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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安魂
天空里都是浓烟，地面上残骸遍布。每一天，这样的画面都会闯入基范的世界。双眼完好的人都能亲眼看到淡红色的空气，精神病院里自杀的粉尘综合症患者占到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基范跟随媒体拍摄时，那些人漠视他的镜头，自顾自地采取各种方式结束生命。精神病院里血迹遍布，令人作呕。无法得知，他们是否真的已经患有精神疾病。那些人说鬼魂在对他们说话，预言着未来发生的事情。
不过，这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现在基范站在地底，通过监控屏幕收集有用的信息。他的身后的工作台下摆放着全套摄影仪器，它们陪伴了基范为期不长的工作生涯。很快它们将不再属于自己，也许以后也再不会派上用场。
暴动的第二天，极端的暴力行为渐渐平息。他们本想去S.M.集团，看看工作设备是否幸免于难，不想先收到了神童的电话，得知所有的设备已经事先转移到了科技区。
“谢谢哥。”
“没什么。晟敏在你旁边吗？”
“在。”
“过来的时候小心……你们还是别乱跑了，呆在那儿，我去接你们。”
或许因为街上空空如也，即使道路凌乱不堪，神童还是比预计更早地到达了。
“我的车也在那边吗？”一上车就急着问道，晟敏指的自然是他心爱的粉红小摩托。
“被砸了。”
“唉……”
“反正你自己也不用，总叫我载你，还不如我直接开车方便。”神童毫不留情地指责。
“说得也是……”晟敏窝在角落，声音变的闷闷的。
为了保密，科技区的绝大部分的实际工作场所安排在地下，但地上的空间还是非常可观。正如强仁描述的那样，在视线和天空之间是划出一道防线的隔离罩。半透明的灰白材料看上去和寻常时期的天空无异。宛如薄茧，有脆弱的质感。
而场地正中央的圆柱状高塔，仿佛可以自由生长的树木，要穿透这一层薄薄的苍穹。上方没有流动的云霭，但如果那高大的建筑可以抽枝生叶，枝干必然能郁郁苍苍一直伸入云中。
“那里面是主控电脑，地下工作的运转都靠它。”主控电脑像高楼一样分为若干层，外部是防护墙，从地下才可以近距离接触。
晟敏拉着第一次到科技区的基范，正午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上落下。那时经过隔离罩过滤的光线还没有染上鲜红的色彩。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弯弯曲曲的影子。意味深长的旋律在巨大的场地中回荡，这种沉默定格在了基范的脑海中，当时的阳光从记忆中倾泻下来，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基范关掉了监视器。
他意识到，最后浮现出的，竟是自己站在一块空地中央的情景。
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身边的希澈正在调取109事件的监控记录，基范过去和希澈肩并肩地观看。由于录像是以快进的方式播出，裂痕在画面上以诡异的速度沿着管道铺就的方向蜿蜒出去，红色的粉尘涌出的瞬间，基范仿佛看到红蚁倾巢而出的场景，目的性与侵略性相伴随，死亡藤蔓一样爬过背脊。
眼前闪过晟敏捂住双眼的样子，两年前的灰暗回忆。即使在当时和事后都已经做了充分的医疗处理，但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会有一阵阵的揪心。
“果然……”凝神观察粉尘的希澈，忽然喃喃自语。
“怎么了？”
“没事。”希澈丢下基范，转身走了出去。
录像中止，屏幕自动切换回了城市监控的状态。从摇摆的树枝可以看出，外面刮起了大风，也许还会下雨。可再多的雨水，也不能冲刷掉沉淀多年的污垢与沉默。镜头指向城市的某个角落。这是一处很破败的地方，地上铺满枯干的树叶，藤蔓从矮墙上伸出触手，在风中簌簌颤抖。矮墙周围是工地的摆设，钢筋、木条、装满石灰的袋子，笼罩脚手架的不知是粉尘还是绚烂的晚霞。事实上，有很多建筑，已经在暴动中、在粉尘的腐蚀下毁于一旦，另有许多摇摇欲坠的房屋静静伫立，等待推土机将它们卷走。
城市中的建筑也是在不同的时代中逐渐建立起来的，望着废墟，基范感到那些光阴都业已随之坍塌，所有的时代都在匆匆忙忙的奔波中结束了。
天空里都是浓烟，地面上残骸遍布。每一天，这样的画面都会闯入基范的世界。双眼完好的人都能亲眼看到淡红色的空气，精神病院里自杀的粉尘综合症患者占到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基范跟随媒体拍摄时，那些人漠视他的镜头，自顾自地采取各种方式结束生命。精神病院里血迹遍布，令人作呕。无法得知，他们是否真的已经患有精神疾病。那些人说鬼魂在对他们说话，预言着未来发生的事情。
