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归的军队迤逦入城时，正值帝都最后一场春雪。琼枝缀霜，白羽覆甲，恍如六军缟素，为神威朝献上沉默的祭奠。
千秋万载，在十四这个数字的起始，即戛然而止。
院中老桃树肩上犹担着薄薄积雪，梢头已顽强吐出一抹新芽。我坐在屋前石阶上，看着这个季候交替的时刻，新生与死亡，苏醒与永眠，顽强与挣扎过后依然坠入深渊的绝望。
还有踏着雪走来的，我的小姑娘。
有时候想，与其说是我收养了她和石梧，不如说是在某些时候，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又切切实实存在的、支撑着的东西。
“柔柔。”
我向她招手。

@朱还行

雪已经停了。
院中用以装饰的巨石，在霁雪中显得湿漉漉的，散发着微弱暗淡的光。往日里嵬巍陡峭的飞檐反宇，也被迫收起所有的锋芒，默然的为这场霜雪折腰。
我捏着裙子的边，提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走着，右手还攥着一枝刚折下来的，带着雪花的腊梅。
“是给你的。”

既然可能是最后一场了，不如我把恋父表现的明显一点…？

“多谢。”
闻声去接那一枝琼白，经霜尤纯，经雪尤艳，绽放着这场春寒中难得的勃勃生机。
“怎么想起来……这个？”
显然我并不擅长与花木有关的一切事务，窗边盆或插瓶是柔柔的专属领地，随便放些什么，狗尾巴草、石榴花抑或这株少见的梅，都很好。
“很好看。”我补充。

“因为……就是想送啊。”
我与他并排坐在屋前石阶上，脑海从昨天的火锅蹦到数月间的梦魇。一晚接一晚，奇异又恐惧的噩梦，他们随着前线战报的更迭而不断演变，组和出无数种荒谬危险的结局。
春雪将他送回我身边的时候，我有很多想问的问题。比如，西北的风很大吗，睡的还好吗，有想我吗……还有，你也会差一点死掉吗？
但我一个都没有问。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生活充满了纷繁狂乱的变化，一切都处在一个无法挽回的伤感时刻。命运篡改了胜利的面貌，使之变成了勉强的雪中送炭，而不是原本的锦上添花。我假装对当下的局面视若无睹，并努力不去思考将来会发生何事，压力与重负，紧皱的眉头或者其他什么，尽管事实上，它们并不遥远，甚至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生活如是告诉我，装傻很容易，但不意味轻松。
但那时我还不明白。
“你不高兴。”
因为那时，我的心思全然扑在另一件事情，或者说，另一种感情上。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为人父和情绪化，是截然不可搭界的两个词。保有理智、冷静，事有成竹在胸，才是应当与“父亲”匹配的断语。当怀柔说出“不高兴”时，我被刺了一下，紧接着一面假作无视，一面内心里慌张地寻找，摸索不知在何处暴露的软肋。
“没有。”
下意识否认，手指轻弹花枝，梅上积雪簌簌落下。为显可靠，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尽量用平稳快活地口气：“看见柔柔，就什么不高兴也没有了。”
而后暂且用盔甲掩盖住弱点，诱导对方离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回到人间烟火上来，就像——几个月前一样。
“自己在家还习惯？回头我得好好看看，家里有没有被你们耍成猴山。”
事实上，回来后这些天，除了自己屋子，我哪也没去。言不由衷的关心让我愧疚，但是此时唯一可以将前一页揭过去的法子。
“过了黄河，除了沙子就是草，没什么好东西可带。改天一定补上，马行街、相国寺，转转，喜欢什么，随你挑——”

“你说谎——”
无需小女孩儿的直觉，单凭眼睛就能告诉我，他不高兴。
“大人不可以说谎的哦。”
这是孩子特有的强词夺理的权力，可以把一切攻击性的话语包裹在童言无忌的柔软皮囊之下——尽管实际上我已经站在这条年龄分界线的边缘了。
我也伸出手去摇晃树枝，残雪弹到身上，很快就融化成一摊水渍。
雪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时间一去不复返。
这样对一个不开心的大人，未免有点残忍，于是我放弃了质询，顺坡下驴地说。
“不用给我买东西，你能在家陪我就好啦。”

从善如流没再继续坚持“高兴”的问题，搂了搂她的肩：
“都要的。”
谁喜欢做选择呢？两难全说得多了，便成天经地义的事，其实人的欲望多寡全然无关道德，有本事的拿去、没本事的缩手，不必为自己“欲壑难填”歉疚。况且石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小女孩的愿望，天经地义该被满足。若不幸投反了胎，便要自己赚。
“你想做些什么？——自己呢，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隐去某些事，只道：“我会在家留很久。”或许再没有机会离开。

我看不到浮冰下巨大的冰山，也听不出平静的语言下隐藏的危险，于是我以为一切风平浪静，或者卸甲归田就是故事的结局。
“我有好好照顾石权和石梧哦。”好吧，其实并没有。但这样听起来似乎…显得我更乖一些？
当然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既然你要在家呆很久，我们可以每天都出去逛啊…”掰起指头开始计算，“相国寺、御街、金明池…都要去！”

所以...抱一下吧

“好，相国寺、御街、金明池。”
到了极限。语言贫乏，而心里的图景笔干墨枯，再难描摹出更多对于未来的想象。像石梧小时候养过那只呆头呆脑的鹦鹉一样，刻板、学舌地重复，仿佛这样很有说服力似的。
长眉老僧见客语，两年秋雪就中寒。
手掌握住，又张开，空空如也。六棱的冰花不等人瞧一眼便成水渍，难觅踪迹。
“都去。”
这是个离别的季节，并将有更多人离开。汴河虽广，却挡不住汹涌而至的大潮。在这之前，在堤坝圮坍之前——
活着，享受吧，人世间的苦与欢。
伸手抱住我的小姑娘，藏起面孔，把头搭在她肩上。
“都会去的。”

“不要难过了，”
我忽然感受到语言的缥缈，“都去”像是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像是人们说“改天”那样，徒然而不知所措。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搂上他坚实的脊背时，我这样对他许诺。然而春风是我唯一听到的回答。
或许因为——这也实在是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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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不乏糊涂的装睡者，醒者寥寥无几。骰子被灌铅，阴谋正在上演；船舱破裂进水，船长却以谎言相瞒。从边关沾血的兵刃，到东京无言的春雪。父亲，在你胸膛中那颗神圣的心脏分崩离析之前，让我再最后一睹它的真容吧。
（改自《everybody kno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