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良一直不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从他还在流沙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他自有他改变天下的方式，也许，这种方式不会用到剑。
但他还是一直佩着这把凌虚剑。这是这个乱世的特色，无论你是无名小卒还是位列公卿，无论你被千万人追杀，或者有一整个国家机器来保护你，你都要佩剑，只有自己的剑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到第二天的牌桌上。
“张三先生。”
而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一个不佩剑的人。
“张三先生，你还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她的语气还是热络的，眼神却慢慢冷下来了。
张良作揖道：“小圣贤庄的安危，只系于先生一身，先生，可愿救我？”
公孙玲珑见自己无论如何也逼问不出内情，只能沉默下来。其实，内情如何，她已经能猜个大概。这个往常一身书卷气的书生，现在却是一身的血腥气，那把重120的铁锤砸向嬴政车驾的事，须臾之间已是天下尽知。
反秦……公孙玲珑犹豫着，她不知道这个青年是否值得自己搅入这场纷争。

两年前。
“张三先生。”公孙玲珑提着礼盒，站在门口招引着。
颜路瞄了张良一眼，张良亦是暗暗叹一口气。
“张三先生，让人家进去呀。”公孙玲珑晃着自己肥硕的腰肢，“今天是你三十而立的日子，你难道要把人家这个送礼的人拦在门外嘛？”
张良让人把她迎进来，行礼道：“哪里，公孙先生一片好心，张良谢过了。”
公孙玲珑递上自己的礼盒，张良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倒是颜路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好奇道：“这般重量，是什么礼物？”
公孙玲珑掩嘴轻笑：“一本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瞟着张良，神色中的怀春之意挡也挡不住。
颜路道：“小圣贤庄藏有经典万千，公孙先生的这本书如何特别，竟当作礼物送来？”
“呀，颜路先生不要小瞧人家，人家送来的这本书，你们这里可是没有的。而且——”她翘着兰花指斜斜一指，被指定的张良忍不住后背一阵激灵。
“只能让张三先生看哟。”
想来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书，儒家弟子都在一旁窃笑起来。张良风度翩翩，偏偏又被公孙玲珑这样的女人缠上了，这桃花运不仅不让人羡慕，倒令人想笑。
平日里刀剑加身也不改神色的张良，此刻也是难以忍耐的皱起了眉，这个表情落在公孙玲珑眼里，倒教她得意。“张三先生皱眉的样子，也真是潇洒，这神情能用在我身上，也是我的福了。”一番话说得张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大家今日为张良庆生，欢闹的晚了一些。公孙玲珑离开的时候，抱怨道：“今天怎么连个月亮也没有，这样黑漆漆的，人家会怕哦。”
伏念客气道：“公孙先生若是觉得夜路不够安全，小圣贤庄为先生打扫出一件客房即可。”
“诶呀，伏念先生再喜欢人家，也要多考虑下，让人家住在这里，人家不要名声的呀。”公孙玲珑轻笑道。
伏念哑然，在旁边的儒家弟子都在偷笑，掌门都敢调戏，也就只有公孙玲珑了。