不过，这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现在基范站在地底，通过监控屏幕收集有用的信息。他的身后的工作台下摆放着全套摄影仪器，它们陪伴了基范为期不长的工作生涯。很快它们将不再属于自己，也许以后也再不会派上用场。
暴动的第二天，极端的暴力行为渐渐平息。他们本想去S.M.集团，看看工作设备是否幸免于难，不想先收到了神童的电话，得知所有的设备已经事先转移到了科技区。
“谢谢哥。”
“没什么。晟敏在你旁边吗？”
“在。”
“过来的时候小心……你们还是别乱跑了，呆在那儿，我去接你们。”
或许因为街上空空如也，即使道路凌乱不堪，神童还是比预计更早地到达了。
“我的车也在那边吗？”一上车就急着问道，晟敏指的自然是他心爱的粉红小摩托。
“被砸了。”
“唉……”
“反正你自己也不用，总叫我载你，还不如我直接开车方便。”神童毫不留情地指责。
“说得也是……”晟敏窝在角落，声音变的闷闷的。
为了保密，科技区的绝大部分的实际工作场所安排在地下，但地上的空间还是非常可观。正如强仁描述的那样，在视线和天空之间是划出一道防线的隔离罩。半透明的灰白材料看上去和寻常时期的天空无异。宛如薄茧，有脆弱的质感。
而场地正中央的圆柱状高塔，仿佛可以自由生长的树木，要穿透这一层薄薄的苍穹。上方没有流动的云霭，但如果那高大的建筑可以抽枝生叶，枝干必然能郁郁苍苍一直伸入云中。
“那里面是主控电脑，地下工作的运转都靠它。”主控电脑像高楼一样分为若干层，外部是防护墙，从地下才可以近距离接触。
晟敏拉着第一次到科技区的基范，正午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上落下。那时经过隔离罩过滤的光线还没有染上鲜红的色彩。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弯弯曲曲的影子。意味深长的旋律在巨大的场地中回荡，这种沉默定格在了基范的脑海中，当时的阳光从记忆中倾泻下来，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基范关掉了监视器。
他意识到，最后浮现出的，竟是自己站在一块空地中央的情景。
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身边的希澈正在调取109事件的监控记录，基范过去和希澈肩并肩地观看。由于录像是以快进的方式播出，裂痕在画面上以诡异的速度沿着管道铺就的方向蜿蜒出去，红色的粉尘涌出的瞬间，基范仿佛看到红蚁倾巢而出的场景，目的性与侵略性相伴随，死亡藤蔓一样爬过背脊。
眼前闪过晟敏捂住双眼的样子，两年前的灰暗回忆。即使在当时和事后都已经做了充分的医疗处理，但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会有一阵阵的揪心。
“果然……”凝神观察粉尘的希澈，忽然喃喃自语。
“怎么了？”
“没事。”希澈丢下基范，转身走了出去。
录像中止，屏幕自动切换回了城市监控的状态。从摇摆的树枝可以看出，外面刮起了大风，也许还会下雨。可再多的雨水，也不能冲刷掉沉淀多年的污垢与沉默。镜头指向城市的某个角落。这是一处很破败的地方，地上铺满枯干的树叶，藤蔓从矮墙上伸出触手，在风中簌簌颤抖。矮墙周围是工地的摆设，钢筋、木条、装满石灰的袋子，笼罩脚手架的不知是粉尘还是绚烂的晚霞。事实上，有很多建筑，已经在暴动中、在粉尘的腐蚀下毁于一旦，另有许多摇摇欲坠的房屋静静伫立，等待推土机将它们卷走。
城市中的建筑也是在不同的时代中逐渐建立起来的，望着废墟，基范感到那些光阴都业已随之坍塌，所有的时代都在匆匆忙忙的奔波中结束了。
（九）前奏（2）
“基范，基范，我们要到了。”
“基范在睡觉。”
“知道他睡了，所以才叫他。”
“等停车再说吧。”晟敏的视线追随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墙壁。那上面密密麻麻贴着海报一样大小的纸张，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大部分已然泛黄干涩，如同一张老照片铭刻了那段过去。车从旁边经过，风带下几张脆弱的纸片。晟敏知道那上面有PD-7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应该还会有一段激愤甚至侮辱性的文字。只不过后来21号观测点被封闭，到这里游行抗议的人才逐渐偃旗息鼓。
斗转星移，当年针对个体的愤恨早已转换成另外的情绪，可是对于PD-7的反感从未消失。贴满墙壁的照片和文字就是对群体无意识最好的证明与记录。
地下停车场却没有岁月流转的痕迹。
“走吧。”晟敏招呼基范，可是基范一动不动。
