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墨者 萧羽新 一九年夏
谈起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的哲学和思想文化，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必然是最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几千年的封建统治的历史长河里，它显得是那么的另类，另类到主流变成了另类被对比的黯淡无光。这是一道惊天的闪电，将亘古长夜照耀的如同白昼。
墨家，诸子百家中的王者，它曾是如此的辉煌，辉煌到让儒家胆颤，让法家惊心，孟子说：“杨朱（待浅谈道家时，试谈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韩非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可以说从墨翟创立墨家学派以来一直到秦汉以降，相比儒家，墨家丝毫不落下风。但很快，墨家就彻底就被雪藏被冷落，再不被推崇，被讨论，连被攻击都显得那么多余，仿佛从未存在，或者从未曾出现。直到两千年后，才有那么寥寥数人重新把它从尘埃中拾起，擦去堆积两千年的尘埃，放到太阳下一照，仍然是当年的黑墨，闪烁着黑色的神彩。

既然说起侠，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国漫《秦时明月》来，想起那个以天明、燕丹，高渐离为代表的墨家，但我觉得，《秦时明月》的编剧似乎对墨家的认识流于表面，竟然将朱家、田仲尤其是朱家划归了农家，而不是墨家。如果是对秦汉史有所了解的，会发现朱家通过夏侯婴说服刘邦赦免季布的事迹与当年墨子救宋是如何地同出一辙。无怪乎梁启超和胡适先生都主张将游侠划归在墨家学派之列。
当然朱家义救季布不能喧宾夺主，但墨子救宋，却是谈墨不可避开的典故，这个故事妇孺皆知，亦见于中学课文《公输》：
当时的能工巧匠公输盘（即鲁班），为楚惠王发明名为云梯的攻城器械，将用于接下来对宋国的侵略战争中。
墨子（即墨翟）听说这个事情后，亲自从鲁国出发，崎岖漫长的山路上留下了墨子坚实的脚步，脚上磨出了老茧，还受了伤，墨子只是将衣服扯下一块布做了个简单包扎，继续赶路，十天十夜，风餐露宿，赶到楚都郢。

得到了鲁班的接见后，鲁班问墨子：“先生不辞辛劳从鲁国来，有何指教。”墨子说：“北方有人侮辱了我，我希望您能帮我把他杀掉。”鲁班不悦，墨子接着说：“事情成了，我愿意献上十金相酬谢。”鲁班正义凌然地说：“我是讲道义的人，岂能因此事杀人。” 墨子站起来，做了两个揖。说：“我在北方听说先生做云梯帮助楚王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过错呢，楚国地广人稀，如今减少缺少的人口去争夺过剩的土地，为不智，宋国无罪而相攻，为不仁，懂得这个道理却不向楚王据理力争，为不忠，争论了而达不到目的，为不强，说为了道义不杀少量的人却去杀众多的人，为不明事理”。
鲁班被说的面红耳赤，只好推卸责任说攻打宋国是楚王的主意。墨子请鲁班为自己向楚惠王引见。
见到楚王后，墨子问：“有这么一个人，有豪华马车却要去偷邻居的破车子。有大鱼大肉却要去偷邻居的粗茶淡饭，大王觉得这是个怎样的一个人。”楚王说：“这个人一定是患了偷窃病。”墨子说：“现在楚国地大物博却攻打贫穷落后的宋国不正和这个患有偷窃病的人是一个症状吗？”楚王说：“虽然如此，可鲁班先生已经为寡人制造了云梯。”
于是墨子和鲁班解下腰带做城，用竹片当器械。原文说：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拒之。公输盘之攻械尽，而墨子之守圉有余。

鲁班愤愤地说：“虽然这样，我仍然有对付你的办法。”墨子说：“我知道你说的办法不就是现在杀了我，宋国就守不住了吗，可是我的学生禽滑釐（音：qín gǔlí）等三百人已经在宋城上严阵以待，正等着楚军前去送死呢。”
于是楚惠王终于放弃了攻打宋国的打算。 墨子从楚国归来，路过宋国，天降大雨，墨子希望到闾门去避雨，守门人却将他赶走了。
不论墨子的主张和观点如何，单以人品而言，何其伟大。真正做到了“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境界。其实这个事例最见墨子‘非攻’的思想主张，但是在这里主要谈及与墨家思想以外的东西，墨家的思想主张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文章《浅谈墨学》里再做探讨。其实类似于墨子救宋的故事，对于墨子本人并不是个特例，齐欲攻鲁，楚欲伐郑，墨子都有类似于救宋的不辞辛劳与不计得失。从守门人对他的态度，不难看出墨子于宋并无利益往来。本篇文章，我主要想谈谈墨者，其中最应该大写的墨者，就是墨家的创始人墨翟，但他神秘的亦如墨学本身，司马迁的《史记》都不曾留下墨子的传记，它仅仅在《史记~孟子荀卿传》中留下二十四个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墨子，连出生时期与出生地点都不得轻易而知，有人说他是鲁国人，有人说他是宋国人，甚至有人说他不是华夏族人而是印度人或是阿拉伯人，出生年岁据梁启超和胡适等人的考究，当是孔子死后的十余年，寿命近百岁，有兴趣者可参看梁启超先生文章《墨子年代考》。

