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这套茶盏尚且是新的，上头雕了合欢花的纹，晕了浅的水红色，像极了我梦里手掌心一团流动的腥气颜色，我在梦里想要洗净它，却是越洗血口破的越大，它里头的红色发着光，像是要吃了人一般
也像这个茶盏
啪————
我手一松，它落在地上，表演了一出瓷花透日
“扫了吧，留着做什么呢”
一句话毕，便是女史上前整理这一摊，上头还有茶叶，还有热水汽，滚了几粒珠子在尖尖儿处，同窗投来的光混一道，也不知说着什么话
“脏啊”
“真碍眼”
自然不止这一碎茶盏而已

极年幼时，在广陵乡船上，我总摇摇晃晃地做梦。疼爱我的爹娘啦，前门街铺子里贵价的胭脂啦，将来安逸的日子啦。很多，但没有去往京城这一样。
现在想来辛苦却不后悔。汴京这座城教会我太多东西，远比水光潋滟的一桨浮生要值得。
“这是怎么了？”
譬如你想批评指点四周风景，首先要爬上屋顶。
“一盏茶而已，不值得你如此上火。”

姜氏于我来说是一团火，一团属于一家之主操纵的鬼火
她不似王氏的玉兰模样端庄，却也不似传闻中的惑骨，她像极了一个妖娆姿的臣子，只对殿下这个君俯首；我想，许是李氏动不了主母斗不过姜氏，便傻了一头脑来我这儿碰个头破血流来，果然会使得他不喜
那类眼睛也用不上的人，也许挖掉就好了，还能泡酒喝
“我遇李氏了”
我不介意将事儿与她听，这个府里，也只有李氏看不清，现下她才是独自一人的景儿，一朵娇花与一丛的比，很快就被雨打风吹没了人形的
何况还是没脑子的娇花

当人们热切期待着一件好东西到来，会因为这种热切，发现它来得既滞缓又困苦，还会在明亮美丽的外壳中藏匿附带庞杂琐碎的麻烦，与一切预想中没有顾及到的现实的灰尘。
正如李氏的孩子将使她成为一个活靶子。
那么魏伏鸾呢？她想要的是什么？我竟热血重燃地好奇起来。
“你也……”
话头适时掐断，如烈日下一片无叶而生的神秘的影，却又足够诱人乘凉。
“她可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竟能让你这般气恼。”

魏雪风一向对未知的挑战很感兴趣，我想是以往道琴卸去了我的獠牙，让我不用顾虑那些争奇斗艳的妖魔爪，可如今的楚王府，硬生生翻出了它，又重新为我安上了，那尖利的锋直指的第一口，要的是李氏的心肝儿血珠子。是甜的，还是腥咸的呀？
“姜姊姊觉得————”
我继续拿着这一套茶盏的另一件，歪着脑袋看它离地的距有多远，笑意愈发的明显起来，像是看见春日的桃夭，绽在了枝头
啪，又是一个
我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示意横笛上茶招呼，此时屋里突然只有我与姜氏二人，我放松的吸了口气，是雾中露水，有些甘芳
“她能说出什么中听的话来呀”

白红糅错的细碎渣滓如沧海一叶舟，颠簸沉浮，湮灭于洪荒浪潮里。我们听见它炸裂的声响，品味它潜藏的愤怒，也保守它隐忍的秘密。
一切皆是不可说。
蛰伏，蛰伏。在广陵猎乌鹊灰兔时，祖父常这样教诲我。那时我是个懵懂的野孩子，野的是规矩礼节；如今仍旧是，野的是思想心灵。于是总看曾经的自身像个自缚双目的傻子——这说明我渐渐变得聪明了，是一件好事。
“从前三足鼎立，鲜有人提及辽东尚有燕国，其实及蜀灭，燕竟尚未亡。”
而魏伏鸾——她的眼睛同白昼亮灼灼天光重叠的瞬间，却没有黯然失色，反倒像夕阳余晖间飞舞的夜光萤囊，美丽却不驯。
她好像她的名，像我坎坷琢磨的轨迹，像终将渔翁得利的人。
“魏与吴若能早成合纵之势，未尝不可共享胜局。”
执茶一笑。
“而不会说话的人如果自己不懂得闭嘴，我们也须顾念殿下的体面，帮帮她。”

痕迹没有完全去除干净，微乎其微的瓷小片儿贴着地，地会不会痒痒的，想将其脑门儿上射去一箭，就像瞄准了林中慌乱无措的鹿，就对准了那双水盈盈翻着惊恐波的眸子，咻一下————
这一定很有趣叭
青鸾入梦，是伏于深林的，它跪坐在天神的脚边，依旧俯瞰着人间的低级游戏，天神的衣掩住的是青鸾未曾伸出的利爪，挂着钩，时刻想着剜了哪块骨髓，用来献祭它的天神
“有点意思，还算不晚”
我端起了新的茶盏，温热的壁顺着指尖一点逆流向上，缓缓的往心头汇去，激起所有的，关乎于猎人的心态；即便有黄雀，我的目标也是那微弱的蝉，更不会使自己成雀鸟口中食的螳螂
这是底气，也是适可而止，一击毙命后的功成身退
“能以最特别隆重，不被遗忘的方式闭上嘴...”
我持着五明主惯有的雅致礼，笑得欢
“是此人的荣幸”

在混迹这座城的日子里——确然只能用“混迹”这个词，我非常孤独的前行，看似认真实则潦草的，隐藏着本来面目的，除了刀尖直指处从未侧目任何地方，一心既定，万山难阻。
这种孤独意味着自由和发现。沙漠孤岛比大陆上毫无悬念的城池更激动人心。
但行久渴水，渴人迹，渴同伴。
“王氏虽不必除，却不得不防，若一棵树独自壮大，就会汲走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养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个好友，但一定是个好盟友。我的眼睛曾看错过许多，每一次错误都给予我致命的痛楚，因此到现在见什么都很分明，尤其不会看错人。
“所以，先除杂草。杂草这东西，野火烧不尽。你的心火可灭了？”

“王妃不过要的是长子”
我撩着茶碗盖去拨弄那茶叶，有一下没一下发出当啷的声响，有些像是引渡人低低吟唱的催魂曲；也在为李氏感到悲凉
这一处地方，没人希望她留下来，这是注定的，可惜她看不清
东京的夕阳出现，折射橙红的血液流动在每一处能照射到的位置，它借着美丽独特的名字来洗刷毒日头的光亮，染上的，是属于夕阳的烙印
我看着茶盏上的颜色，声调脆脆对她，带着女儿家娇宠惯的柔糯
“我要她入阿鼻”
“只不过不想有让我不开心的人出现在跟前，况且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抬了眸去，对上她恍若灿星的眼，一字一句，算是道了合作愉快
“她见不到春风了”

我们的瞳孔中映着彼此利落纯粹的倒影，还似豆蔻少年时。
讲起少年二字，总有连带的甜蜜和凄苦，又常因短促的无望，联想到满当当的一生。毕竟那时候的憧憬都太过热烈了，天不怕地不怕，扬言无惧受苦受难，要从蒙昧中解缚，甚而连怀缅自身的方式都妥帖书定。生命虽未完成，却幻想伟大的消亡。
烟花般绚丽。
但如今我们都不想壮烈的死去，只想长久的，耀武扬威的生存下去。
世事茫茫，光阴既限，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还有一盏茶，我们来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