第二章
马车行在冷硬石板上，车轮转出“轱辘辘”的躁动之音。正如这个时代的杀机，杀机躁动，只因人心冷硬，世道无情。
尽管知道夜里什么都看不到，公孙玲珑还是掀开帘照映外面的景观，她看着看着，忽然叫停了马车。
车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跟着她。公孙玲珑提着灯台走进道路旁边杂乱的草丛，不知道在搜寻着什么。
公孙玲珑拨开乱草，看着泥土上怪异的曲线印痕，自言自语道：“蛇？”
这里是人群往来的大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蛇类经过的印记，而且这里的野草东倒西歪的样子，怎么可是只是蛇弄出来的？
“啊呀！”车夫惊叫一声。
公孙玲珑急忙过去查看，车夫早已被吓得做倒在地上，造成这恐惧的来源，则是草丛中的一具尸体。
“人家……好害怕呀。”公孙玲珑哆哆嗦嗦的自言自语着，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去查看那具尸体。当胸一处剑伤，伤口形状比一般剑伤更为奇特，她不是剑道行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剑，但是尸体脖颈间的那个蛛网印记，她却是认识的。
每一个生活中这个新时代的人，都知道这个威慑天下的组织——罗网，但公孙玲珑知道它，则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个时候，父亲传承给自己一个秘密：父亲侍奉多年的主人、公孙一家的光——平原君，是被罗网刺杀的。这个秘密传到公孙玲珑身上，已经失去的仇恨的力量，帝国一统天下，她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女人，又能做什么？
就在距离小圣贤庄不足一刻钟路程的地方，罗网的人被刺死在草丛间。公孙玲珑本不打算探寻这些纷争，可是……
“蛇……”以她对于江湖浅薄的见识，她似乎有点猜到这是谁留下的痕迹，在坊间的传说里，她知道有一个与蛇为伍的女侠。
她还听说过那个组织，那个一天之内攻破墨家机关城的组织，同为诸子百家中的一员。她曾由衷惧怕过那个组织，也暗暗好奇过，她自然知道流沙主人曾是韩国的大将军，她……自然也知道，流沙与他，算是老乡。
对于他，她的好奇比对于流沙的好奇更甚。
有的时候，公孙玲珑似乎感觉得到张良身上的不单纯，偶遇在桑海街头时，她就曾撞破过他的谎言。但那样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张良都只是那个小圣贤庄的读书人，谦恭有礼，进退有度。
“你先回去吧。”公孙玲珑对车夫说，“今天晚上你所看见的，不要告诉任何人，明天一早，你可以来小圣贤庄接我。”
车夫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小姐，你会不会有危险啊？”
公孙玲珑叉腰瞪眼道：“怕什么呀，这里离小圣贤庄那么近。”
车夫点头表示遵命，他从腰间解下一把精巧的匕首递给公孙玲珑：“小姐，您拿着防身吧。”
公孙玲珑仍是两手叉腰，看着那把匕首，不禁感叹，这到底什么世道。一个如此老实巴交、靠赶车糊口的车夫，也要随时身怀利器，才敢在大街上行走。
不过，她是一个不佩剑的人。
公孙玲珑摇头拒绝了，道：“人家有唇枪舌剑傍身，人家才不怕，你自己留着好了。”
看到车夫驾车走远，公孙玲珑提着灯笼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走去。这些年有事没事就去小圣贤庄串门，她不了解流沙和张良，但她绝对了解小圣贤庄。她知道有一个地方，如果流沙是张良的朋友，那么他们一定在那。

哇，有新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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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天本是你的生辰，却还要看见我们这些人，是不是有些扫兴？子房。”公孙玲珑听到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侠这样说。
“儒家，早已是罗网势在必得的猎物。这种关头，你还敢与帝国的通缉犯私下会面。”白发黑袍，这个男子的声名早已传遍天下。
站在他们对面的，正是公孙玲珑最关心的那个人。
卫庄的眼珠微微一转，道：“见就见吧，还带了一个如此拙劣的尾巴来。”话音未落，一股怪力就将自己拉扯至空中，再把自己扔到他们面前，仓皇之间，公孙玲珑只在空中捕捉到一片白色的羽毛。
白凤哼笑道：“这尾巴，可够沉的。”
“你是谁？”卫庄问。
她终于直面向他的另一个世界。

来啊来啊来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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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是公孙玲珑第一次看到这样严肃的比试，之所以严肃，是因为与以往论剑比武不同，这一次是生死一线，招招是杀招。
一个不佩剑的人，看似是一处最佳的突破口，但这处突破口由凌虚剑来把手，每一个把公孙玲珑挑做猎物的人，都被张良击退。
没错 只是击退。他们看出张良以公孙玲珑的安全为重，当张良击退一人正欲伤其要害时，另一个就会再扑过来，张良只得抽身退敌，再抽身再退敌。
公孙玲珑拿着面具挡在自己胸口，大声道：“他们这围魏救赵的把戏，难道张良先生看不出么？今夜的要务，是把他们每一条命都留在这里！”
可能他还是那个重视承诺的翩翩君子，宁可自己分身乏术，也不让别人碰她一根毫毛，当然，这份守护仅仅是君子之约，无关情爱。公孙玲珑觉得，这种重视承诺的品质或许迂腐，但绝对珍贵。

又一次，张良又得被迫停下自己的杀伐，回头照顾公孙玲珑这个不佩剑的人。
但是这一次，公孙玲珑向后摔了一个屁墩，右肩直直撞向一件伺机而动的凶器。“诶哟！疼死人家啦！你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张良皱着眉，看着那个胖女人矫揉造作的姿态，剑意不再半路失踪，这次他终于一剑封喉。他执剑跃来，挡在公孙玲珑身前，那背影不动如山。
公孙玲珑捂着肩头坐在地上，看着凌虚剑影闪动变幻，杀一人又杀一人。一开始她看着他，看着这潇洒迷人的君子智囊，也有另一半英武果敢的灵魂，她只觉得心头发热；可是慢慢地，她的眼睛就冷下来了。
公孙玲珑闭上眼睛，心底默默提醒自己。这样的男子，终究属于杀伐。

