将军的，她受雇于他，帮眼睛受过伤的将军处理一些文件。将军的小姐半年前心血来潮参加了政府的助军项目，与战场的士官们书信往来，以宽慰那些远赴战场的青年，但这不过是贵小姐在社交舞会上拿来炫耀的谈资，写信寄信的事务很快落在了雏田头上。
“洋娃娃，你该躲在鹅绒毯子里～”
养马人自不远处的马厩向她喊到，那里有老将军退役的战马。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看了之后笑着摇摇头，不再管她了。
信箱立在庄园大门的外头，负责取信的男仆被征调参军了，她必须自己沿着那一条铺设整齐的石子路走过去，没有捷径。厚重的雪不停地堆积着，她走到一半时回头看看，白色晃了她的眼，几乎看不到属于小屋的暖黄的光芒，但手上却似乎残留着那金属门环的冰冷…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
「问你的好，
不知病情如何？信时快时慢，或许你已大好了，我这样问倒又唐突，还请见谅。」
她回到小屋，脱了沾湿的披肩，和她的家具一起围在火炉边取暖，就着单调的火光看新收到的书信。那边来的信是手写的，想必战场带着笨重的打字机实在累赘，而她的小军官又恰好写了一手好字，然而这使得她羞于用手写回信了。
她与家中妹妹来信时提起他，随心说了：
「我的那位军官是个好人，不像父亲说的那样粗鄙，他一定读过许多书，我总害怕他笑话我学识远不及他。他半个月来一次信，有时战地辗转，也会迟些早些。他的信纸总沾着枪火的硫磺味，我想这是难免的，但每封信开头他都因为这两件事道歉……」
这样的话，妹妹取笑她的人在庄园里，心却飞到了「她的军官」那里，她一时红了脸，连争辩的话也不知如何落笔成文，草草以工作为由掩过去了。
男人的第一封信很有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用词温和，努力找着话题，但雏田还是看出来了。她想这位先生一定身居高位，不得不作为表率响应后方政府的热情，好让那些擅长编造言论的政客闭嘴，而代价只是和一个“不谙战场凶险”的女人来信，仿佛过家家一般幼稚。
「您永远都不会知道，枪口属于火药的热度，能够在您的精神上留下怎样丑陋的疤痕。」
「但是当一个友善的人轻拍您的肩头，那道疤痕也一定能感受到血液的热度，甚至跳动着的生命力，那是任何武器和火药无法比拟的。」
……
她细细读了信的内容，目光缠留在几个字眼之上，或许不过是那个人随手用了的，她却感觉到了以往难比的亲近和信任。战乱让美好的事物变成了吝啬鬼兜里的金币，她想起男人在第一封信里说过的话，然后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一定是与她更加亲近了。
“小姐，前线的一位将军休假，正在书房说话呢，老爷问你是否有精神劲儿过去，我想大概是有封公函要发…您知道，老爷的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我好多了，即刻就来。”
管家来传话的时候，雏田正站在扶手椅上够橱柜上的小匣子，她离开家里时带了自幼最喜欢的几样物件，不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现在她想把其中一样随信送到他的手里，希望政府审核的时候不要扣留了才好。
她换了工作时的套裙出门，虽然不过一墙之隔，但见雇主时总还要体面一些。在门外候着的管家领着她一路过去，雪花掺在风里打旋，雏田在心里琢磨着，老管家刚才拉铁门的手现在一定冻得有些发抖。
“那就是客人？”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看着一辆黑色铁皮车慢慢驶出了庄园大门，正沿着她去取信时走的路，不过雪大概早就已经掩埋了她的足迹。
“天太冷了，不然小姐你或许可以从车窗里看到那位年轻将军，那些女仆都在因为他的俊朗而窃窃私语，好像整个庄园都没活儿可干了。唉……这个天可太冷了，车窗都上冻了。”
她看着管家笑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位年轻将军有多好看，她只想给那位礼数太多，却逐渐在她面前无所不言的军官寄去她的玫瑰花签。
-
“将军，派人去看过了，另外三个方向的河道都没问题…”
“后方新来的信件全部放在桌上了。”
“将军，衣服”
