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评话先生说《幽州英雄志》，多以此诗作结，道尽一众好汉不羁风姿。我要见的这位扈二姑娘也曾南面受封，有朝廷旌表在手。只是据来源不可透露的消息，因嫌名字难听，那道义勇、或是义烈郡君的敕书，一早被丢进地窖，去向已不可考。
莫非是因为上次不当心喊了她封号，今天才要受一番刁难周折？心里摇头直叹气。只是此次攻守易形，要把石厌那倒霉孩子囫囵捞回来，多有仰仗这女强梁之处，就当是求人的诚意。
随着喽罗一路行来，转过山弯，便见一开阔马场，青山绿水环绕，飒爽佳人挽缰，好一副疏阔画卷，不由称羡：
“二娘有这样好地方，怪道悭吝一唔呢。方才那位兄弟，从前别是个开法会讲经的？”
（开头是燕青的拜别诗，移花接木）

“没说得石经略皈依，还需再加努力。”
虎皮大椅上盘一腿坐，山寨蓬荜生辉，只因南边的正人君子们有了难处，正单枪匹马跨过小弟重重刁难关卡，诚意拳拳地来了。
今日又是什么难？闲眉微挑，一点儿星光，待他来开口。
“我刚得了两匹神驹，正琢磨着是大的叫义勇，还是小的叫义烈，经略以为呢。”

心里头将礼部上下问候过一遍，女孩子家家寻个清雅的名字能怎样，偏要给姐妹俩扣上硬邦邦的铁帽子，一个听着像八尺巨汉，一个好似贞节牌坊，凭白给后来人添乱。
“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随口曲解，不在乎圣贤的棺材板是否弹上一弹，“马也一样，扈姑娘起的自然好。——今次前来，确是有事相求。”
随即将燕匪的事大略道来。其实步星寨坐镇一方，与姓燕的较了许多年劲，不信没有半点风声传来。
“驸马又是朝廷命官被劫，必要有个说法。论江湖事，官府兵再尽心，无论如何比不上好汉们熟悉勾当、行事便宜。我这当人叔叔的，也实在不想收回来半截侄子，因此冒昧前来，恳请二娘援手。”

“我当是萧家随又打过来了，才让您火急火燎找上门来呢。”
太阳烤着难受，让新上山的翠花端来大蒲扇呼呼地扇，把风声扇过来，扇过去，左耳右耳都填满了——啊，是这事儿。
“就——这事儿，虽说你们朝廷的事儿，我们江湖的规矩。是不该管的。但您要想熟练，便宜办了，以经略与咱们的交情，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只见这山寨的二大王从老虎皮上半支起身，懒洋洋抬了抬手，发出一个直击心灵的疑问。
“但，驸马是什么？值您的藩马多少匹？”
听起来不像个单身的，反正我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盟约既定，萧家随若来，便是贵客，得铺排开场面、好酒好宴地招待，请上三五名士赋诗作陪，再耐着性子听他想说些什么。
是悬于一发的和平，也是另一片乏味却不得不为的战场。
略过有的没的辞锋，她说得直白，便也直白地向这半匪半商的秤上加码：
“姓燕的盘踞多年，家底不薄。只要石厌囫囵回来，后头的事，二娘愿亲自赶个热闹也可，懒怠了叫府兵来荡也可——分文不取。凡她有的，就是您的。”

“凡她有的，就是我的。现在世道太景气，您这是鼓励我黑吃黑了。”
我大笑后请人为他牵一匹马来，再备我的照夜白，要同经略去原野上走走。
爽快人说爽快话，石将军很会避重就轻，自打抗辽事毕，三教九流都想着往他们山阴的马场插一脚，分一杯羹，可这人严防死守，愣是一只苍蝇也没放进去，今日我二姑娘也是铩羽而归。
“南边有人说经略你同山贼走得太近，我听着却不是这么个意思，这不正是个机会？我只管先抢人，后来这剿匪的功劳，我可不跟您抢啦。”

“奇珍赠英雄，天经地义，甚么黑不黑的，二娘可外道了啊。“
随之笑起来，从善如流接过缰绳，略紧鞍鞯，飞身上马。是匹高头麟驹，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待遇不错，也能在一方厩里称王称霸。
二姑娘人在山中坐，眼睛倒放得远，千里之外也爱看一看。闲人多口舌，可惜我这人固执，偏爱反其道，两马并行，索性更靠近些，笑纳了美人赠的剿匪之功，而后投桃报李——
“三天后有批私马从北边来，二十来匹，听说嚼口都好，指望卖大价钱的。”松松快快与她当闲话说，“走翠山脚的小路，领头姓刘，与东庄刘大官人出了五服。大官人娘子家刚被人告发贩青白盐，正焦头烂额，怕是记不得自家还有这一票了。“

喜欢这场

“您这消息倒是灵通嘞——我这山寨的眼线，也要比不上您建的那座瞭望塔了。”
他初来幽州时，山寨一众兄弟曾说，南方来的小白脸，没一点儿北方气概。这一年修佛塔，通水路，建马场，大崖口的风掀着沙子往脸上划，抬起头来对望都一个熊样。
什么是南方气概，什么是北方气概，这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难题。正一时扬鞭纵马，金蛇鞭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阳光清亮亮，驰原纵意，就是这种气概。
他终究也变成我们熟悉，可以纵马驰骋的那种人，像一个朋友，也曾是战友。
“宋辽事，幽州事，事事经略，咱可不是贪您给的一点儿好，在幽州的这些年头，咱们山寨的兄弟都是服您的。”

有形的堡寨石垒砖砌，无形的堡寨在人心里，譬如此处。想明白“合则两利”四个字，不必费尽心思如何招安步星寨、拔除柯易山，他们自是我燕山门户、远边屏障。
五年眨眼间，扈姑娘依旧直爽又会说话。幸而我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长进，这些年踏过的落石山路、宿过的朝露草场、刀剑似扑过面颊的风沙，使得面对客气话，多了几分坦然底气。
“有兄弟们在，才敢高枕无忧。”
山上山下，能走一条路的，便做得兄弟；名与实，我总要实的。
“取之有道算不得贪，二姑娘爽快不计较，我却不敢亏心——不然，哪里再寻这么好的朋友？”

土匪是巧舌如簧的，土匪是贼喊捉贼的，土匪是先声夺人的，扈二姑娘哪一点也不输人。
凤眸半睐，一声鞭动，笑闹去催人马。
“客气话不要再说，您那军营有几两好酒，年关咱也得打秋风去，至于今天晚霞正好，经略且同我去河边走走，看是你还是我赢一朵来。”
说是走走，一夹马腹，照夜白扬蹄一立，即马踏黄沙，风驰电掣向幽水畔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