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过三日，将将化尽，只除却犄角旮旯的阴影里还藏着一点白。踏入正苑时，垂在檐下一根晶莹剔透的冰挂恰落下来，在冻硬了的地上，清脆极了。宫里的消息，必定瞒不过阿耶，但是此时他亦无力回天，尘埃落定了。】
：阿耶。
【这一声穿破七年的尘埃往事，他赴任晋州之时，我在这里膺托。及他回来已有数月，养病在先，礼聘在后，尚未听他将这七年的落下判语。我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最终，也不过平淡无奇的问一声。】
：昨夜风紧，可得安寝？

（宫中有消息时，我已阻拦不得。想了许久，竟精神起来。厚厚的窗纸之外，夜色深深，昏茫，苍白，天光大明。）
（我始终没有想清楚，行致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夜楚楚梦魇醒了，非要卿卿陪着她睡。是以此刻，只我一人坐在榻上。我尚在吃茶，他便进来，恭敬得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设想过许多种开头，是愤怒的质问还是洋洋自得，但唯独不是平常不过的昨夜可得安寝。）
大郎安寝否？
（我想问问看，他是如何想着安寝。但好像没有必要问。）

【我自然不得安寝。】
【窗外的风啸的那样尖利，如同举鞭落下时划破空气得意的鸣声。每一声都是恨，恨长信，恨自己，而痛到浑浑噩噩时，最清晰的念头，分明恨得是他。若没有八岁之前随他任上，一步一步丈量锦绣河山，若没有八岁之后敦敦教导，雕琢成公而忘私的模样。若当时他还在神都，若之后他赶回洛阳——】
【终究没有那么多的如若，所以，我站在这里，几乎以对抗者的姿态。】
：如今清平康泰，儿惜福，自然好眠。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一方几案。许是楚楚又拿了我的犀簪出来玩忘了收回，它横斜在案上，与邸报和一盏茶都格格不入。慢条斯理地，连音色也平平无奇）
好一个清平安泰。你心安吗？
（刚有二娘的时候我会想，是因为他是长子，我才如此用心，还是因为他本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后来觉得这二者并无冲突。一度我觉得功不唐捐，但现在，我竟觉得悚然。）
看着耶耶。你心安吗？
（这还是我熟悉的孩子吗？）

【脚下的一方青砖，仿佛生出了稀世珍奇的花，拖拽着视线，使我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亦决计不肯承认，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阿耶，您何必逼我呢。
【青砖清晰的纹理模糊了片刻，一点酸涩探出头角，又被飞快的压下，须臾之间转于清明。】
：耶耶，你何必逼我呢？
【压在颈上的重负消弭，终于抬头看向藏在光影里的，我敬之爱之的阿耶，他仿佛比记忆里更见老了。】
：我孜孜以求的，不就是心安么？

（我替他想好了实有苦衷的借口，但他并没有这样敷衍我。他看着我，目光澄澈坦然。我一瞬间恍惚觉得，是我错了。）
（不该搅弄风云，不该正襟危坐于深渊之外，不闻不问。）
（可我怎么会错呢！长子长孙，哪一个不该多经磨砺，哪一个，不该以族计命！）
心安？你的心安，便是这样得来的吗？！
（到底禁不起细想，细想更是气人。霍然站起，顺手抄起画缸中的卷子，一晃神已重重甩落在他肩上。一卷长书从中曲折，模样古怪，像那年关内大饥，交横并错的尸骸）
（我想，我从未对他真的动怒，除了这次。）

【画卷自肩头舒展，直到拖曳到承受不住的长度，轰然落下。垂眼去看，竟辨不出上头画的是什么春兰草素，踏雪寻梅。退一步避开脚下的狼藉，目光里绽开一点久违的笑意】
：耶耶到底在气什么？是气儿私自成全了六娘的念想，还是气六娘此去，会影响您的立场？
【我终于说出这样的话，问的是六娘，更像是问的自己，是不是为了投好长信，才对于我不管不顾，对于六娘入宫暴跳如雷。】
：是儿的心安，让耶耶不安了么？

