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拢春，有零落的杏花花瓣顺着水流而下，在岸边的石缝里，密密的簇成一团。正筵上热闹无比的喧嚣，经茂林修竹筛过，就只有细碎的笑声，还不及清凌凌的水声来的清晰。】
【有一幅裙裾在深浅浓淡的翠色里划过，隐约记得，六娘今日，仿佛就是同色的衣裳。不必遣澄怀去看，人影自现。】
：六娘，寻景来还是寻人来？

（我今日见过许多人。香风惹得胡蝶舞，春风得意的探花郎——休沉醉！对上我裴家阿兄昔时风仪，要望其项背。）
（我今日也见过许多副面孔。前倨后恭，时阴时蔼，众人喝彩他便彩，无人应和他亦嘲。）
（我也在席中与陌生的世家郎君笑和，逃开时又于桥头邂逅边漠的武举人——对于塞外风光，我原是叶公好龙……）
（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累了，可又不甘心。这或许是最后一场我能亲眼见证的盛唐人间，天地太阔，偏往狭处去，我是为谁？要他们亲口说！）
谁也不寻，看你肯不肯来。
（声送去，人还掩在竹间。林雨晚来潮太浓，裙角湿露重。我唤，）
阿兄呀。大伯烧的梨，火候如何？

【青石太凉，犹存着春日里恋恋未散的一点寒意，提神的很，可却没有人来。要任清明被喧阗的鼓乐淹没，酒酣耳热时才好做一场青云直上的南柯梦。】
：自然不肯，怕湿了靴。
【阿耶的两鞭或许已在府中传了个遍，我迎来太多问候，又对上无数含义不明的目光。可那有什么呢，天下无二裴，何况神都的裴府，这本是他该有的权利，是天地赋予的。】
：问我作何？那梨最后，不都进了你的肚子？

好个不肯湿靴。
（裴大的话总能惹我即刻反讥的欲望，而来日苦短，却恨它太久，使我生厌！既不求他，何不直言？）
却舍不得错过，便眼睁睁看我替你蹚这浑水一趟，涉水才想叫住我。
（轻扇竹叶，怪笑）
长者赐，便要食么？那梨子闻着香甜，看着香甜，听着香甜，我便吃得着么？逢人问起梨子，赞一句烧梨多汁，彼此便晓得梨究竟滋味么？
（三问出口，郁气凝作林间白雾，我将竹叶含唇边，轻轻）
大兄，你也俗气了。

【我想在河边寻个清净，矛盾的是，这朱衣过于显眼，掩映在翠色中，写了满满一篇欲拒还迎。偏生迎来的还是百般挑剔却又懒得招惹的六娘子。】
：你总是很难说话，裴六娘。那浑水是你要趟的，如今倒怪我不应该成全了你？
【长者赐，不敢辞，收下来吃不吃还不是看自个儿肯不肯张嘴。甩了甩浅绯的衣袖，状似无奈的摊开手。】
：我本就是个再俗气不过的俗人。就譬如，我不爱吃梨，那梨子如何，与我何关？

（大伯的良苦用心正是那枚我末了也没能衔住皮肉吮净汁水的梨子。幼稚是什么？是明明看透仍不肯就范。它绝非作壁上观、不懂装懂，抑或坐井观天。所以他们看我幼稚，以为我可怜，我实在无意置喙。）
（可他们要懂得敬畏，懂得珍惜。）
是你成全我。（点点头，从竹边绕出）于是“与你何关”这样的话，你便敢讲得？
（旋身以对，）
可我以为俗人知世故。更知同僚眼中，裴公唯有三女——（缓道，）仪、尔、书。
（好嗤，）
我要不要也讲一句，人情难偿，血脉难断，与我何干？

