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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馆在今日正式关门歇业,作为房东我与店主见了最后一面。
他年近七十,金黄与银白的发丝在他头上各占一半席位,所幸他的目光依旧清澈,与我谈起摄影时还能以激动的语气描述当时的场景。我常想,倘若没有五十年前的变故,没有今天科技的飞速发展,他或许仍会带着那台老旧的照相机奔波于街头。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这张拍摄于八年前,我去墓园探望启明时路过了她的墓碑。”他从一堆纸箱中翻出了本厚相簿,灰尘随着动作从相册上簌簌落下揭开一段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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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阴雨连绵的三月,这座建于三十七年前的墓园访客寥寥无几,而点缀在雨幕中的黑色雨伞正默默地向极光诉说曾经的故事。
他今天带了捧鲜花来,启明曾推崇的设计理念早已过时现如今也到了无人尝试的末路,所以极光愁了半天最终决定进路边一家花店挑选礼物。店主和他说了许多,从搭配到花语,不过极光什么都没记住,他想的只是启明会不会生气地说,这太丑了。
墓园的正中央是她的墓碑,碑后立着一座半身像——一半是黑一半是白,它们扭曲交错最终塑造成了一个女人的样貌。*相比于这座雕像,墓志铭就显得太过平庸,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只用工整的字体刻着句:
“不要忘记。”
以往极光只会远远地看一眼,然后便投入到在墓碑海洋中寻找启明的旅途,那上万座白色的坟墓埋葬着含恨的白骨,放眼望去宛若枯死的白杨树林阴森森地直戳天空。
上了年纪开始健忘的极光追寻着一个个名字沿着空荡的步道行走,他不必担心行程匆忙,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推门进入照相馆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解脱,每当他独自坐在暗房享受这份古老的乐趣时,他常常希望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他,负责去全身心地去爱摄影艺术,一个是启明,负责在极光飘飘然时用锐利的批评戳破泡沫。
他捧着鲜花走过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曾经溅满鲜血的地方现在正茂密地生长着青草与野花。启明肯定不喜欢这样的路,它太过杂乱,以致于遮掩了原先的简洁之美。想起启明,极光突然笑了,他找到花束中一朵紫色的小花,费尽心力在脑海中还原爱人的样貌。实在太久了,久到连他的样子都被时间无情剥夺。
有人在墓园里哭泣,他们大多四十岁出头,那些与极光一般年纪的已经学会了撑着伞默默悼念,也有稍大些的呆楞楞地坐在轮椅上看着逐渐陌生的名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极光在三十岁的时候爱哭;在四十岁的时候学会了喝闷酒;到了五十岁时他像是猛然看透继而变得沉默寡言,每次来时只带着厚厚的信纸,一张接着一张烧给启明;他现在六十岁了,再次站在墓园他却鲜有情绪波动,或许扫墓对于他来说仅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重逢。
时近正午,极光来到了墓园中央,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里站了一个人。
要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的墓碑前驻足了,那些前来吊唁的大多生怕看见她的雕塑,一个个避之不及仿佛那是一个靠眼神传播的病毒源,而那些敢看她的都是远远地啐上一口再然后连一个鄙夷的目光都不愿意施舍了。
那人是个魔法师,他双手交叉垂于身前静静俯视着刻于碑前的墓志铭,雨水因为魔法自动避开了这位老人。
他不得不显眼。
似乎是为了不与这段污秽过往扯上联系,这座墓园鲜有魔法师拜访,后来大概是想让这份逃避成为理所当然,相关的法令随即出台。繁琐的流程掐灭了魔法师们最后一丝好奇心,此后再也没有魔法师踏足这里。
与其说这里是墓园不如说是当今少数人的净土,他们在这里享受着脱离外界的生活节奏,一点一点地顺着碑文上的故事找寻过去的蛛丝马迹。没有魔法、没有科技更没有明嘲暗讽的歧视,他们只是悼念死者的未亡人。仅此而已。
“您是魔法师,”极光用的是陈述句,他将雨伞微微后仰以便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待到记忆与现实吻合之后,他握着伞柄的手不由得一紧,“您……”
“是我。”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她的雕像,那如乱线般复杂的情感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交叉缠绵,最终化为平静。他转身看了眼极光,展露出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微笑。