逆子！
（满身血液似乎都向头上涌去，他的争辩，不，这算不得争辩，这不过是光明坦荡的叙述，刺眼的笑容就是最佳注解。脑子发昏，眼前像是转起了走马灯，一黑一白晃得很）
逆子，逆子……
（原先搁在香案上吓唬孩子的藤条也不知所踪，摸索了半圈，抄起顺在门边的牛角马鞭，指着行致的肩头）
跪下！
（他直直地立着，略微有些佝偻，但已高出我半尺去。年轻人穿绯色又显精神，俊秀昭彰，胜我当年）

【他如同被踩到了痛脚，焦灼的团团转，这不啻于一桶冷水劈头盖脸的泼下来，透心的凉。一提袍角，无声的跪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掩在袖袍中的手，下意识收紧。】
：儿如今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传袭自阿耶，若阿耶觉得儿忤逆，便怪昔年没教出孝顺样子。
【虽低人一等，却将腰背听的笔直，不肯向他示以半点弱势。我曾在心里无数次的替他开脱，是晋州方回，时间不及，是神都初至，立足不稳，如今终于信了，是长信不快，所以，我该受这一遭生死。】
：阿耶，没有教儿死在牢里，你是不是后悔了！

（一时险些站立不稳，闭目咬牙，静伫片刻，方才睁了眼睛，恰恰听得最后一句）
我只怕你这回没死在牢里，日后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话音未落，鞭梢带着风声恶狠狠地敲在他脊背上。以前有多骄傲，如今就有多失望。我以为他会明白——纵不在此时，也总会慢慢明白。他是我的孩子啊。可看来，他不仅不愿慢慢儿明白，更以为，他是我仕途的筹码）
（唰唰两声，又是贴肉的闷响。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一顿打有什么意义。细小而脆的噼啪一声响了，半截马鞭骨碌碌地滚在地上。也好，它救我。）
你便是这么看裴鸣的？你便是……这么看你父亲的？
（扔了剩下的半截棍儿，我弯下腰凑近他，声音却不可抑制地发颤。）

【鞭风响起，携着黑暗的窒息感卷土重来，这远远不及牢中刑鞭的力道，也缺了盐水的狐假虎威，却因为执鞭人的身份，更加刻骨铭心。】
：没有收尸的也好，以免祖宗觉我一把污黑的贼骨，不配折辱裴氏的千古英风令名。任我何处来何处去，与天地同化，便是奢望，弃于荒郊任狗啃鹰啄亦无不可！
【舌尖传来久违的痛楚，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他背上仿佛压着一座沉重的山，曳弯了腰身，不复幼时可以遮风挡雨的挺拔。于是强压的酸涩也就飞快拱起，抽枝发芽。】
：那么裴…公，你告诉我，我慈爱的耶耶哪里去了？是被长信夺去了么？
：那长信何德何能！我不该，让她去死么！

（竟被他诘问得一时愣住，何德何能？既无德也无能，占住那个位子就有了一半德与能。世间所有事都不会是纯粹的运气使然，我尤深信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还是得对她保持翻云覆雨的警惕。沉沉地拍拍他的肩膀）
孩子啊，再长两年吧。
（这种稚气的憎恨让我颇觉惊奇。）
是为父太着急了。
（生活迫不及待地露出他狰狞的面孔，张开大嘴吞噬人的魂魄。而我本可以再让他见到风雨，再慢些许）
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他的手掌落在肩上，该是十足的安全感，却偏生下意识一哆嗦，跪行两步，退开三尺之外。】
：或许阿耶说的对，再等两年，自然云开月明，但是我不愿意等。
【等到那时候，我的怨，我的恨该向何处寄托。倘若这是一把不该燃起的业火，索性就连自己也烧的干干净净，作为不合时宜的献祭。】
：不是我想不到，也不是我等不起，这是长信逼我的，她要劲风摧折御史骨，如她所愿。
【清贵御史我不做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看看，桀骜的孩子。手掌落了空，悬一会儿收到身后，我不知还能为这样的儿子做什么，甚至也无法告诉他，仇恨最终只会摧毁自己。慢悠悠地晃到窗前，负手而立）
无目的的仇恨毫无意义，过于有目的的也一样。
（沉沦下潦，更无意义。长叹一声，眯起眼睛看天光万物。真是老眼昏花。）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