墨子跟其他诸子百家（道家除外）一样，周游列国，希望实现他的政治主张，但他求职态度并不低微，求职意图并不强烈。他对为政者的态度并不友好，不友好的程度也许仅次于儒家的孟子。墨子说：“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据载，墨子曾献书楚惠王，楚惠王虽然答应任用墨子为官，但并没有采纳墨子的主张，墨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越王也同样愿意拿出五百里的土地封赏墨子，但得知同样不能一展抱负与主张，墨子仍然不留恋任何名利，再度扬长而去。所以《史记》载墨子曾担任宋国大夫，恐怕不足为信，宋国会接受墨家的主张吗？如果不曾接受，墨子会甘受其赏，愿处其朝吗？也许有人会说，墨子也逃不过王境泽的“真香”定律，那恐怕是太低估这位“知行合一”的哲人了，《公孟》就记载墨子曾告诫告子的言语“今子口言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所以，也正是如此，墨子的思想是实践的思想，墨子的主张是行动的主张。正是如此，彪炳‘非攻’的墨子救宋援鲁义郑，其境界与空谈弥兵者实在是相去霄壤。因此，不少学者认为，终其一生，墨子都是一介布衣，所以他的立场是如此地近民，以至于被冠以平民思想家的头衔。毛泽东就曾高度肯定了墨子说：“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是古代辩证唯物论大家。”（注意：这位被毛泽东认为是唯物论的墨子却是宣扬鬼神存在的，在下篇文章中，会粗浅介绍下墨子“天志”“明鬼”的思想）
与求职的其他百家诸子还有一个不同，那就是出行方式，其他人怎么着也是一辆马车或是一辆牛车代步，但墨子，永远是那么朴素如墨，一双草鞋，甚至经常是赤脚丈量着土地。在战国时期，在黄沙中，在暮色里，如果走着一群破衣烂衫但眼神坚定异常的面容憔悴但并不枯槁的人，也许他们就是一群真正的墨者，虽然它们看上去是那么地如同‘丐帮’。庄子记载当时的墨者说他们“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孟子记载当时的墨者说他们“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墨者形如丐帮弟子，其实墨子本身何尝不是一副丐帮帮主的打扮呢？（ps:忽然恶趣味想到，如果《秦时明月》动漫里的高渐离，雪女，端木蓉等是一副叫花子打扮，大概是种什么感觉。）

正如前面所见，墨子是一位巧匠中的巧匠，其木匠手艺比之于现在奉为木匠鼻祖的鲁班也不遑相让。比如风筝普遍认为是墨子的发明，《韩非子》记载说：“以木为鸢，飞三日不集。”而墨子的科学科技成就远非仅仅停留在木匠方面。可以说墨子是中国少有的科学家，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在力学，十进制算法，杠杆原理，光线直射，光影关系，小孔成像，点线面体圆概念等众多领域都相当有造诣的科学家，当然因为本人功底粗浅，《墨经》又生涩艰深，难以一窥其奥妙，但里面涉及的科学见识，已经无愧于墨子“科圣”（或张衡亦谓科圣）的称号了。无怪乎，2016年在酒泉发送的中国首颗量子通信卫星命名为“墨子号”，正是纪念这位最早提出光线直线传播，并进行了小孔成像实验的中国早期物理光学的先驱墨子。杨向奎老先生曾经高度评价了墨子的《墨经》：“一部墨经无论在自然科学哪一方面，都超过了整个希腊，至少等于整个希腊。”
其实除了自然科学，墨子还是中国已知的第一位逻辑学家，墨子以及其弟子编写的《墨经》完全可以比肩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逻辑学和古印度的因明逻辑学。所有一般来说，著名诡辩“白马黑马”的名家的公孙龙、惠施等人也可看作是墨家学派的分支。可惜在漫长的中国长河里，虽然有过晋朝的鲁胜做过的《墨辨注》（今仅余序），直到近代，孙诒让、梁启超、章炳麟、章士钊、谭戒甫等人才开始重新对墨辨逻辑进行审视和发展。 墨子是一位真正的巨匠，可惜两千年以来，发明创造被看做奇技淫巧，难有发光发热的土壤，于是，余秋雨在《黑色光亮》一文中说：“墨子，墨家，黑色的珍宝，黑色的光亮，中国亏待了你们，因此历史也亏待了中国。”