护目镜是每个到观测点工作的职员必须配备的，来到S.M.集团后，基范却一直未能领到。“……以现在的粉尘浓度，没有护目镜能出去吗？”不需要答案——正因为21号观测点的粉尘浓度出现异常增长，他们才在今天加班加点地赶来工作。管道泄漏后涌出的红色粉尘已被证实具有相当强度的腐蚀性，对人体的黏膜、表皮、呼吸道等薄弱的部分可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
“你没带护目镜？”
“对不起。”基范不想做麻烦的解释。
“没事，第一次到粉尘污染现场，你也紧张吧。”神童安慰基范，“不过工作怎么办，可不能就这么出去……”
“好办呀。”已经站在传送梯里的晟敏说，“等我回来把护目镜给基范。就是要多费点时间。”
后来……
“基范在干什么，也该回来了。”
“地面上有监控么？”
“可能被腐蚀了，试试看。”
荧光屏幕在半面墙壁上亮起的瞬间，神童和晟敏都怔住了。
“基范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晟敏转身跑向传送梯。
“你干什么？”神童眼明手快地拽住他。
“把基范带回来啊。”
“不能这么出去！”
“基范现在很痛苦。接下来他可能会晕倒，心跳和呼吸可能会停止，那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
晟敏没有回答，他按下了传送梯的按钮。神童赶忙用力把他拉回两步。
“基范带手机了吧，给他打电话！”
“没用的，他听不见，那恐怕……恐怕是广场恐怖症。”
“那是什么？”
趁着神童的愣怔，晟敏甩开了他的手。
“喂，晟敏，不能出去啊！”
神童目瞪口呆地站在传送梯前，维持着想把晟敏拽回来的那个姿势。甚至在基范和晟敏回来后，他也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接下来，处理伤口，开车离开，回S.M.集团汇报，后续……一切仿佛都是在麻木中进行，直到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人们喧哗的声音，夹杂着司机按喇叭的声响。
“基范，基范，我们要到了。”
“基范在睡觉。”
“知道他睡了，所以才叫他。”
“等停车再说吧。”晟敏的视线追随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墙壁。那上面密密麻麻贴着海报一样大小的纸张，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大部分已然泛黄干涩，如同一张老照片铭刻了那段过去。车从旁边经过，风带下几张脆弱的纸片。晟敏知道那上面有PD-7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应该还会有一段激愤甚至侮辱性的文字。只不过后来21号观测点被封闭，到这里游行抗议的人才逐渐偃旗息鼓。
斗转星移，当年针对个体的愤恨早已转换成另外的情绪，可是对于PD-7的反感从未消失。贴满墙壁的照片和文字就是对群体无意识最好的证明与记录。
地下停车场却没有岁月流转的痕迹。
“走吧。”晟敏招呼基范，可是基范一动不动。
护目镜是每个到观测点工作的职员必须配备的，来到S.M.集团后，基范却一直未能领到。“……以现在的粉尘浓度，没有护目镜能出去吗？”不需要答案——正因为21号观测点的粉尘浓度出现异常增长，他们才在今天加班加点地赶来工作。管道泄漏后涌出的红色粉尘已被证实具有相当强度的腐蚀性，对人体的黏膜、表皮、呼吸道等薄弱的部分可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
“你没带护目镜？”
“对不起。”基范不想做麻烦的解释。
“没事，第一次到粉尘污染现场，你也紧张吧。”神童安慰基范，“不过工作怎么办，可不能就这么出去……”
“好办呀。”已经站在传送梯里的晟敏说，“等我回来把护目镜给基范。就是要多费点时间。”
后来……
“基范在干什么，也该回来了。”
“地面上有监控么？”
“可能被腐蚀了，试试看。”
荧光屏幕在半面墙壁上亮起的瞬间，神童和晟敏都怔住了。
“基范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晟敏转身跑向传送梯。
“你干什么？”神童眼明手快地拽住他。
“把基范带回来啊。”
“不能这么出去！”
“基范现在很痛苦。接下来他可能会晕倒，心跳和呼吸可能会停止，那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
晟敏没有回答，他按下了传送梯的按钮。神童赶忙用力把他拉回两步。
“基范带手机了吧，给他打电话！”
“没用的，他听不见，那恐怕……恐怕是广场恐怖症。”
“那是什么？”
趁着神童的愣怔，晟敏甩开了他的手。
“喂，晟敏，不能出去啊！”
神童目瞪口呆地站在传送梯前，维持着想把晟敏拽回来的那个姿势。甚至在基范和晟敏回来后，他也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接下来，处理伤口，开车离开，回S.M.集团汇报，后续……一切仿佛都是在麻木中进行，直到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人们喧哗的声音，夹杂着司机按喇叭的声响。