第六章 玲珑面具（上）
等她再度醒转过来，自己已经躺在了小圣贤庄的客房内，小圣贤庄的三位当家都守在这里。
“人家的面具呢？”公孙玲珑第一句话就是找她的面具。
张良把面具递给她，道：“先生放心，先生所有物件都在，没有遗失。”看到公孙玲珑摩挲着那个面具，张良暗想，公孙玲珑平日穿衣打扮一直都很浮夸俗气，只有这个面具华美精巧，且从不离身。或许这个面具，就是一段故事。
公孙玲珑抬眼，看着站在自己床前的三位俊杰，笑道：“齐鲁三杰都在这里了，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这句话是她第一次来小圣贤庄是说的，那时她是李斯带来的客人，在齐鲁三杰眼里，她是帝国用来震慑儒家的武器。
伏念带着颜路、张良行礼道：“公孙先生为我小圣贤庄安危，受此连累，小圣贤庄感激不尽。”
公孙玲珑挤眉弄眼道：“怎么能是连累呢，人家早就把自己和伏念掌门，当成一家人啦。”
伏念从容应道：“也多谢先生青睐了。”
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位老者走了进来。公孙玲珑看清是哪一位后忙说：“小小剑伤，哪里值得荀老操劳？”
荀夫子抬手制止了公孙玲珑的聒噪，只让她伸出胳膊要把脉。公孙玲珑扭扭捏捏护着胳膊不给，嘴上只说“只是小伤”。
“公孙先生。”张良上前道，“先生身上的隐疾，夫子或许会有办法。”
公孙玲珑默然，原来在自己受伤晕倒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所隐藏的秘密，这才找了荀夫子来。

第六章 玲珑面具（中）
荀夫子为她探脉良久，神色越来越凝重，他看着公孙玲珑，脸上似有不忍的表情。
“公孙先生是哪一国的人？”荀夫子问。
“大家现在不都是秦国人。”公孙玲珑叹道。她现在还在挣扎着隐藏自己的过去，但荀夫子的下一个问题，叫她藏无可藏。
“你可认识赵国的平原君？”
“……”公孙玲珑轻轻抚着自己的面具，道：“认识，赵胜叔叔是我最尊敬的长者。我的父亲曾是他的门客，我们一家人都得他厚待。”
小的时候，她的伶牙俐齿最得赵胜叔叔喜爱，天才的名声，就是赵胜叔叔最先讲出来的。“小玲珑有一张玲珑巧嘴，有一副玲珑样貌。”
当她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赵胜叔叔命人按照她的脸打了一副面具，说是要把她最年轻时候的样子用这种方式留存下来作为纪念，作为庆贺她及笄的礼物。可是等她及笄之年，等这副面具终于从匠人手里锻造出来时，已经是赵胜叔叔一周年的忌日了。
平原君死去的那一年，父亲跟她讲了一个“买珠还椟”的故事，问她，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
“说明世人重视外表，反而取舍不当。”公孙玲珑答。
父亲点头，又问：“如果现在有一颗明珠，我要防止它被盗贼窃取，你认为我应该把它放在珠翠宝盒之中，还是放在粗布口袋里？”
“自然是后者。”
父亲说：“我要你变成后者。”

第六章 玲珑面具（下）
荀夫子道：“公孙先生所中之毒名为多楠巢，多楠是一种燕子，生长于赵国边境，听说平原君府上有一制毒行家，取其巢穴精炼可得此毒。此毒阴寒，最伤女体，一开始风行于宫廷，中毒者的面部长出肿包和血丝，可怖如魔鬼。”
肿包消去后会在脸上形成斑点状的疤痕，所以公孙玲珑总会在脸上盖一层厚到夸张的脂粉。
“此毒最阴狠之处，就是深入经络侵害内脏。症状初现时，毒深六成，症状发作时，毒深八成，症状完全显现时，毒已深入骨髓，再也无药可救，无人可医。此后每逢月事，都会承受经络颠倒一般的痛苦。”
当十五岁的公孙玲珑拿到赵胜叔叔的礼物，她已经不再是面具上的玲珑相貌。当然，她也不再是闺阁之中的小丫头，而是言辞刁钻，以诡辩之道驳倒万千名士的名家传人。
“虽说毒与药相生相克，有毒药必有解药，但是毒素侵入过深，就算用了解药，也只是暂缓痛苦，还会留下诸多后症……”
门外儒家弟子报说，公孙先生的车夫来接她了。公孙玲珑听到后，说：“让他进来吧。”
车夫还未来及对公孙玲珑受伤的事表达任何看法，就听到公孙玲珑说：“今天的雌粟呢？”
车夫瞟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公孙玲珑接过，倒出一粒药丸。
荀夫子抬眼看了看那药丸：“如此剂量，每日一粒。唉……这与毒又有什么两样呢？”
公孙玲珑饮水吞药的时候，见张良一直看着自己，那样斯文的脸配上他蹙眉的神情，真是俊逸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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