你是说过无数遍。可我也讲过无数回。
（当一个人须得强撑才能求个结果，那时那刻她决察觉不到多么狼狈。是一切都最饱满的弓张，才换来一刹弦响。）
我也会怕。
（笑开，轻轻摇头）
可你不肯听。
（越锋利的刀越在抖。我怕没人记得我是裴家的女儿，我怕裴家没人记得因为我他们不必亲历生别离，我怕我孤孤单单一辈子，可谁也不觉得亏欠。）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你给我讲那么多个放心，因为你才是最放心的那个——轻轻松松就换来亲妹自由，轻轻松松就要我不记怨——可谁还会来记我的情？
（抬面，）
阿兄，你要不要记我的情？

【她在怕什么呢？怕得不到裴氏的支持么，我分明已经给过承诺。怕大明宫未知叵测的前程么，那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以我菲薄的见识，实在解不得这畏惧从何而来，毕竟，如今的我，从不知怕为何物。微微蹙眉】
：六娘，我不懂你的怕，若是你当真愿意讲，我亦愿意听一听。
【我固然不愿将知尔送去那有进无出的地方，可也没修出视其他姐妹如无物的铁石心肠——】
：这难道不是你我各取所需？我从来做不出逼迫族妹的丧心病狂。
：若你必定要我记下这个情才能稍缓畏惧，那么我记下了。

说给你，再换来你又一番道貌岸然的指点，称我不过自卑才会杞人忧天？
（可笑的假设自齿间一一碾过，仿佛看到那再真实不过的场景：他兀自挺立，流露悲悯，一如眼下！而我拼凑几成，故作镇定，连应声都喏喏……）
（如不必问，自无需答。如不教闻，自无从受辱。）
各取所需、丧心病狂，各取所需、丧心病狂——
（喃喃数声，蓦地笑出）
好啊，你记，我也告诉你我怕什么——
（抬手，猛挥一掌，鞭他面去——当如大伯那记鞭子呀！）
我怕你记不住我的情！你们，裴家记不牢我的情！
（我打的就是裴鸣口中这一代最深的期望，就因这期望他看我如同蝼蚁痴谈，就因这笃信他们人人视我怜悯……）
（焉敢，怜悯，我？）

【她怎的落下这样偏隘的心思，裴行致就算在外头几要被传成能止小儿夜啼的邪魔，也从未对家里人，动过一丝半点的机心谋算。眉心折痕愈深】
：六娘，你别进宫去了，性子过激，在大明宫，是待不住的。
【这一掌电光火石之间，从力道里便知她积下何等深厚的怨气。可任是我将所有的记忆翻遍，我何曾对不起她？裴家又何曾对不起她？】
：痛快了？解气了？你这是欲我记恩情还是记怨情？
【抬手指向身边澄澈的一汪水，目光里依旧不带风雨。】
：六娘，你看看，从头到脚，裴家何处对不起你？又何时要你记过情？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你也不过如此了。”“待不住的。”……他们怎么总有那么多不负责任的伤人话好说？）
痛快？哪一个裴家人见了我不会规劝几句，我怎么痛快！你要我不记怨？前一刻口口声声各取所需，眼下便成对得起了？情分在你眼里就是交易，那它不值一文。
（也学他口吻，掷笑）
阿兄，别当官了，你这样糊涂，活不长的。
（他太瘦，而我太满。他绝不能是我的敌人，裴家，也不配。）
（这一刻，我选择了：自我放逐。）
您且顾影自怜，不多陪了。

【我竟忍不住要笑出来，追根究底，是谁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我以为你听说过，裴行致睚眦必报，手段狠辣。若不仗着你姓裴的情分，这一掌何以为报？
【体念她来路莫名的怨气，虽非有意却终归替下知尔的恩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宽容的时候，却纵得她这样肆无忌惮起来。】
：我真心把你当妹妹，从来不曾算计过你，如果这句话不相信，那么，你记着另一句——
：裴知绛，我就是故意要你替下知尔，我的亲妹妹，去那个吃人的地方。因为我舍不得她去受苦，却不在乎你。
【端端正正的向她行了谢礼，敛去随和的姿态，依旧是拒人千里的裴刑部。】
：如你所愿。
【转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