“不知道。”基范不了解希澈的工作，也想不透希澈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照我的猜想，那些粉尘大概不是常见的无机物，也许……有生命……”
“……有生命的话，不是至少应该能检测出有机元素么，氨基酸之类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希澈的语气颇为咄咄逼人，“我问你，你对所谓的‘生命’是怎么定义的？动物加植物加微生物？你以为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碳基础的产物？”
一连串的提问，超出了兴趣所在的范畴，基范无言以对。
“那只是我们所能了解的领域。大学时，我曾经读过一本航天学科的论文集，里面有篇文章探讨了一个问题：为何无论航天工程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都还是无法发现地外文明？昨天，我突然想起来那篇文章。”
“那篇文章的作者认为，地外文明也许是以我们根本不了解的形式存在。比如一张桌子、一块石头的成分，也许都能在某种组合或某些条件下组织成生命体。就像阿西莫夫的小说里写的，硅元素为基础的机器人和遥控设备在发展到某一阶段后，也会成为拥有自主智慧，能够自行繁衍生息的‘生物’。”
基范似懂非懂地听着希澈的解说。某些念头一旦出现，便仿佛揭开了崭新的一页。希澈的话，于他而言有些许震撼。
“我忽然感到，当下的‘粉尘’，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命体。所以即使我们穷尽种种传统的处理手段，也不可能应对它们带来的问题。于是我又去看了空气质量报告，上次的暴雨后，按理说粉尘浓度应该降低，没想到粉尘浓度的增长率在雨后达到了最高峰。这更加说明了，这些‘粉尘’并非我们已知的、可以循规蹈矩去搞定的东西。就算不是生物，那至少也是一种我们还不了解的物质。总而言之，我们面临的，必然是目前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和反应的情况。”
“如果是我们从未了解的生命体，那就是说，我们很难获胜咯？”
“做好准备吧。”希澈在基范脸上一捏，“跟你说果然没错。”
“为什么？”
“你比较容易接受现实，跟你说这种事没压力。”
“……这是机密吗？”基范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听到这样消极的结论。
“只是一点想法，反复看了109的录像后，我想应该就是这样。你也看过录像了。那些粉尘涌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它们很有活力……至于上面……他们应该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我还是会报告的。”
希澈离开的时候，手机铃声再次急遽地响起。
“糟糕……”
仔细回想晟敏面前亮起的信号灯，应该是表示主电脑到传送梯之间的线路出了问题。
通向地面的传送梯已经被程序锁定，但传送梯离主电脑不远，那里的设备、线路都比较精密，维护工作也比较复杂，要谨慎地不伤及主电脑线路。传送梯锁定后，地下设备的运转基本依赖主电脑，基于保护的目的，传送梯周边也成为了禁区一样的存在。
从工作间沿着走廊过来，会先经过主控电脑区。基范在主电脑附近的机械场转了转，没有看见晟敏。匆匆一瞥，主电脑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正如在地面上所见的形状，设计成高塔形状的主电脑被烟囱一样的墙壁环绕，其间还被晶体状的材料所制成的纵屏隔开，其成分与隔离罩的材料相似，只是在硬度和厚度上有所加强。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高层们宣称，只要主控电脑能保持运作，地下的生态循环就能得以正常进行。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上方的半透明顶罩拥有曲率很小的弧度，壳片般的形态俨然地面隔离罩的缩影。一点微弱的阳光通过层层折射汇聚到主电脑顶端，于是基范所在的地方再也沐浴不到任何自然的光亮。
基范从纵屏旁边的扶梯上去。扶梯的每一层通往不同的方向，他紧靠墙壁，跟随着电线的走向，转弯从扶梯下去就是传送梯。当走近拐角时，基范放缓了脚步。他听见晟敏在说话，夹杂着另一个倍感亲切的声音。清脆明亮的声线，在急促的话语中产生了怪异的扭曲。
在吵架？
