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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老槐树,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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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惊诧它的活着。
  离家几十载,此次回来,旧人已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只是静如死水的回忆。偶尔出门散步,远远地看到它,好似死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心竟“怦怦”跳起来。
  哦,久违的老槐树!
  这些年来,我何曾想到过它,只是猛一看见,才惊诧:它还活着!
  可是,它已和死去没有两样。在眼前这碧绿、新鲜、空旷的田野上,他孤兀地立着,高峻而老朽,粗大而孱弱,像个垂死的老人。它已经被削了顶,不会再生长,却还依然立在那里倔强地弹着它的单弦—— 一曲古老的、和所处格格不入的单弦。
  我慢慢走过去,仿佛怕惊醒一座坟墓里的精灵。
  它的躯干中央已完全空了,底部更有一个大洞,因此它那硕大的身体仅仅是靠大洞两边残存的半爿躯干支撑着,看上去岌岌可危,好像只要有人稍用力一推就会崩倒。大洞是被烧就的,因此大洞的边缘已成了黧黑、干裂、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的木炭。我俯身将头伸进洞去,只见那空空的躯干里已经腐朽,虫蛀的沟壑纵横交错——可以闻到发霉的气味。
  啊,久违的、饱经沧桑的老槐树啊!
  我抬眼望着它那再也抽不出一个新芽的枝枝杈杈,抚摸着它那粗糙、苍老、干枯得不含一点儿水分的树皮,心中不禁涌起无限赞叹。
  我赞叹它的伟大,赞叹它生命的顽强。在它的眼皮底下,曾经上演了多少人间闹剧、喜剧和悲剧,曾经有多少匆匆过客由肉而灵而成了无形的烟,又有多少次的狂风、骤雨、敝秋和严霜以及人为的摧残压在它的头顶,可是,它依然活着。它尽管已经如此老了,老得已永无新意,老得几与腐朽无异,可是,它依然活着。环顾四周,它的同龄伙伴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它,孤立着,像一部历史。它的腐朽竟也是那样地漫漫无期!
  我简直是怀着敬畏之心,退后几步。我要好好端详它。
  周围是一片碧绿。它身边的生命都是那样鲜嫩、蓬勃。怎么了?是因为看久了苍老的缘故吗?周围的碧绿一映入眼帘,就如同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婴儿,我的心里竟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障眼是不是?”
  我一惊,回头。一个赤脚荷锄的老农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那脸就像树皮。
  “唔唔……”我含糊地支吾着。
  “早想砍掉了。不过砍掉也没用,只能当柴烧。”
  “砍……砍掉?”我叫起来。
  “嗯。”老农对我的表情吃惊,“你想,留着它有啥用?要死不活的,害得它底下的庄稼都长不好。”
  我呆立在那里,无言以对,木然地看着老农一步步走远。老农临走看我的目光,似乎颇有些困惑以至轻蔑。
  砍掉它?——我刚刚对着发了那么多赞叹的老槐树?我愤怒了。愚昧,无知,忘本的家伙!这是咱们祖宗留下的财产,这是伟大的永恒的生命,这是……一阵风吹来,掀动了满眼的碧绿。绿油油的庄稼一起一伏,似在喁喁低语。天晓得,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隐隐约约,我竟好像听懂了,听懂了这些鲜嫩的生命的低语,使我发抖的是我感到它们是在讥笑我,是在对我发出声声诘问:你在赞叹什么?赞叹生命?可那是已经腐朽的生命,难道你赞叹腐朽吗?
  我内心轰然,仿佛有两样东西在猛烈撞击。巨大的委屈向我袭来。我要争辩。
  “腐朽?不!——那是顽强!我赞叹顽强和永恒!”
  “只要有生命,就没有永恒。生命总要衰老以至腐朽。”
  我感到悲哀。我发现自己在分化,一半已急剧背叛我而依附于碧绿。然而我不甘心。
  “可它是多么伟大呀!存在了这么久……”
  “你的赞叹多么苍白无力。你怎么不看看我们?我们更伟大。我们才破土而出!”
  “它曾经付出过……”
  “我们会做得比它更多。况且,它现在已经成了一种阻碍,有它在,我们在它底下就长不好。它挡着我们的阳光,和我们争夺养分,以苟延它的腐朽。不要再为它唱赞歌了!——你没见它满身疮痍、蛀虫遍体,已经衰败不堪、再也吐不出一片绿叶了吗?谁也挽救不了它。它的存在不过是腐朽的延长。它早就应该像它的同龄伙伴一样死去!”
  我的神经几乎要崩溃。
  “哦,太残酷了!就像我们人类的历史一样,有些东西,需要延续。”
  “你这可怜的卫道者!你没发现你的赞歌也像这老树一样古老,发着霉味吗?睁眼看看,我们不是历史吗?我们是崭新的历史。”
  “反正……要延续,延续……”
  “要延续它的生命,只有将它砍倒!将它做成桌椅、门窗或者劈成柴烧,那么它才能得到新生。也只有在那时,对它的新生的赞叹才能是公正的。年轻人,快回去拿一把大斧来吧!将它砍倒,砍倒!”
  我羞愧难当,匆匆逃走了。我觉得心中的那两样东西已经碰出了火花。
  腐朽的老树啊!你确实应该死去,成为历史。在新生命中,你太苍老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9-06-17 23:27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