既然前文已经说到了墨家巨子（也叫钜子），那么就说说墨家的体制以及墨家的一些代表人物吧。其实在国漫《秦时明月》中所谓江湖派别极浓的什么纵横鬼谷，墨家，罗网，农家，阴阳家，道家。分明是金庸梁羽生式的武侠门派，其实诸子百家中仅有一家有此特点，那就是墨家。其他的学派，则多类似于学校或是公务员考试培训班。墨家则是带着强烈的宗教气息的半军事化的学派。甚至极端点说它就是个道德底线极高的“黑社会”。
为什么说墨家是“黑社会”呢？首先体现在巨子的无上权利上，巨子，是天下墨者的领导，有人说墨翟以及墨翟的大弟子禽滑釐都曾担任过墨家巨子，不过历史上记载过的墨家巨子，只有孟胜，田襄子，腹䵍（音：tūn）。正是因为墨家政治主张“尚同”（下篇文章试谈），所以墨家的领导人权利非常大。淮南子记载“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当然除了墨子无上的权利，也有为墨子道义所感所信仰的成分在。墨家有自己的军队，有自己的武器，当然墨家的武器是为了止战非攻，有自己的赏罚制度，这个被命名为“天志”（下篇文章试谈）的赏罚制度甚至于凌驾于国家的赏罚制度之上。“大义灭亲”的典故就出自墨家一位叫做腹䵍的巨子身上：
腹䵍的儿子杀了人，秦惠王得知了此事后跟腹䵍说：“老先生，您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听说您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已经命令官员赦免了你的儿子。”结果腹䵍却说：“按照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虽然大王赦免了我儿子，但他同样触犯了墨家家法，作为墨家当家人，我必须实行墨家法令。”于是腹䵍处死了自己的独子。

虽然这个故事一直被两千年来所称颂，但难道不同样让人后背发凉吗？独立于国家机构之外，墨家有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和军事力量。并且这套赏罚制度，有合理的监管制度和流程手续吗，这是统治者可以允许的吗？所以墨家的消亡除了秦朝的焚书坑儒以及汉代以后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制度有关外，他自身这种为统治者忌惮的制度恐怕也是一方面，当然还有墨家思想的局限性和矛盾性，比如墨子“非命观”以及“天志”“明鬼”的矛盾性。都是构成墨家最终一蹶不振的原因。
当然必须要说的是虽然墨家可以说是当时的“黑社会”，但不可否定的是墨家这个“黑社会”的宗旨却是那样的高风亮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它为中国的劳动底层输送了价值观和血液，“仗义每多屠狗辈”，正是墨家这种兼爱天下，任侠仗义的最好传承。

其实墨家还是“重义轻生”、“忠勇血性”的倡导者。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再说一段战国版的“田横五百士”:
墨家巨子孟胜是楚国贵族阳城君的座上宾，曾经答应帮助阳城君防守一块领地，阳城君将一块叫璜的玉器分为两半，孟胜答应只有两半璜重归一起才会将领地交出。 不想楚悼王去世后，阳城君因为射吴起的尸体射中楚悼王的尸体，成为罪连三族的七十家贵族之一（吴起变法触犯贵族权益，楚悼王死后，吴起知道自己难逃贵族之手，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仇恨吴起的贵族将吴起射杀，却有不少箭矢射中的楚悼王，因为牵连七十家贵族）。楚肃王继位后要收回畏罪潜逃的阳城君的封地。
但孟胜认为君子一诺千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土地无法守护，只有一死表明心迹，孟胜的学生徐弱劝说他：“巨子一死如果能够对得起阳城君之托，那么可以去死，可是现在不过是白白一死，还有可能使得墨家的传承就此断绝，不是因小失大吗？”孟胜说：“墨者重义，如果我重生轻义，还有谁会相信墨家的主张呢，我死后，你们找到宋国的宋襄子，他是天底下大贤之人，让他继任为墨家巨子。”徐弱说：“那么，让学生为巨子开路。”说罢先孟胜一步横剑自杀，接着孟胜派遣两个学生去寻访宋襄子，然后自己也自杀而死。孟胜死后，跟随孟胜一起死的墨者就达到八十三人，那两位学生找寻到宋襄子后，打算跟随孟胜一起去死，宋襄子说：“我现在已经是墨家的巨子，命令你们不可以去死。”但是孟胜的那两位学生不听，自杀而死。
这个故事像极了百十年后的田横五百士的典故，虽然我对他们的举动大感是愕然，但是也不敢不像孟子所说的“闻而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