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在转角处停住，从高处俯视着传送梯前的两个人。他们似乎都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但令基范真正感到惊讶的，是和晟敏争吵的人。
那个人，不是赫宰哥吗？
-tbc-
“照我的猜想，那些粉尘大概不是常见的无机物，也许……有生命……”
“……有生命的话，不是至少应该能检测出有机元素么，氨基酸之类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希澈的语气颇为咄咄逼人，“我问你，你对所谓的‘生命’是怎么定义的？动物加植物加微生物？你以为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碳基础的产物？”
一连串的提问，超出了兴趣所在的范畴，基范无言以对。
“那只是我们所能了解的领域。大学时，我曾经读过一本航天学科的论文集，里面有篇文章探讨了一个问题：为何无论航天工程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都还是无法发现地外文明？昨天，我突然想起来那篇文章。”
“那篇文章的作者认为，地外文明也许是以我们根本不了解的形式存在。比如一张桌子、一块石头的成分，也许都能在某种组合或某些条件下组织成生命体。就像阿西莫夫的小说里写的，硅元素为基础的机器人和遥控设备在发展到某一阶段后，也会成为拥有自主智慧，能够自行繁衍生息的‘生物’。”
基范似懂非懂地听着希澈的解说。某些念头一旦出现，便仿佛揭开了崭新的一页。希澈的话，于他而言有些许震撼。
“我忽然感到，当下的‘粉尘’，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命体。所以即使我们穷尽种种传统的处理手段，也不可能应对它们带来的问题。于是我又去看了空气质量报告，上次的暴雨后，按理说粉尘浓度应该降低，没想到粉尘浓度的增长率在雨后达到了最高峰。这更加说明了，这些‘粉尘’并非我们已知的、可以循规蹈矩去搞定的东西。就算不是生物，那至少也是一种我们还不了解的物质。总而言之，我们面临的，必然是目前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和反应的情况。”
“如果是我们从未了解的生命体，那就是说，我们很难获胜咯？”
“做好准备吧。”希澈在基范脸上一捏，“跟你说果然没错。”
“为什么？”
“你比较容易接受现实，跟你说这种事没压力。”
“……这是机密吗？”基范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听到这样消极的结论。
“只是一点想法，反复看了109的录像后，我想应该就是这样。你也看过录像了。那些粉尘涌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它们很有活力……至于上面……他们应该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我还是会报告的。”
希澈离开的时候，手机铃声再次急遽地响起。
“糟糕……”
仔细回想晟敏面前亮起的信号灯，应该是表示主电脑到传送梯之间的线路出了问题。
通向地面的传送梯已经被程序锁定，但传送梯离主电脑不远，那里的设备、线路都比较精密，维护工作也比较复杂，要谨慎地不伤及主电脑线路。传送梯锁定后，地下设备的运转基本依赖主电脑，基于保护的目的，传送梯周边也成为了禁区一样的存在。
从工作间沿着走廊过来，会先经过主控电脑区。基范在主电脑附近的机械场转了转，没有看见晟敏。匆匆一瞥，主电脑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正如在地面上所见的形状，设计成高塔形状的主电脑被烟囱一样的墙壁环绕，其间还被晶体状的材料所制成的纵屏隔开，其成分与隔离罩的材料相似，只是在硬度和厚度上有所加强。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高层们宣称，只要主控电脑能保持运作，地下的生态循环就能得以正常进行。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上方的半透明顶罩拥有曲率很小的弧度，壳片般的形态俨然地面隔离罩的缩影。一点微弱的阳光通过层层折射汇聚到主电脑顶端，于是基范所在的地方再也沐浴不到任何自然的光亮。
基范从纵屏旁边的扶梯上去。扶梯的每一层通往不同的方向，他紧靠墙壁，跟随着电线的走向，转弯从扶梯下去就是传送梯。当走近拐角时，基范放缓了脚步。他听见晟敏在说话，夹杂着另一个倍感亲切的声音。清脆明亮的声线，在急促的话语中产生了怪异的扭曲。
在吵架？
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在转角处停住，从高处俯视着传送梯前的两个人。他们似乎都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但令基范真正感到惊讶的，是和晟敏争吵的人。
