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部里头炭炉俱熄，工部又门堂朝西，早晨未免有一丝清寒余留。但只要出门瞧瞧，便能见北京城早是春光明媚，毫无冬日里昏云漠漠之景。厅堂中背阴处依旧薄寒，好在钟意不知是自何处寻来一只张鸣岐款铜炉，叫我备在工部衙署。这会儿燃了炭，将手熏压在左袖中慢慢温着，倒也舒适。】
【书吏传禀户部离中堂至，稍有诧异，将还散着一丝暖意的黄铜手炉捞起搁在了桌案上。抬眼时正对来人，笑道】
：回回都是我登门，你许久不来工部，上回恂王便嫌弃我这处待客茶水不美了。
【不过到底无处取得山水，怎以配得佳茗。听差奉上的是撇过第一道沫饽的茶水，先温手也使得。思忖余容披风上落了露水，大抵不是自对门而来。】
：这是打西千步廊来？

【天色昏沉，裹挟着未退的料峭寒意，全不见明媚春光，就连杨柳新芽，也恨不得缩回灰色的叶苞中。几枚铜钱捂出了体温，触指倒比冰凉的手温度高一些。踏入工部值房，垂袖落下那铜钱在桌上，方才接了茶来暖手，扬了扬下巴。】
：茶钱。
【这一来回，倒使我无由记起与他在工部的重逢，部里的茶，何能比得上家中带来的好。借来一缕温度，僵直的手指也恢复两分灵活。】
：打外头来的，你看看这几枚铜钱。

-
【宝泉局的差事在他手下时日也不短，是以铜钱在桌案面上静静躺着时，便昭示了这次的事儿小不了。远看那铜板倒还有模有样，绍贞通宝四字亦是清晰。可真正拿到手里，分量第一个就是不对的了，细细以指腹摩挲钱面，光亮之处实则颇为粗砺，是实实在在的假通宝。】
：这铜钱是打哪儿来的？我瞅着绝不是工部与户部鼓铸的。
【倒也不知道是何处的人仿造或者作伪，又或是哪里的铸局偷工减料，做出了这样的仿品来。能流通到京城里头，着实值得深究——但我身在工部，并不常听闻此类消息，头一次见这样的小钱，翻覆看了几次，又向余容道】
：你看这铜板硬而脆，稍不留神是要把人手都给割伤的。

【打哪儿来的，自然是市井流通的。论理只有工部与户部辖下的铸币局有资格鼓铸铜币，如今这些不合格的铜钱，要推起责任来，还是工部与户部的不是。】
：大理寺前几天有一起财务官司，涉及的铜币皆如此类，这里，可是首善之都，天子脚下。
【可不是要割了手，方才一个没注意，指腹便留下一道白痕，幸得未曾当真用力，免去血光之灾。】
：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如今我们自个儿发现了到还好说，等到都察院的窥得端倪——

-
【听得将离所言，知晓这小钱是大理寺查案查出来的，不免警醒。将那钱在手里翻来覆去瞧了几遍，迎光方发现一面仅余淡淡自己。凡大清之通宝铸造，总在正面施阳刻年号通宝，背面则表明铸局来历。先前以为是何处市井作坊伪造，如此一看，竟然来源是正经铸局。】
：磨损的字样......瞧着似乎是宝黔局。
【虽然正面四字清晰，然背后磨损如此严重，显然不可能是天然使之。面色一凝，大抵是能推断出如此刻意的行径，必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罪责。】
：这事儿可稀奇了，官铸局如何能做出这种根本不能用的钱。这都流通到京城，贵州巡抚又允许铸局如此？

【宝黔局？云贵多铜，素来也是铸币局的大宗，可不管怎么说，隔着那崇山高原，那里的小钱都能流到京城来，可见的云贵一带的铜币，已经成了什么不敢深思的样子。】
：这钱能用。
【轻叹一口气，若非如此，谁会千里迢迢的带着一堆不能用又沉重的钱币，送到京城来呢。】
：这本就是在交易过程中使用的钱币，若非落地碎了几枚，找补什么你是我非，也闹不到大理寺去。

-
【未曾接触过这类铜币，听闻能用不免惊诧，如鲠在喉，难发一言。也是我出身京城，为免麻烦又时常光顾些老字号，何处能遇到此等钱币？一个不留神没拿稳，便见那小钱滚落地面，清脆地叮铃一声，与纯铜配铅的通宝声响更是相去甚远了。】
：凡私铸铜钱者，绞监候匠人。知情买使者各减一等。知而不首者，杖一百。十千以上，更是斩候。
【这私铸之罪已算诈伪，大清律例从来是从重而罚。但为利益而铤而走险者，屡禁不绝。此次既然是大理寺出面给出的准话，不可能不查。大约铸造的匠人也不知道，这钱恰恰是这么巧地流到了京城，还引发了官司一桩吧。】
：既然能流通到千里之外，数目是必然是不小。难道云贵之地的市井作坊有如此本事？

【发现的罪责固然不轻，可是听传来的意思，这样上不了台面的铜币，流通起来竟也是毫无妨碍，可见的写着清楚明白的钱法，在百姓心中，早就成了一纸空文。本不该如此，这样劣质的铜币，即便是不懂行的人一眼看去，也知晓是假的。既然还要用，那就是不得不用。】
：比起好奇云贵作坊的手艺，我更好奇，千里之外的小钱都能出现在京城，那么京城，到底有多少小钱。
【这个数目，必定不会是一个听起来让人很舒服的数目。直觉和经验，都这样告诉我。】

-
【他这么一说，头顶莫名就是一麻，似乎躺在地上沾惹了尘埃的小钱，背后有千千万万的联系。伏身将那小钱捡起来吹了吹灰尘，抽了手巾包起来扔回桌上，不再看它，否则该心悸了。】
：说得我都有些怕了。
【知法犯法，不过是仰仗着法不责众，知晓没法将这千千万万的人尽数抓起来论罪。更多的平头百姓，也是看着旁人用，跟着大胆用了。叫他们说说大清律例，怕是一问三不知的。】
：这事儿追本溯源，在京城大概是查不清了。你这回又要出公差去？
【倒是一年忙过一年，不由得在心里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看他这仿佛烧了手一样的反应，方才有些郁卒的心情也莫名其妙的好了些许。伸手取回那几枚铜币收好，也不能贸然就此上疏，稳妥起见，还要再深入调查一二。】
：虽说在京城查不清，总还要先在京城查了，才好有借口去地方。
【不过倘若当真如我所想，这一趟公差出去，回来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轻叹一口气，抬手将茶饮尽，起身】
：我先去查，倘有了收获，出去这一趟，有我还能跑了你么？且等着吧。
【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