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打我们身前过，“哗”一声撞上桥头，浑不怕粉身碎骨、四分五裂，如此往复数十次，将夏夜的风与露饱飨。我这才抬头望月，今夜的月圆过十五，它扯一片薄云，问我：你在想什么。）
（有一点想母亲，于是将月当成她。）
（我喝多了，侧着脸，迎着风，半臂挂在桥槛，认真仔细地想了想身边这个人是谁。好的，石重山，石叔，石将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我把月亮看完了，没有善变的嫦娥蹦出来冲我笑。最后明知故问）
峥叔，你从前跟我爹待在一块的时候，都聊些什么啊？
（——其实我确实挺好奇的，一直没问。）

聊什么？
起初是男孩子你捣我一下、我拎你一把，渐次多了远方和传说中的英雄故事，间或出现他哥哥安静的影子。后来定北剑划出一道天堑，赵惟钧后脑勺冲着我，眉眼生硬得能挂油瓶——再后来他又肯赏脸说话了，漫无边际的风月、红尘，枢密院垒成山的案牍，以及泰山脚下的故人。但我并不打算对赵绥说这个，圆月良夜煞风景，有死鬼会从坟头跳出来打我。
于是余下的选项是卫王自个儿，有冤申冤，有仇报仇。
“说吃的。”思忖片刻，很是可靠地给出答案，“他那些怪癖，还霸道，比如白鱼偏要泼半盆辣子，少一分一毫都嫌不够味儿，拒绝付账，我猜就是抠——虎毒不食子，他没这么虐待你吧？”

峥叔，这你就错怪我阿爹了，他在你面前，还是太收敛了（我语重心长、谆谆善诱、指点江山）你不知道，我爹在府里吃鱼，往往要放一整盆辣椒，上一回我和赵缙还劝庖厨老伯，少放一点儿吧！可他偏不听，差点跟我们大打出手，赵缙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说少放一点，就要遭到卫王殿下的毒打。
（我乱讲的，我爹哪会打人呢？但是醉里说了什么话？绥绥不知道，绥绥没有。）
嗯，我爹没让我付过账，也没灌我吃过辣椒，他是个好父亲。
（自顾自点了点头后，我又产生了疑惑）
那不能啊，从前我阿娘查账，银钱都花哪儿去了呢？

好个卫王，公然鱼肉乡里，就该接受生活的毒打。
“原来这叫破财消灾，解囊弥辣。你们也是惯着他，要我说，下回放一株辣椒，便送他一条苦瓜，清热去火，教他心静自然凉。”
扶了扶脑袋，赵绥是个爽快小姑娘，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我在说什么？不知道，但好像听起来很有道理。我踹赵惟钧的屁股，一向也很有道理。
“人生啊，四大快事，最费银子。吃喝不付账，赌他不沾，难不成是寡人有疾？”
汴水悠悠淌过，月亮的倒影里映出人的轮廓，后知后觉旁边到底是个女孩儿，赶忙订正：
“不会，他哥随随便便一养一打，这家伙才有你们姐弟俩，一看就是洁身自好正人君子。就算有疾，也——”
一摆手，斩钉截铁，“也不能是跟女人！”

好主意，佩服！
（我当即一抱拳，酒盅就在我这慷慨的一拳里掉进了汴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峥叔说得好有道理，想必浸淫此道，合该由他煞有介事地劝上一劝，苦瓜好，莲子芯也不错，就是取出来有点费指甲，剥开来，只要绿油油的那一点嫩芽，剩下的莲子肉，就可以拿去喂大白猫啦。）
（他话音还没落下来，犹微尘未落定，而我，立马发出豹笑）害！他不行！
（啊，这话歧义有点严重，我赶紧收回覆水，以免将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老父亲越描越黑，呵呵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不能够，他晚上就指着我跟赵缙的话本儿过活呢，挑灯夜读，勤奋如斯，连状元郎都赶不上他，哪有空呢是不是。

手一抖，我这酒碗也险些喂了龙王，幸而眼疾手快抄起，只在石栏上嗑了个边。赵惟钧看话本，就好比杨乔留长髯、殷声不讲价、赵惟川耍大锤，再想象不到的事。
“他都看些什么？”眯眼微微晃头，脑海里浮现出钢铁男儿挑灯夜战的模样，“平戎事、荡寇志，还是西域异事书、卫公踏天山，总不会……”
汴水东流滔滔不绝，将我这思绪一顺捎到天边，“总不会喜欢《宿敌论》吧。”

？您怎么知道？？
（我孤陋寡闻了，原来这位大将军最擅不是舞刀弄枪，而是读心鸭。《宿敌论》也看，《竹马行》也没有落下（虽则我喝大了，不知是他看的还是我和赵缙看的），峥叔何故一猜一个准儿？）
还不止呢！但我一时半会儿数不完，只记得他查岗，没收的话本儿三日三夜都不还，有时候等到手一看，页脚都被翻烂啦。
（我捕捉到他话里的“总不会”，一时又心生疑惑）
听您口气，像是觉得这本不好看啊？

那一刻，我切切实实感觉到卫王一家人的深不可测，也仿佛领悟到皇城司查封不完的地下小本去向何处。
“不不不，岂敢岂敢——不不，我是说，有所听闻，没看过。”
连连摆手以示清白，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没读完，卡在主人公上炕，便丢盔弃甲而逃。这哪是宿敌，分明两个妖孽，盘丝洞出来的那种。
……还挺会玩的，作者大约没少风流。
“没想到还是家学渊源。”掂掂酒坛子抛给她，一边祸水东引，打探军情，“那你平时，页脚翻最多的是哪本啊？”

（峥叔想套话，没门儿！）
哈，您说笑啦！把书翻烂一向轮不到我，我惜书（话锋一转，今天谁也别想跑）可赵缙！他就不惜书！他最近翻得最勤那本，当属《铁头葫芦娃》，还夸说作者身经百战，剃度写得跟真的似的。
（插旗插得好，年年杀青胜……我及时打住，笑容真诚。）
叔，您看起来对这些真挺感兴趣的，想必平日里也没少看。我一定从我爹书房里，把书都给您劫出来，一本不落。
（一掌横在他面前，示意他先不要回绝，也不要感谢，更不要声张，我先溜了。）
我现在就去，等我好消息。

不待我洗刷清白，赵绥身子一转，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这寡人有疾、寡人好话本的名声，怕是要坐下了，只不知卫王府的书房，如今可覆尘埃。我得追她去，叮嘱一声书偷偷寄给我就好，别误送到赵阿燕跟前，叫他嘲笑。
你瞧，这人世间想要快活，也很简单。
滔滔河水，留不住浮名利禄。不如此夜一杯酒，一卷说不得的书，对月对影痛快，一醉方休。
我亦将那酒碗一抛，没入沉夜，寻赵绥去了。瓷碗轻快坠入汴水，水中映月丝毫未碎，再安宁不过，再完满不过。
孤舟泛湖水，月色如寒玉。
白云忽满衣，清风时濯足。
不知人间世，因唱沧浪曲。
归卧读书窗，蟪蛄啼草绿。
——这夜风也悄，萤也笑，月是中元月，酒是中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