那个人，不是赫宰哥吗？
-tbc-
（十一）暮死
如果大地生长的规律不复存在，你会不会为之拼命呢？如果坚持的理由不再有意义，你会不会放弃呢？如果有一天失去所有、孑然一身，你会不会为自己恸哭呢？
站在约有两层楼高度的扶梯之上，晟敏和赫宰的话并非字字清晰地传来。但从只言片语里，基范也基本掌握了争吵的内容。
“……风险太大了，我不能让你出去。”晟敏说。他背靠着传送梯的门，基范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的家人都在地面上，我想见我的妈妈和姐姐。”
“他们也许……”晟敏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传送梯已经被程序锁定了。”
“我知道你有密码，晟敏。请你帮我。”
“你剪断数据线，就是为了叫我过来帮你输密码？”声音倏然冷了几分。
“对不起……”
“外面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严重。”
“我知道。”
“你不能出去。”
接下来的对话基范无从听清，他只知道两个人的态度都非常强硬。声线的压抑使得他们的争论被辅以激烈的动作，这在基范与他们相识的数年中根本无可想象。长期无人涉足的传送梯附近杂物乱陈，那些储物柜、电键、超导线上遍布灰尘。刻意放低的音量，急切焦躁的交谈，在狭窄的过道上反复折射，交织成错杂嘶涩的回声。但这样的两个人，再激烈的争吵也很快就筋疲力尽地到达了尾声，胜利倒向一方。晟敏的声音渐渐减小，最终，基范听见晟敏说：
“每个人在上面都有自己的家，每个人都在担心，你就不能……继续等待吗？”
就像要捕捉一点光，想紧紧抓住一线濒死的希望。
“我知道，他们也许……已经不在了……我家在10号观测点那里，现在10号观测点已经超过21号观测点，成为粉尘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接触到的都是什么样的消息吗？我知道的比你们多了太多。但是，我还是想回到地面去，哪怕只有微小的可能，让我能再见到他们。”
“……”
“拜托你，晟敏，无论如何，我想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几秒之内，一阵沉寂，基范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来不及预期结局，结局就已生硬地呈现在眼前：晟敏妥协了。他打开传送梯的程序控制器，在上面按了一串数字。门开启的一刻，尖利的警报声大作，几乎盖过了传送梯生涩的鸣响。
“从东边出去，那边的仓库里还有两套防护服。”
“晟敏，谢谢你。”
“快走吧，很快就有人要来了。”晟敏低着头。
然后，赫宰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晟敏。晟敏犹豫了一下，也轻轻地拥抱了赫宰。这是两个多年好友的最后一次拥抱，非常短暂。因为晟敏几乎是立刻就推开了赫宰，一把将他推进传送梯里。
“赫宰，再见。”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
传送梯的门闭合了。基范在扶梯上，晟敏在传送梯前，他们一起默读着数字信号显示出的上升高度。时间在此刻流逝得迥异而独特。基范觉得过了那么久，以致自己眼眶温热，手脚麻木；可钝重的轰鸣声又仿佛只是一瞬的电闪雷鸣、刹那迸发的火花，传送梯眨眼间就到达了顶层。
赫宰回到了地面上。
保卫人员迅速从各个通道涌来，直到警报停止，过道变得拥挤不堪。来往的人仿佛带起了微风，忽然所有灯短暂地熄灭了，又倏忽亮起。黑暗让基范以为看到了缀着稀疏星辰的夜空，可别人无暇关心这瞬间的变化。
如果大地生长的规律不复存在，你会不会为之拼命呢？如果坚持的理由不再有意义，你会不会放弃呢？如果有一天失去所有、孑然一身，你会不会为自己恸哭呢？
站在约有两层楼高度的扶梯之上，晟敏和赫宰的话并非字字清晰地传来。但从只言片语里，基范也基本掌握了争吵的内容。
“……风险太大了，我不能让你出去。”晟敏说。他背靠着传送梯的门，基范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的家人都在地面上，我想见我的妈妈和姐姐。”
“他们也许……”晟敏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传送梯已经被程序锁定了。”
“我知道你有密码，晟敏。请你帮我。”
“你剪断数据线，就是为了叫我过来帮你输密码？”声音倏然冷了几分。
“对不起……”
“外面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严重。”
“我知道。”
“你不能出去。”