夏季的汛期总是来的很突然，河道堵塞，不管是将军还是普通士兵，都难以保持报纸上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宁次赤裸着上身，随手抹掉了脸上的淤泥，接过了士兵递过来的衣物。那团与其说是他下河之前脱下的上衣，倒不如说是雨水、淤泥和一些看不出颜色的布料的混合物，勉强辨认得出衣服的领口和下摆罢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交杂着灌入他的耳朵，他一路走着，不断有人凑上前来，他甚至并不认识其中的一些。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也许他今天认识了这个人，第二天那个人就死在一堆不知敌友的尸体中了，而他只有在签署死亡通告的时候才会突然发现。
他回到帐子里，下身军裤上的泥土有些板结了，他想这么大的雨冲垮了防线，却连衣服上这点泥也冲不掉。帐子里并不安静，少了汇报的声音，那些抱怨和哭喊便和暴雨一起浇注到了这片土地上，他说过，战场火热，但所有人的心却都是冷的。
想起什么似的，他重新捡回了那团被扔在一边的混合物，草草擦过的手又马上沾上了污秽，他艰难地将衣服展开，摸索到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捡出了赤红色的一片，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笨拙——还好，还能看，他舒了一口气，放进了新换上的上衣口袋里。他想他人赠物总要妥善不管才是足够重视，才是礼数上应当的，若不是他贴身携带，花签会被人泡水吃了也说不定，所以即使贴身放着，他也是没有别的意思的，礼数嘛礼数。
送来的信件也难以幸免于这大雨，大多字迹都糊开了，宁次擦干了头发，坐在涤纶布盖着的铁皮箱上，不禁叹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手写的信，他却不能完存，可惜了……
「我的雇主是好人，他九月将送我到他处求学了，原谅我不能告知你那个地方，这或许是大话，请不要取笑我，你知道无论你是如何，我希望在新的地方与你会面……
我父亲怨我在做一些傻事，我也知道你我只是政府邮局里的两个编号，但你影响着我，夜晚我躺在床上，就在想你所说的枯桦树，想你所说的，飞鸟羽翼上的究竟是鲜红的涂料还是血迹，那血迹还有无炽热的温度……我真的想看看你看到的一切……若那是血迹，请允许我将它擦拭干净。
……我又那么多话想跟你说！真希望能无止境地跟你说下去！越是这样，我却越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你明白我，如果这些话是一马车的物件，我早就找个理由自己送到你手中了，但我不能用一肚子的话作凭证，政府和关卡也无法审验我的这些话呀…
……
所有圣人保佑，我期盼能再收到你的一封信。」
乌发青年腾然站了起来，他的桌子乱成一团糟，那里很难有几张完全干燥的信纸。就像他所处的这个境地，他有些兵荒马乱地将笔在墨水里沾了沾
「我不过是个普通士兵，不至于因为什么责任而成为战场上敌人看中的对象，我不会死去，我希望你不要在担忧中度日，我这或许也是大话…
其余的等我们会面时再谈…」
他不放心似的，又抽出几张纸来，写下了大大的、重复的
「请允许我找到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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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永远都不会知道，枪口属于火药的热度，能够在您的精神上留下怎样丑陋的疤痕。」
雏田醒来时不知道时间，她病了，像只弄丢了所有食粮，以至于在凛冬挨饿的松鼠。床上的被褥之上还掖着毛绒毯子和麻布的罩单，她缩成一团，恨不得脑袋也捂进蓬松的被褥里，但掀开被子，她实在纤瘦得不堪一握。
