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邵何尧不喜欢一个人过马路。通常情况下，他的目光会黏在手机上，再分一点注意力用余光扫着别人的脚，人家一动，他就跟着动，不看车，不看灯。可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邵何尧抬头望了望蒙蒙细雨中的柏油路，四周鲜有人来往。平时这条路总是学生和上班族偏爱的地方，路中央的隔离带开了个不大不小的豁口，不知道是不是路人自己自作主张，画了几条白道就算是条人能走的人行横道了。从这儿穿过去，比走大道要少几十米路。因为是横空支出来的路，所以不存在指示灯这种规矩东西，见半天没人过来，邵何尧干脆往树底下一蹲，等人来“领”他过马路。
机动车的引擎声一遍遍在耳边放大又远去，开的离马路沿近了，免不了要卷些泥点子飞过来。邵何尧正站起身向后退，余光里就在这时候晃进来一个人。邵何尧知道这是有人来带他过马路了。那少年穿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校服，但那布料明显的新。只要穿过校服的人似乎都有那么一段经历，无论把那布料洗的多干净，穿久了总会有那么一层洗不下去的陈旧颜色。平时同年级的人扎堆在一起不觉得，和新生同框出现，时间差便明显起来。
邵何尧抓了一把衣服上的褶皱，不远不近的晃在少年人身边，走了两步邵何尧便停下，因为他发现前头那位比他还不会过马路。少年人似是头也不抬的朝着车头冲过去，把正常行驶的车辆赶出了自己的车道，后来少年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又向后退，把之后打算从少年身后绕过去的轿车逼得在空旷的大马路上踩出一个极为响亮的刹车。那司机脸上的表情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隔着玻璃邵何尧都能感觉到司机想骂娘的心情。
为了不让学弟被骂的一脸懵逼，邵何尧把手机换到右手，迈开自己得天独厚的大长腿，抢在两个司机之前，拉住了少年的右胳膊。
“找死来了？”邵何尧很不客气。
“唐朝？”邵何尧笑了，“你爸妈应该挺有个性的。”
唐朝扬了扬头看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学长，目光落在那白净的虎牙上，不自觉的也笑。“听我爸说是我妈起的，我出生那天他们都以为我将来会和我爸一个样，博览群书，最好再带个黑框眼镜，安安稳稳坐一辈子办公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唐朝一边说，一边把手向身子两侧摊开，邵何尧顺着少年耸肩的动作看过去，那张脸远比背影看上去更不服管束。邵何尧就势打量了一下唐朝，少年也有两颗虎牙，这两颗牙非但没让唐朝看上去乖一点儿，反而衬得那双带笑的眼睛也透着股野劲儿，这个样子的男孩扔在人堆里，是不怕找不到的。唐朝确实没能像他爸妈期盼的那样发展，至少从长相上来说，扔进办公室里太可惜了。
“你哪个系的？”
“我学音乐。”
“适合你。”
除了音乐，邵何尧也想不出适合这个男孩的专业了。他勾了勾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学校大门口有不少人，新生大包小包的拖着行李往学校里搬，不少家长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千篇一律的话，扯住孩子没完没了，就像要把这一辈子的话说完。眼眶通红的家长数量可观，邵何尧忍不住想起陈女士当初仙气十足的米白色长裙。那裙子好像还飘在身边，陈女士一边笑盈盈地说“臭小子长大了”，一边把他往校门里赶，半点没有舍不得的意思，可邵何尧刚转身，陈女士的眼尾也让水汽晕红一片。
没等邵何尧从感慨万千的状态里出来，唐朝已经先他一步进了宿舍楼。邵何尧这才想起唐朝也是大一新生，没有行李也没有父母送的大一新生。
“你家本市的？”
“本市的我就不住宿了。”
“那你行李呢？”
“昨天来过学校，安顿好了。”
“哦。”
可能是错觉，邵何尧觉得从大门进来之后唐朝的心情就不太好，或许是自己没问对地方，或许是临行前和父母闹了别扭，刚刚看了门口依依惜别的大戏，勾起不好的情绪也说不定。出于尊重和一点点心虚，邵何尧没再出声。
唐朝的宿舍号是403，和邵何尧隔了两层楼。还没等邵何尧推开201的门，爬了一半楼的唐朝又三步并成两步跑下来，要走了邵何尧的手机号和其他联系方式。
挺好笑的这小孩。邵何尧想。
“老尧！陆洋明明告诉我你昨天就到了的！”陈往抱着鼠标嚷嚷，隔壁床上的陆洋反手就是一个易拉罐。这两个是邵何尧的室友，靠窗的两张床是邵何尧，还有和邵何尧一个系的闻安。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磕了药，居然让他们高中一个宿舍的四个疯子大学时候又凑到了一起。