接下来的对话基范无从听清，他只知道两个人的态度都非常强硬。声线的压抑使得他们的争论被辅以激烈的动作，这在基范与他们相识的数年中根本无可想象。长期无人涉足的传送梯附近杂物乱陈，那些储物柜、电键、超导线上遍布灰尘。刻意放低的音量，急切焦躁的交谈，在狭窄的过道上反复折射，交织成错杂嘶涩的回声。但这样的两个人，再激烈的争吵也很快就筋疲力尽地到达了尾声，胜利倒向一方。晟敏的声音渐渐减小，最终，基范听见晟敏说：
“每个人在上面都有自己的家，每个人都在担心，你就不能……继续等待吗？”
就像要捕捉一点光，想紧紧抓住一线濒死的希望。
“我知道，他们也许……已经不在了……我家在10号观测点那里，现在10号观测点已经超过21号观测点，成为粉尘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接触到的都是什么样的消息吗？我知道的比你们多了太多。但是，我还是想回到地面去，哪怕只有微小的可能，让我能再见到他们。”
“……”
“拜托你，晟敏，无论如何，我想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几秒之内，一阵沉寂，基范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来不及预期结局，结局就已生硬地呈现在眼前：晟敏妥协了。他打开传送梯的程序控制器，在上面按了一串数字。门开启的一刻，尖利的警报声大作，几乎盖过了传送梯生涩的鸣响。
“从东边出去，那边的仓库里还有两套防护服。”
“晟敏，谢谢你。”
“快走吧，很快就有人要来了。”晟敏低着头。
然后，赫宰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晟敏。晟敏犹豫了一下，也轻轻地拥抱了赫宰。这是两个多年好友的最后一次拥抱，非常短暂。因为晟敏几乎是立刻就推开了赫宰，一把将他推进传送梯里。
“赫宰，再见。”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
传送梯的门闭合了。基范在扶梯上，晟敏在传送梯前，他们一起默读着数字信号显示出的上升高度。时间在此刻流逝得迥异而独特。基范觉得过了那么久，以致自己眼眶温热，手脚麻木；可钝重的轰鸣声又仿佛只是一瞬的电闪雷鸣、刹那迸发的火花，传送梯眨眼间就到达了顶层。
赫宰回到了地面上。
保卫人员迅速从各个通道涌来，直到警报停止，过道变得拥挤不堪。来往的人仿佛带起了微风，忽然所有灯短暂地熄灭了，又倏忽亮起。黑暗让基范以为看到了缀着稀疏星辰的夜空，可别人无暇关心这瞬间的变化。
（终章）红尘
“腐蚀到这里了。”他看着手心的一片暗红，没有任何声调起伏地说道。那一刹那他竟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轻快地呼吸与歌唱，仿佛上帝之手倏忽间推开了所有的门窗。
“是啊，快……处理下吧。”晟敏打量下他的表情，把他往洗手池边拽。洗手池的架子上摆着白白绿绿的瓶子，晟敏咬咬牙，拿起绿色的腐蚀液递给基范，基范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对着手心倒下去。
我也走上了和你们相同的道路，那是这里每一个人迟早都将经历的苦痛。
未经考验的东西不一定美好，真正的美好也不是从不受影响。无论是纵然结局近在咫尺，纵然过往无限漫长，时间也不会倒退回去任人改写，只有未来才有无数改变的可能。
如果这样下去……
“一会儿把上面的硬件部分检查一下。”
两个人讨论的结果是先把自洁系统开启，至少现在先把主电脑表面的粉尘除净。对于粉尘可能造成的深层腐蚀，先记录备案，再留到晚上的组会上讨论。
“我上去就行了，你再去包扎一下。”
“一个人调整自洁系统？太慢了。”基范从架子上扯下一片塑料保鲜膜，用牙咬着缠到消毒后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的手上。
“一点点弄，总能弄完。”话音未落，脚下踉跄了一下。晟敏抓住楼梯扶手，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基范吐吐舌头。
“我跟你一起去，你不要勉强。”基范用没有受伤的手拉住他。
“你可以放心，我一个人做这些已经习惯了……”
“我是说你的眼睛……不要勉强。”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基范的声音有些哽咽。
“唉？我的眼睛？它们好得很哪。”晟敏有些好笑地看着基范，他的眼睛真的非常明亮，在长睫毛下一闪一闪，就像午夜时的星星。任谁也看不出这双眼睛受过怎样的伤害，因为它们澄澈干净，清清泠泠，清溪白石一般的色彩一如往昔。
“很疼吧……是不是快要看不到东西了？”基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平静地望进晟敏的眼睛，晟敏也在看着他。那种样子，基范一看就明白了——晟敏看不清他的眼神，大概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紧紧咬住嘴唇，他想着，幸而现在你看不清我的表情。