她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自己的小房间——火炉、旧躺椅、角上被蹭掉一块金漆的衣橱、摞着几本书的木书台、工作用的打字机……她喜欢陈旧的小东西，是以她虽然只有这几样大家具，但整个房间显得充盈而值得探索。她清醒过来，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她伤风有两个礼拜了，战争让医疗资源变得额外稀有，病情反复，她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就这样死去，好在今天热度稍稍退去，她感觉舒服了许多。
屋子里足够温暖，管家夫人应当来过，给她点了浅浅的熏香，还有暖和的炉火。她身上还有些沉重，但心情却好，收拾完床铺之后换了外出的衣服，透过窗上的雾气看到外头雪势正大，于是又裹了件披肩，把靛蓝色的长发环在脖子间御寒。
走廊里沉寂而昏暗，雏田悄悄绕过了其他人的卧室，从侧门出了屋子。那木门关得严实，她向手心呼了口热气，双手拉动铁环，很是废了点劲，差点一屁股摔在地板上。
庄园是一位老将军的，她受雇于他，帮眼睛受过伤的将军处理一些文件。将军的小姐半年前心血来潮参加了政府的助军项目，与战场的士官们书信往来，以宽慰那些远赴战场的青年，但这不过是贵小姐在社交舞会上拿来炫耀的谈资，写信寄信的事务很快落在了雏田头上。
“洋娃娃，你该躲在鹅绒毯子里～”
养马人自不远处的马厩向她喊到，那里有老将军退役的战马。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看了之后笑着摇摇头，不再管她了。
信箱立在庄园大门的外头，负责取信的男仆被征调参军了，她必须自己沿着那一条铺设整齐的石子路走过去，没有捷径。厚重的雪不停地堆积着，她走到一半时回头看看，白色晃了她的眼，几乎看不到属于小屋的暖黄的光芒，但手上却似乎残留着那金属门环的冰冷…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
「问你的好，
不知病情如何？信时快时慢，或许你已大好了，我这样问倒又唐突，还请见谅。」
她回到小屋，脱了沾湿的披肩，和她的家具一起围在火炉边取暖，就着单调的火光看新收到的书信。那边来的信是手写的，想必战场带着笨重的打字机实在累赘，而她的小军官又恰好写了一手好字，然而这使得她羞于用手写回信了。
她与家中妹妹来信时提起他，随心说了：
「我的那位军官是个好人，不像父亲说的那样粗鄙，他一定读过许多书，我总害怕他笑话我学识远不及他。他半个月来一次信，有时战地辗转，也会迟些早些。他的信纸总沾着枪火的硫磺味，我想这是难免的，但每封信开头他都因为这两件事道歉……」
这样的话，妹妹取笑她的人在庄园里，心却飞到了「她的军官」那里，她一时红了脸，连争辩的话也不知如何落笔成文，草草以工作为由掩过去了。
男人的第一封信很有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用词温和，努力找着话题，但雏田还是看出来了。她想这位先生一定身居高位，不得不作为表率响应后方政府的热情，好让那些擅长编造言论的政客闭嘴，而代价只是和一个“不谙战场凶险”的女人来信，仿佛过家家一般幼稚。
「您永远都不会知道，枪口属于火药的热度，能够在您的精神上留下怎样丑陋的疤痕。」
「但是当一个友善的人轻拍您的肩头，那道疤痕也一定能感受到血液的热度，甚至跳动着的生命力，那是任何武器和火药无法比拟的。」
……
她细细读了信的内容，目光缠留在几个字眼之上，或许不过是那个人随手用了的，她却感觉到了以往难比的亲近和信任。战乱让美好的事物变成了吝啬鬼兜里的金币，她想起男人在第一封信里说过的话，然后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一定是与她更加亲近了。
“小姐，前线的一位将军休假，正在书房说话呢，老爷问你是否有精神劲儿过去，我想大概是有封公函要发…您知道，老爷的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我好多了，即刻就来。”
管家来传话的时候，雏田正站在扶手椅上够橱柜上的小匣子，她离开家里时带了自幼最喜欢的几样物件，不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现在她想把其中一样随信送到他的手里，希望政府审核的时候不要扣留了才好。
她换了工作时的套裙出门，虽然不过一墙之隔，但见雇主时总还要体面一些。在门外候着的管家领着她一路过去，雪花掺在风里打旋，雏田在心里琢磨着，老管家刚才拉铁门的手现在一定冻得有些发抖。