“堵车了？今天来的家长特别多。”闻安从床上探了个头出来，又伸出一只胳膊，示意邵何尧帮他把手上的书放到下面的课桌上。他们的床铺都是下面是桌子上面是床的。邵何尧接过闻安手里的书，把早上的经历说了一下。陈往听到邵何尧主动说那个叫唐朝的新生长的很好看的时候，脱口而出：“老尧，你不爱闻安了吗？”

邵何尧喜欢闻安，这是初中他们三个人就知道了的。起初陈往和陆洋还暗戳戳帮邵何尧追闻安，后来见他自己都没什么表示，这份喜欢逐渐就成了几个人之间的玩笑，没有任何恶意。就连邵何尧都几度以为自己喜欢闻安这件事就是个玩笑话的时候，他就会猛然想起为了闻安从零基础学美术的那段时间。其实有些喜欢，没那么轰轰烈烈的反应，对于邵何尧来说，和闻安呆在一起很踏实，那就是他要的那种感觉。
打打闹闹几个人就忘了唐朝的话题，邵何尧刚拉开椅子准备坐下，一直握在右手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邵何尧在铃声响起前几秒便暗灭了屏幕，他上扬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眼里的笑意却在刹那退了个干净。
只亮起几秒的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单字，同手机主人一个姓氏。
邵何尧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给过那位一家之主一个像样的尊称，因为好像叫什么都显得亲近。邵何尧的父亲邵展常并不是一个多合格的家长。都说父亲在大多数孩子心里的形象总是高大的，好像无论是台风还是瓢泼大雨，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都会义无反顾冲上去挡在前面，至少邵何尧小时候遇到什么挫折，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找父亲。邵展常似乎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由内而发的自信感让邵何尧几度相信他爸爸真的可以解决好一切，可事实上，这位父亲除了会让事情变的更糟以外，还会把儿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因为身为长辈，他不需要承担被老师批评的责任，所以当邵何尧带着他爸爸造出来的烂摊子回到学校的时候，被老师骂的人是他，被同学嘲笑的是他，反正在大家心里邵何尧就该是那个不被待见的小孩，那么有人来当这个异类，有什么不好？邵何尧最难过的，是在请来他父亲的时候，邵展常居然可以理所当然地说上一句“我儿子就是**，还希望老师多担待担待。”最该站在邵何尧这边的邵展常，堆着笑脸，骂自己亲生儿子就是这么一无是处。
邵何尧对他父亲的信任，他父亲在他心里不可撼动的形象，就在这大段大段的年岁里，让风沙腐蚀的千疮百孔，都不用邵何尧自己去推，它就不堪重负地轰然坍塌，碎成一堆沙石瓦砾，风一扬，再没了存在的痕迹。
借口去卫生间，邵何尧一口气爬到了五层的天台，围栏附近堆放着不少学生洗好却没来得及晒起来的衣服，他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手机屏幕便在这个时候亮起。邵何尧任由手机铃声响着，从容不迫地从裤子兜掏出一盒烟，烟被点燃的时候，那屏幕就在这火光里暗了下去。邵何尧缓缓将口中的烟吐出，就像深深叹了口气，把全身的情绪和力气都挥了出去，他这才晃晃悠悠举起手机，对着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到学校了吧。”
“到了。”
“你这周……”
“不回，以后长假短假都不回了，就算写生路过家门口我都不会进去，什么时候我妈回国了，你再打过来，其他的大事小事我一概不接。”
邵何尧就像发炮弹一样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已没了声响，邵何尧以为邵展常让他气死了，几秒之后，那头挂了电话。邵何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见那头叹气，但他知道老爷子估计挺失落的。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时间一过，没解开的心结这辈子都解不开。每次看见邵展常的脸，邵何尧就能想起自己过的猪狗不如的那几年，特憋屈，他又打死也不肯跟他爹说一个字。
烟抽的差不多了，邵何尧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土，哼着歌拽开天台的门，猝不及防地跟唐朝脸对脸。
“额……早上好？”唐朝听见自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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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