这短暂而持久的沉默，这脆弱而永恒的瞬间。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晟敏缓缓开口。
“那天在剧院外面，你就那样把护目镜摘掉了。”
“那地方的粉尘浓度还没那么严重。”
“前一天的报告上那样写，所以你想当然那么认为。实际上只要戴上护目镜，就可以明显看出空气的变化。我也没想到一昼夜间，那里的粉尘会聚集得那么迅速。”你对我微笑着的时候，我却只想抱住你痛哭。
“确实没想到……”
“而且要不是视力下降得厉害，你也不会把你的车交给别人开吧？”
“……神童那家伙告诉你的？”
“神童哥都告诉我了。”他说你不想开车出事故，可是又担心我自己不方便搬运那些器械，所以……你的掩饰实在太拙劣了，真的很拙劣。传送梯前有一刻，你回头望向我所在的方向，我无措地想要后退，可你的视线只是从我的身上跳过，没有一丝停留。
就在方才，手心沾上一层粉尘的时候，基范才第一次体验到被腐蚀的疼痛。
而一步步踏入暗夜的感觉，又该有多么残酷。
“腐蚀到这里了。”他看着手心的一片暗红，没有任何声调起伏地说道。那一刹那他竟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轻快地呼吸与歌唱，仿佛上帝之手倏忽间推开了所有的门窗。
“是啊，快……处理下吧。”晟敏打量下他的表情，把他往洗手池边拽。洗手池的架子上摆着白白绿绿的瓶子，晟敏咬咬牙，拿起绿色的腐蚀液递给基范，基范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对着手心倒下去。
我也走上了和你们相同的道路，那是这里每一个人迟早都将经历的苦痛。
未经考验的东西不一定美好，真正的美好也不是从不受影响。无论是纵然结局近在咫尺，纵然过往无限漫长，时间也不会倒退回去任人改写，只有未来才有无数改变的可能。
如果这样下去……
“一会儿把上面的硬件部分检查一下。”
两个人讨论的结果是先把自洁系统开启，至少现在先把主电脑表面的粉尘除净。对于粉尘可能造成的深层腐蚀，先记录备案，再留到晚上的组会上讨论。
“我上去就行了，你再去包扎一下。”
“一个人调整自洁系统？太慢了。”基范从架子上扯下一片塑料保鲜膜，用牙咬着缠到消毒后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的手上。
“一点点弄，总能弄完。”话音未落，脚下踉跄了一下。晟敏抓住楼梯扶手，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基范吐吐舌头。
“我跟你一起去，你不要勉强。”基范用没有受伤的手拉住他。
“你可以放心，我一个人做这些已经习惯了……”
“我是说你的眼睛……不要勉强。”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基范的声音有些哽咽。
“唉？我的眼睛？它们好得很哪。”晟敏有些好笑地看着基范，他的眼睛真的非常明亮，在长睫毛下一闪一闪，就像午夜时的星星。任谁也看不出这双眼睛受过怎样的伤害，因为它们澄澈干净，清清泠泠，清溪白石一般的色彩一如往昔。
“很疼吧……是不是快要看不到东西了？”基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平静地望进晟敏的眼睛，晟敏也在看着他。那种样子，基范一看就明白了——晟敏看不清他的眼神，大概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紧紧咬住嘴唇，他想着，幸而现在你看不清我的表情。
这短暂而持久的沉默，这脆弱而永恒的瞬间。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晟敏缓缓开口。
“那天在剧院外面，你就那样把护目镜摘掉了。”
“那地方的粉尘浓度还没那么严重。”
“前一天的报告上那样写，所以你想当然那么认为。实际上只要戴上护目镜，就可以明显看出空气的变化。我也没想到一昼夜间，那里的粉尘会聚集得那么迅速。”你对我微笑着的时候，我却只想抱住你痛哭。
“确实没想到……”
“而且要不是视力下降得厉害，你也不会把你的车交给别人开吧？”
“……神童那家伙告诉你的？”
“神童哥都告诉我了。”他说你不想开车出事故，可是又担心我自己不方便搬运那些器械，所以……你的掩饰实在太拙劣了，真的很拙劣。传送梯前有一刻，你回头望向我所在的方向，我无措地想要后退，可你的视线只是从我的身上跳过，没有一丝停留。
就在方才，手心沾上一层粉尘的时候，基范才第一次体验到被腐蚀的疼痛。
而一步步踏入暗夜的感觉，又该有多么残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