“那就是客人？”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看着一辆黑色铁皮车慢慢驶出了庄园大门，正沿着她去取信时走的路，不过雪大概早就已经掩埋了她的足迹。
“天太冷了，不然小姐你或许可以从车窗里看到那位年轻将军，那些女仆都在因为他的俊朗而窃窃私语，好像整个庄园都没活儿可干了。唉……这个天可太冷了，车窗都上冻了。”
她看着管家笑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位年轻将军有多好看，她只想给那位礼数太多，却逐渐在她面前无所不言的军官寄去她的玫瑰花签。
-
“将军，派人去看过了，另外三个方向的河道都没问题…”
“后方新来的信件全部放在桌上了。”
“将军，衣服”
夏季的汛期总是来的很突然，河道堵塞，不管是将军还是普通士兵，都难以保持报纸上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宁次赤裸着上身，随手抹掉了脸上的淤泥，接过了士兵递过来的衣物。那团与其说是他下河之前脱下的上衣，倒不如说是雨水、淤泥和一些看不出颜色的布料的混合物，勉强辨认得出衣服的领口和下摆罢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交杂着灌入他的耳朵，他一路走着，不断有人凑上前来，他甚至并不认识其中的一些。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也许他今天认识了这个人，第二天那个人就死在一堆不知敌友的尸体中了，而他只有在签署死亡通告的时候才会突然发现。
他回到帐子里，下身军裤上的泥土有些板结了，他想这么大的雨冲垮了防线，却连衣服上这点泥也冲不掉。帐子里并不安静，少了汇报的声音，那些抱怨和哭喊便和暴雨一起浇注到了这片土地上，他说过，战场火热，但所有人的心却都是冷的。
想起什么似的，他重新捡回了那团被扔在一边的混合物，草草擦过的手又马上沾上了污秽，他艰难地将衣服展开，摸索到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捡出了赤红色的一片，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笨拙——还好，还能看，他舒了一口气，放进了新换上的上衣口袋里。他想他人赠物总要妥善不管才是足够重视，才是礼数上应当的，若不是他贴身携带，花签会被人泡水吃了也说不定，所以即使贴身放着，他也是没有别的意思的，礼数嘛礼数。
送来的信件也难以幸免于这大雨，大多字迹都糊开了，宁次擦干了头发，坐在涤纶布盖着的铁皮箱上，不禁叹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手写的信，他却不能完存，可惜了……
「我的雇主是好人，他九月将送我到他处求学了，原谅我不能告知你那个地方，这或许是大话，请不要取笑我，你知道无论你是如何，我希望在新的地方与你会面……
我父亲怨我在做一些傻事，我也知道你我只是政府邮局里的两个编号，但你影响着我，夜晚我躺在床上，就在想你所说的枯桦树，想你所说的，飞鸟羽翼上的究竟是鲜红的涂料还是血迹，那血迹还有无炽热的温度……我真的想看看你看到的一切……若那是血迹，请允许我将它擦拭干净。
……我又那么多话想跟你说！真希望能无止境地跟你说下去！越是这样，我却越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你明白我，如果这些话是一马车的物件，我早就找个理由自己送到你手中了，但我不能用一肚子的话作凭证，政府和关卡也无法审验我的这些话呀…
……
所有圣人保佑，我期盼能再收到你的一封信。」
乌发青年腾然站了起来，他的桌子乱成一团糟，那里很难有几张完全干燥的信纸。就像他所处的这个境地，他有些兵荒马乱地将笔在墨水里沾了沾
「我不过是个普通士兵，不至于因为什么责任而成为战场上敌人看中的对象，我不会死去，我希望你不要在担忧中度日，我这或许也是大话…
其余的等我们会面时再谈…」
他不放心似的，又抽出几张纸来，写下了大大的、重复的
「请允许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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